第 12 章
說完那話,藺承佑屈指彈出一物,絕聖腳底下那股怪力陡然不見了,他動了動酸脹的雙腳,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老老實實挪回去。Google搜索
藺承佑勾了勾手指:「拿出來吧。」
絕聖乖乖交出那包東西,藺承佑把東西倒出來,一看就笑了:「越發出息了,都知道偷拿觀里的東西了。」
棄智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呀,這麼多【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癢開花】蟲!絕聖,你拿這個做什麼?」
淳安郡王淡淡揶揄道:「不用說,這定是阿大取的渾名,余奉御,你可聽說過這種怪蟲?」
余奉御眯縫著眼睛:「聞所未聞。
小世子,這多半又是拿來捉弄人的吧。」
藺承佑笑道:「煮了吃還能延年益壽,您老人家要是喜歡,回頭我給您奉上幾隻。」
余奉御嚇得忙道:「不必,不必,世子還是留著自己玩吧。」
絕聖趁這工夫偷偷擦了擦汗,藺承佑目光橫掃過來,把絕聖凍得一個激靈。
「拿這麼多要給誰?」
「滕、滕娘子。」
「哪個滕娘子?」
「昨天借劍給師兄的那個滕娘子。」
絕聖囁嚅,「昨晚我向滕娘子打聽竹林中情形的時候,滕娘子讓我拿痒痒蟲給她瞧一瞧。」
他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頭低得不能再低。
淳安郡王思索:「昨夜在紫雲樓的滕娘子……莫不是滕紹的女兒?」
藺承佑盯著絕聖,滕娘子他自然記得,昨晚他與她合力引誘老妖的情形仍歷歷在目,奇怪她模樣卻無論如何記不起來了,想了一回,才意識到那少女整晚都戴著冪籬。
「然後呢?」
絕聖愈發不安:「滕娘子就說她的翡翠劍不知能否對付我們的痒痒蟲,我聽了好奇,就答應了今日上門的時候拿幾隻給她……」
「她知道這痒痒蟲的用處麼?」
「知……知道。」
藺承佑哼笑一聲,很好,想必是看出這傻小子眼饞翡翠劍,故意以此為餌讓絕聖偷蟲給她用。
「她三言兩語就把你唬住了?」
絕聖慌忙搖搖頭,又羞愧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她故意給你看翡翠劍,就是為了從你手中得到痒痒蟲?」
絕聖羞慚地絞著手指:「滕娘子……她不像壞人。」
藺承佑不怒反笑:「壞人會在臉上寫字嗎?
你才跟她見了一面,連她什麼底細都不知道,她隨便用一把翡翠劍唬你幾句,你就替她偷痒痒蟲,下次她要觀里別的異寶,你是不是也會偷出去給她啊?
!」
絕聖嚇得一哆嗦,糟了,師兄這次好像是真生氣,一邊抹眼淚一邊偷眼看師兄,果然發現師兄眼底半點笑意都無。
他慌亂地想,師兄這個人,耍弄別人可以,別人耍弄他是萬萬不行的,滕娘子不但覬覦青雲觀之物,而且差一點就得手了,師兄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昏了頭了。」
絕聖眼淚噗噗往下掉,「我不該因為眼饞外人的一把法器就偷觀里的東西。
我、我我做錯了事,師兄怎麼罰我都行,我下次絕不敢再犯了。」
藺承佑提溜著絕聖的衣領,一徑把他拎出經堂:「光口頭保證是沒用的,不重罰你一頓的話,往後你還會犯蠢。」
棄智提著道袍急追出去:「師兄,師兄,滕娘子昨天晚上也算替我們解了圍,絕聖素來重情義,估計也是存了報答的心思才不忍心回絕的,你就念在絕聖初犯的份上,饒他這一回吧。」
藺承佑一哂:「你不用急著替他求情,馬上就輪到你了。
昨夜上巳節,你和絕聖私自溜出去,又看百戲又嚼炙肉串,快活得很啊。」
棄智捂住嘴,差點忘了這茬了。
其實以往師兄也常逮到他們犯戒,但師兄自己就是個不守規矩的人,所以大多時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這回發這麼大的火,想來是氣不過青雲觀差點被一個小娘子給占了便宜。
絕聖哭道:「今日之事都是因我而起,昨晚出觀也是我攛掇著棄智去的,求師兄單罰我一個,饒過棄智吧。」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行啊,你們大可為對方開脫,反正每開脫一次,各自再加一百就是了!」
兩人嚇得咬住舌頭。
藺承佑徑直把他們拎到觀里最僻靜的雲會堂,偌大一間廳堂,四面都是通天的書架,架上卷帙浩繁,擺滿了各類經卷。
「先給我好好罰跪。」
絕聖和棄智摔成一團,一邊啜泣,一邊緊張地用目光追隨師兄的腳步。
藺承佑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樣東西,在掌心裡拍了拍,慢慢朝他們踱來。
兩人一個哆嗦,這是以前師公拿來教導師兄的那把戒尺,這東西烏黑沉重,落到身上會留下很深的淤痕。
以前師兄惹了事,師公常會搬出這把重重的戒尺,但咆哮歸咆哮,他老人家連一回都沒捨得打下去。
成王殿下就不一樣了,只要聽說師兄闖禍,定會趕來親自用這戒尺重重懲戒兒子,師兄因此沒少挨打。
絕聖和棄智抱頭痛哭,這可怎麼辦,師兄下手只會比當年的成王更不留情的。
「把手給我拿出來。
不肯受罰?
好,那我換別的。」
藺承佑作勢要轉身。
「肯受罰。」
兩人急忙伸出手,反正逃不過一頓打,戒尺總比其他稀奇古怪的懲戒手段要強。
「師兄,我們知錯了嘛,嗚嗚嗚。」
「錯在何處?」
「弟子犯了觀里的第一條和第七條戒律。」
棄智哭道:「弟子犯了第二條和第七條戒律。」
「私自出觀、欺瞞師長、偷竊觀內之物、吃裡扒外,還有什麼是你們不敢做的?
依我看也不必罰了,直接逐出師門了是!」
兩人如同遭了雷擊,忙膝行幾步抱住藺承佑的雙腿:「師兄,嚴懲我們吧,求求你別趕我們走,我們生是青雲觀的人,死是青雲觀的鬼。」
「放開。」
藺承佑嫌棄地蹙眉。
兩人不肯放:「要是我們走了,以後誰陪你的小豹子玩?
誰陪師兄布陣?
師公回觀後,誰給他老人家熬藥粥……」
藺承佑不為所動:「把手舉起來。」
兩人抽抽嗒嗒把手舉得高高的,然而等了半天,戒尺都沒落到他們掌心,兩人正覺得奇怪,師兄忽又把他們倆拎了起來,睜開眼,就對上師兄辨不出喜怒的黑眸。
「戒尺麼,一人領五百,禁閉,一人需關上三月。」
兩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所謂「禁閉」,就是一間小小的靜室里,寬闊不足五尺,如同牢籠一般。
被罰禁閉之人,每日對牢一卷經,從早到晚地抄寫,因為沒有窗戶,連偷閒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月就可活活悶出毛病,三個月足可以將人變成呆子。
求情也沒用,誰叫他們自作自受,而且這總比被逐出師門強。
他們伏到地上,哭哭啼啼道:「弟子願領罰。」
藺承佑話鋒一轉:「不過——」
絕聖和棄智各自將一隻胖拳頭塞進嘴裡,惴惴地等待著。
「念在你們今日還有要務在身的份上,給你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今日出去了要是做得好,或可免了你們的禁閉,要是做得不好,回來老老實實受罰。」
絕聖和棄智萬萬想不到會絕處逢生,哭著猛點頭。
此番折騰比直接開罰來得更可怕,往後他們再也不敢偷拿觀里的東西給外人了。
「你們依然照原先的計劃去滕府,見到滕娘子後,照我說的做。」
藺承佑回身一指書架,「先把《無極寶鑑》拿下來。」
兩人起身拍拍膝蓋,這書記載了天下的道家至寶,上至驪龍之寶,下至城隍之印,可謂無一不具,就連成王殿下那把聲名赫奕的「赤霄」也在其列。
書卷是打開的,可見師兄回觀後早就查過了。
「滕娘子那把翡翠劍能斫下魔物的肉軀,想來絕非凡物,可是我翻遍了《無極寶鑑》,卻找不到關於這柄劍的記載,她阿爺滕紹每年都會回長安述職,若他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長安城多少會傳出風聲,但連青雲觀都未聽說過此劍,可見滕娘子未必是從她阿爺處得的,你們直接問那劍的來歷,她不見得肯說真話,今日你們去了,用我的法子把她的話套出來。」
棄智和絕聖心裡泛起了嘀咕,師兄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奇珍異寶,這翡翠劍雖說稀奇,比起觀里那些寶貝不過是騏驥一毛,不知師兄為何如此感興趣。
藺承佑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用戒尺輕輕拍了拍他們的頭:「昨晚在紫雲樓,眾煞從地底鑽出後,一度拋下你我,轉而去追廊下那群人,當時我以為它們是奔著那些傷者去的,事後才想起那些煞物都是草木所化,傷者已喪失神智,不至於引得草煞拋下近處的活物去追趕,因此一定有別的東西強烈吸引著它們。
想來想去,那群人當中,只有一把翡翠劍最特別了。」
棄智納悶撓頭:「不對啊,逢上這樣的法器,煞魅往往避之不及,怎會主動湊上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要弄個明白。」
兩人點點頭,心裡有些疑惑,僅僅只是想知道那把劍的來歷麼?
就這麼饒過滕娘子好像不大符合師兄的作風。
藺承佑抬眸看他們,忽然笑了下:「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
聽完藺承佑的一番交代,絕聖和棄智小臉糾結成一團。
「但是、但是滕娘子好像不那麼容易上當。」
「不上當?
我問你們,她想要什麼?」
兩人愣愣地說:「想要蟲子。」
「……」藺承佑,「你們說蟲子就是蟲子吧,既然有貪念,就不怕她不上當。」
他不懷好意地笑笑,敢算計他的東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兩人把藺承佑的話牢牢記在心裡,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身上的道袍都濕透了。
回到經堂,安國公杵著拐杖迎上來:「老夫已經量好內子雙足的尺寸了。」
一面說一面將畫好了腳印的箋紙遞給藺承佑,藺承佑剛接過,淳安郡王就放下茶盞道:「剛才絕聖說的那個滕娘子,可是滕紹的女兒?」
藺承佑故意道:「誰?」
淳安郡王道:「你別裝傻,我都聽明白了,滕紹於我有救命之恩,你找別人麻煩可以,千萬別找滕家人的麻煩。」
藺承佑口中「嘶」了一聲,以手抵額,眉頭深深蹙了起來。
淳安郡王氣笑:「你瞧瞧你,每回說到正經事你就如此。」
藺承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余—奉—御。」
淳安郡王面色一變,藺承佑的神色顯然不對勁,安國公摔開拐杖,忙要攙扶藺承佑,然而遲了一步,藺承佑捧住額頭,一頭栽倒下去。
絕聖和棄智一個箭步衝上去:「師兄,你怎麼了?」
余奉御急聲道:「世子舊疾發作了,昨晚聖人聽說小世子受傷,早就憂心此事,沒想到這麼快就起病了,快、快把世子扶到榻上。」
淳安郡王扶著藺承佑沉聲道:「以往不是每年都要到四月才發作,為何今年提前了這麼多日子?」
絕聖和棄智惶惶不安,昨晚師兄跟老妖交手的時候傷了肺腑,回來後一直未騰出空檢視自己的傷勢,他們本就擔心師兄牽動舊疾,沒想到這一耽擱,果真提前發作了。
藺承佑緊閉著雙眼,才一眨眼的工夫,白皙的額頭上已經布滿了汗珠,這病發作起來又凶又急,他腦袋中活像有一根尖銳的錐子在死命攪動,劇痛難忍,無休無止。
他在榻上翻來滾去,痛得說不出話,幸而腦子還算清醒,趁尚未喪失意識前,他勉強抬起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前襟。
絕聖和棄智看得真切,心急火燎從藺承佑的衣裳裡頭取出一個玉露瓶。
余奉御剛顫著手打開藥箱,見狀眼睛一亮:「速速化開給世子服下。」
這頭服下藥,余奉御取出一包銀針,叮囑淳安郡王道:「殿下幫忙扶好小世子,施針時萬不可妄動。」
藺承佑面色慘白,一聲也不吭。
短短一瞬間他衣裳里外都汗濕了,眼下勉強還能按耐自己,可要是再痛下去,難保不會失去神智掙紮起來。
淳安郡王面色凝重,依言扶住藺承佑。
滿屋子的人都憂心忡忡,幸而醫治及時,待余奉御施完最後一針,藺承佑的眉心總算舒展開來了。
安國公拭了拭汗:「好了,見好了。」
淳安郡王鬆了口氣:「年年發作,年年都要被這小子嚇一回。
不過今日這遭委實太突然,沒到三月就發作。
要不是余奉御在這,有你受的了!」
藺承佑仰天躺在榻上,懶洋洋把手背擱到額頭上:「提前痛完了,三月就不必疼了。」
淳安郡王扭頭看安國公和余奉御:「你們看看,先前疼成這樣,回頭就沒事人似的,剛才就讓他多疼一陣長長記性。
余奉御,這病就沒法子根治麼?」
「如何根治?
能有法子克制就不易了。」
藺承佑翻身坐起,沖絕聖和棄智擺擺手,意思是他好了,要他們趕快去滕府辦事。
絕聖和棄智又捱了一陣,眼看師兄言笑自如,便告辭要退出,這時側室門豁然打開,兩個護陣的老道急匆匆出來道:「不好了,大師兄,定魂香忽明忽滅,清心符也快用完了。」
眾人一驚,安國公慌忙看向藺承佑,藺承佑斂了笑意,沖絕聖和棄智招手道:「你們兩個先寫幾張清心符再走。」
說罷起身快步入了側室。
絕聖和棄智把硃砂和筆硯攤在條案上,一個磨墨,一個寫符。
余奉御將銀針收入箱篋內,問淳安郡王:「方才殿下提起祛除病根一事,但余某連小世子為何染上這毛病都不知情。
殿下若是知道始末緣由,能否仔細說說。」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他們聽說師兄這病並非胎裡帶來的毛病,而是師兄八歲的時候給自己胡亂用法術落下的病根兒,到現在快十年了,每年都會痛一回。
但師兄為何好端端練那法術,他們至今不明白。
淳安郡王望一眼緊閉的側室門,微微一笑:「此事說來話長,承佑向來最忌諱旁人提他這毛病。
「
余奉御道:「余某並非存心打聽私隱,一切全為了給世子祛病,經過今日這一遭,殿下也該明白了,諱疾忌醫是絕對拔不了病根兒的,清虛子道長如今不在長安,聖人將世子的病託付給余某了,余某對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仍是一頭霧水,這回誤打誤撞解得及時,往後誰知會如何?
所以殿下不必有顧慮,只管將這病的起因告訴余某便是。
待會世子出來,余某還會再當面問一遭。」
淳安郡王擺手笑道:「不用問,打死他他也不會說的,不過余奉御說的對,治病需尋本溯源,一味瞞著的確不妥。」
邊說邊用銀笊籬舀起一勺淺緗色的茶湯,挽住袍袖給余奉御斟茶,動作不疾不徐,姿態異常清貴。
絕聖和棄智大氣都不敢出,淳安郡王是成王的弟弟,但兄弟倆並非一母所出,當年瀾王在原配去世多年後,又娶了一位繼室,淳安郡王就是那位繼室所生,他名喚藺敏,人稱敏郎,足足比成王小了十六歲。
正因如此,淳安郡王雖是師兄的皇叔,卻只比師兄大幾歲,平日跟師兄相處起來,不像長輩倒像兄長,師兄小時候的事,他比誰都清楚。
每回見到淳安郡王,絕聖棄智都覺得他芳蘭竟體,溫然如美玉,只是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慢性子,這回也不例外,兩人等了又等,始終未等到他開口。
余奉御慢慢品著茶,看樣子也不急,眼看一盞茶都要喝完了,淳安郡王才悠悠然道:
「此事說來話長,承佑剛生下來的時候,清虛子道長就給他卜了一卦,說承佑處處順遂,唯獨姻緣不順,日後他會在某位小娘子身上狠狠栽跟頭,並且此事無法可解。
這件事本來瞞著承佑,沒想到承佑長到七八歲時,居然學會了卜噬,有一回他為了好玩給自己卜了一卦,結果跟他師公當年算出來的卦相一樣。
「承佑自是不願相信這種事,就跑去找清虛子道長給自己卜卦。
「清虛子道長斷然拒絕,還將承佑痛斥了一通,承佑猜到其中有異,習練了數月之後再卜一卦,哪知還是一樣的卦相。」
說到這,淳安郡王笑了起來:「那陣子承佑正好在崇文館念書(注),因為死活不相信卦相上說的話,沒事就給自己卜上一卦,可惜次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這些私底下的舉動被人瞧見了,那些常跟承佑在一處玩耍的夥伴,就總拿此事取笑他。
「不久之後,承佑隨成王妃去臨安侯府赴宴,老侯爺本就是三朝元老,又正逢期頤之年,聖人聽聞此事,親自給老侯爺賜賞問安,因此那一日,不但長安城大半的卿庶人家前去慶賀,外地也來了不少賀壽的官員,也就是在臨安侯府,承佑遇到了一個揚州來的女娃娃。
余奉御道:「揚州來的女娃娃?」
淳安郡王嗯了聲:「那女娃娃不知是誰家的,才四五歲,不愛說話,懷中抱著個破舊的小布偶,聽說生得極好看,開口便是揚州口音,當時承佑跟夥伴在花園裡玩耍,射箭摔跤玩膩了,就提議到園子裡玩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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