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第二天,唐宋上班時察覺到了韓廷身上的一股低氣壓。
雖然他平日工作里都比較嚴肅,但大都對事不對人,與人說話照面多半和顏悅色,骨子裡平靜淡漠之餘表面也維持一絲和氣。
可這日不同,大清早唐宋跟司機去醫院接他時,他黑著面,一言不發。
今天周五,正值匯報日,繁瑣事項一堆。
幾位高管來給他匯報工作,見韓廷臉色不佳,以為哪裡不合他意。
他倒不遷怒於人,平靜提出幾點修改意見,又說了幾項注意要點,和往常一樣迅速結了會議。
唯獨留下分管AI部的副總江淮。
韓廷說:「DOCTOR CLOUD三期的進展我看著是越來越慢。」
江淮還是那句話:「碰上一些技術難關要突破。」
韓廷說:「我要個明確的時間。」
江淮沉默半刻,說:「三個月。」
「要是沒完成?」
「我辭職。」
韓廷看他半晌,道:「人員,資金,設備,場地,你需什麼,儘管開口。
這些都不是問題。」
「是。」
「德國那邊的進度比你們快,你下周帶核心成員去那邊考察。」
江淮出去了,韓廷起身走到辦公桌後坐下,靠在椅背里鬆了下領帶,下頜繃得緊緊的。
他盯著安靜的手機屏幕,出了會兒神。
看著看著,莫名冷笑了一下,笑完神色卻又空落下去。
內線電話響起,秘書說:「韓總,韓小姐來了。」
呵,人只要心情不爽吧,什麼破事兒都撞上來。
「請進。」
韓廷面無表情地重新緊了下領帶。
門推開,韓苑走了進來。
她一身黑色薄風衣,束了腰,裡頭一件正紅色長裙,紅色的裙擺隨著她的走動在黑色風衣下翻滾,艷麗卻又莊重,高貴而又凌人。
耳邊的綠松石耳墜是點睛之筆。
韓廷皮笑肉不笑:「姐,今兒有空大駕光臨?」
韓苑沖他一笑,款款坐他對面,道:「我再不過來,後院兒都被你燒乾淨了。」
韓廷:「這話我可沒聽懂。」
「你把東醫裡頭跟我走得近的全清了,這我也就不說了。
三番五次從東科撬人又是怎麼回事?」
韓廷:「這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東揚內部鼓勵自由流動,東醫更有吸引力,人非要跳過來,我也攔不住。
我這邊開掉的人,轉眼你那頭接了,我也沒跑你跟前質問不是?」
韓苑一時沒說話,撥了下頭髮,轉了話題:「東醫大型醫療器械的市占額降低了,作為董事,我過來問一下。」
韓廷風波不動:「這塊兒改走高端路線了,之前的那些個低端產品全線清理。
市占額降低在意料之內。
只要品質保證,隔個幾年,原先那些選擇別家的客戶自然會流回來。
咱倆的生意經南轅北轍。
我是覺著眼皮子不能太淺,只盯著眼前利益,是不是?」
「那是。」
韓苑微笑道,「韓家目光最長遠的就數你。
DOCTOR CLOUD是最好的例子,都盯上幾十年後的市場了。
只是據我所知,DOCTOR CLOUD進展不順,長期砸錢在這麼個窟窿洞裡,董事們都不樂意了。」
「董事們只管收錢就成。」
韓廷說,「姐,東醫的事兒您就甭操心了。
管好您那頭,別改天誰又跳槽來我這兒,橫豎您今兒特意來一趟,我得顧及您面子。
到時我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韓苑沒說話了,盯著他看半晌,笑了笑,起身就走了。
她人一走,他便冷了神色。
DOCTOR CLOUD項目本就得不到守舊派支持。
他能做的無非是儘量提高公司盈利,堵住那幫人的嘴。
正想著,唐宋走進來:「剛在外頭碰見韓小姐了,臉色很差。」
韓廷涼笑:「那就對了。」
唐宋:「朱厚宇跟韓小姐關係不錯。」
韓廷:「她管東醫那會兒,跟朱氏藥械長期有技術交流。」
隔幾秒了,忽道,「上月拓展部不是出過對朱氏藥械的收購分析報告?」
「是。
您當時批註可行。」
唐宋說。
「去查下進度。」
「行。」
唐宋答,要走之前,略顯遲疑。
韓廷:「怎麼?」
唐宋考慮了下,說:「星辰那邊出事兒了。」
「昨晚那事兒?」
「那患者不肯手術,在鬧事兒。」
韓廷沉默。
唐宋問:「要不要調查一下?」
韓廷皺眉,冷道:「別管她。」
對於張鳳美的出事,紀星和試驗小組的人都按規章把她當作特殊病例進行處理。
研究中心正準備進行第二次手術,以期查清病因,搞清楚試驗的不良反應、排斥因素等。
可第二天紀星再度接到蘇之舟電話,說張鳳美在夜間被她丈夫接走了,她丈夫拒絕手術,還糾集了工友到試驗中心門口鬧事。
紀星打車過去時,門口圍滿了拉橫幅的人,頗有醫鬧的架勢。
她大感不妙。
見到蘇之舟和試驗小組各位醫生後才得知,張鳳美家屬列了一系列後續治療康復費用,要賠償一百萬。
紀星吃了一驚:「昨晚不都說好了繼續手術麼?」
蘇之舟:「不知道怎麼突然改主意了,擺明了來鬧事的。」
紀星沉默半刻,問出了她最擔心的問題:「就目前的資料看,會是我們的責任麼?」
「不是。」
蘇之舟斬釘截鐵道,「我們的材料和工藝是經過耐壓耐磨耐腐蝕幾十項測試的,規格也完全符合她自身參數,不可能有問題。」
那頭有個醫生不樂意了,暗懟道:「我們的手術也是全程記錄,手術過程沒有任何操作問題。」
眼看氣氛要緊張,紀星發話了:「大家是一條船上的。
不論責任在哪方,另一方都不可能完全摘乾淨。
與其推諉責任,我看不如多想想怎麼把事情解決。」
兩邊都不說話了。
紀星說:「塗醫生,按理說患者應該有定期檢查,對吧?」
塗醫生搖頭:「我們檔案里只有她出院前的最後一次檢查。
她太特殊了,出院不到一周就出事。
你也知道,康復後檢查是十天一次,還沒到時間。
最後一份檢查是昨天,她脊椎里的融合器已經移位變形。
她不配合調查,我們也不知道具體原因。」
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紀總,手術全過程有記錄。
我昨晚反覆觀察過,沒有問題。」
紀星心頭一沉,說:「我們的產品是為她量身定製的,沒有問題。
再說了,如果有問題,手術過程中你也會發現不是?
你現在這是……」
「我不是推責任。」
塗醫生說,「我只是說從現有的證據看,我們沒責任。
醫療中心每天要進行無數項試驗,這件事不能鬧大。
我希望你們儘快解決。
不然中心主任因此停掉我們的試驗,是對我的小組影響大,還是對你星辰影響大?」
平日合作融洽的雙方,在利益攸關之時,竟也本性盡顯。
紀星心裡發涼,人卻笑了一下:「出了事,責任還沒明確呢,雙方都得擔著!中心如果因此停掉試驗,那我會不會拿著合同去告你們呢?」
塗醫生面色為難了。
紀星:「你們家大業大,不缺這一個試驗。
但星辰也不是好欺負的。
是不是?」
試驗小組一幫人都不吭聲了。
紀星卻語氣一轉:「但我不會。
塗醫生,大家以後還得合作,關係還得好好處。
今天這事,星辰會想辦法。」
她冷聲說,「可我希望你們知道,不是因為星辰出了錯,而是體恤你們做醫生的,知道你們的難處,不想鬧成醫患糾紛。
但也請各位不要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當場的研究醫生們都沒吱聲,紀星帶著星辰的一幫人出了門。
上了走廊,小尚道:「紀總,你剛才真棒。」
紀星說:「跟這幫醫生合作到現在,總是我們求著供著他們。
今天這事兒處理好了打個翻身仗,以後跟他們平起平坐。」
「那是!」
小夏很憤怒:「張鳳美太噁心了,好心幫她治病,結果反咬一口,現實版農夫與蛇!」
紀星沒說話。
敏敏問:「紀總,現在怎麼解決?」
紀星說:「能怎麼解決,出去跟他們談。」
蘇之舟:「你別去,我帶幾個男的去。」
「我得去。
我是星辰的老闆。
再說我一個女的,他們總不能上手打。
倒是你們幾個脾氣躁的,別插手。
我給你們別的任務。」
「什麼任務?」
「扮路人,偷偷錄像。」
眾人一愣。
紀星也輕抖了下,說:「我還不知道什麼情況。
但以防萬一,如果輿論發酵,得留證據不是?
所以出去談判的人一定控制脾氣,忍,安撫,講道理。
千萬不能『主動』起衝突,懂嗎?」
眾人點頭:「懂了。」
不是她多心眼兒,實在只為自保。
之前民警來過,但張鳳美的丈夫很懂,他不吵不鬧,不協調也不走;民警拿他沒辦法,說要是明天還在,他們再來協調。
紀星選了男生裡頭脾氣最好的蘇之舟和小左,外加幾位姑娘去談判。
其餘人裝路人錄像。
她交代:「雖然之前民警沒法處理,但如果起了衝突,就必須得處理了,要報警。」
小尚點頭:「知道了。」
試驗中心外,那幫人還守著陣地,白底黑字的橫幅上拉著「人體試驗致人殘廢,星辰科技草菅人命」的字樣。
偶有路人經過圍觀。
紀星只嘆星辰沒什麼名氣,不至於在社交網絡引發水花,不然她哭都來不及。
張鳳美坐在一張藤椅裡頭,表情痛苦。
她傷勢嚴重,不做手術恐怕每時每刻都在煎熬。
見紀星來了,她神色慌張,有些躲避。
紀星心裡有數,關切道:「很疼吧?」
張鳳美不做聲。
紀星說:「昨晚說好給你做手術,怎麼忽然改主意了?
是有什麼困難還是我哪兒做得不周了?
我擔心你身體,再延誤病情,怕以後救不了。」
張鳳美自知欠紀星的情,張嘴要說什麼,遲疑著又咽回去,痛苦地喚:「他爸!」
話音未落,她丈夫堵過來,大喇的嗓門道:「你休想誆我媳婦兒!叫你們老闆來。」
紀星:「我就是老闆。」
那男人立刻沖周圍人道:「就這女的。」
一幫工友頓時全圍上來,紀星嚇得後退一步,蘇之舟趕緊護住她。
對方都很聰明,做出很兇的架勢,但不上手,似乎等著紀星失控。
但紀星相當沉得住氣:「有話好好說。」
那男人凶神惡煞:「我媳婦兒上了你們的當,你們騙她說手術能治好腰病。
結果是去做人體實驗!拿活人做實驗你們黑了心肝。
一回家就不行了,人都站不直。
沒有勞動能力了,你們怎麼賠?」
紀星半點不惱:「試驗方案我們跟你妻子講過,她同意了的。
你先冷靜聽我講,我們有後續治療方案,保證能查出原因把她治好。
我們先進去談可以嗎?
畢竟你們最在乎的是健康。」
她句句話為張鳳美考慮,就見張鳳美臉色愈來愈彆扭。
可她丈夫根本不聽,也被紀星的好脾氣磨得躁了,只管要錢:「先談賠償!談好賠償了我們去正規醫院治病,不找你們這幫拿人做實驗的黑心醫生!」
「對!你們就是拿人做實驗的黑心醫生!」
一幫工友哄鬧起來。
人群擠成一團,一片混亂。
……
韓廷晚上有個宴會要參加,提前下了班。
下午三點多,車卻在路上堵了會兒。
秋天的陽光透過黑色玻璃窗照進來,車廂里一片薄薄的暖金色。
韓廷瞟一眼漆黑的手機屏幕,看了一會兒,忽問:「那邊問題解決了沒?」
唐宋回頭,處理幾秒才明白他問的是哪邊,道:「我也不清楚。
您說不管……」
韓廷沒說話了。
道路疏通了半點,汽車走走停停,快到路口時,韓廷又問:「先創試驗中心是往右拐?」
「是。」
唐宋說,等著他發話。
他卻沒話了。
司機琢磨不透,目光向唐宋求助。
唐宋眼神往右指,司機方向盤打向右邊。
韓廷不發一言。
行到試驗中心門口,前方一團亂象,拍照的,圍觀的,拉橫幅的,鬧事的,擠成一團。
紀星被幾個已上火的家屬工友圍著,人小力薄,跟夾在中間的一片樹葉般,衣服擠得皺巴巴,頭髮也散成一團:「你們先冷靜,這件事我們一定負責。
她的病情我們會管到底。」
「人就是被你們治壞的,越管越糟!我不跟你們商量,賠了錢我們換正規醫院治。
你就說現在能給我什麼保證?」
紀星毫不鬆口:「我剛說了,你不把人給我們檢查,不搞清楚原因,我不會給你任何保證。
想談,就進去和和氣氣地談!」
那人想激怒紀星卻始終不成功,徹底沉不住氣了,突然猛推紀星肩膀。
對方終於先動手,蘇之舟也不忍了,一把搡了那男人,兩撥人頓時攪成一團。
紀星夾在其中,被人推得摔倒在地,手指擦在水泥地上,頓時數道血痕,劇痛難忍。
身邊腿腳凌亂,眼見要踩到她身上,她驚恐地抬手阻擋,卻猛地被人拎起來。
人卻是撞進韓廷懷中。
紀星不料讓他撞見這場景,錯愕不已。
韓廷臉色難看,問:「報警沒?」
「報了,還沒到。」
韓廷把她拉到身後,冷眼看著鬧哄哄的人群,喝了聲:「吵什麼?
!」
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一瞬。
韓廷無視掉所有人,眼神銳利直盯張鳳美:「你是建築工人,手術後恢復得很好。
突然惡化成這樣,是不是出院後違背醫囑,幹了什麼重活?」
這問題直中要害,張鳳美驚得眼神躲閃。
一幫工友也全心虛地交換眼神。
紀星一愣,猛然明白:她被騙了。
那丈夫漲紅了臉,反駁:「沒有!在家好好待著,就被小孩撞了一下,還不是你們的東西有問題。
她出院後就沒上過一次工地!」
「上工地這話兒是你自己說的。」
韓廷冷笑,「有沒有去過,警察調查就知道了。」
那男人頓時也支吾了。
韓廷看向那幫工友:「哥兒幾個都跟著包庇、鬧事,是鐵了心一道蹲局子?」
工友們氣勢軟了大半,誰都不吱聲,有兩個無意識後退拉開距離。
韓廷再看張鳳美夫妻倆:「她的病情,試驗中心醫生最熟悉,能給出最好的治療。
耽誤了真成殘廢,給你一百萬也救不了。
你們想治病,就進去治;想鬧事兒,就跟這兒繼續鬧。
等警察過來,查出你們訛人,那抱歉,我請律師告你們敲詐勒索。
蹲局子不算,還得賠名譽損失。
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那男人見他如此強硬,也心慌,外強中乾道:「你不用嚇唬我!這事兒沒那麼好解決,你要是不給錢……這事兒沒完。」
韓廷微微一笑,說:「那你就試試。
我讓你錢拿不到,手術也做不成。
你信不信?」
他太過狠戾,對方拿不定主意了。
幾個工友也上前勸他。
張鳳美則痛苦得終於開口:「他爸,求你了……」
紀星氣得人直發抖:「你才出院就上工地了?
醫生怎麼交代你的!自己身體不珍惜,賴醫生,你有沒有良心!」
她囁嚅著,瞧見丈夫,又閉了嘴。
這回她丈夫鬆口了,道:「你們是有錢人,一點兒錢不算事兒。
我們不鬧,手術也不做了。
你們拿點兒錢消災。」
藤椅上,張鳳美突然驚恐得眼淚直冒。
紀星:「你休想!」
韓廷一把將她扯回到身後,說:「我給你20萬,立刻走人。
等警察過來,我可就一分錢不給了。」
紀星不肯:「憑什麼?
不准給!我負擔她第二次手術,但……」
韓廷:「你給我閉嘴。」
紀星一怔,其他人也都噤聲。
那丈夫不同意,拿喬:「20萬就想打發我……」
韓廷:「15萬。」
對方一愣:「我跟你講……」
韓廷:「10萬。」
「你!好,我馬上走,就20萬……」
韓廷:「5……」
萬字還沒發音,那人立馬道:「10萬就10萬。
走人!」
韓廷回頭看唐宋:「交給你了。」
唐宋點頭。
藤椅中,張鳳美已是淚如雨下。
「我不同意!」
紀星怒極,「不准給他錢,一分也不准!這是星辰的事,輪不到你做主!」
「你給我醒醒!」
韓廷冷冷看她,突然扯住她手腕往路邊走。
「你放手!唐宋你不准給他們錢!你放手!」
紀星竟不知男人的力氣能那麼大,她根本拗不過,一路掙扎卻被韓廷輕而易舉拖出幾百米,生生拖上車,塞進副駕駛座,關上門。
她正要推門下車,「滴」一聲車門被鎖。
韓廷走到駕駛座拉開門,門鎖解開,紀星就要竄下去,韓廷迅速將她拖回來,再度鎖死車門,將她摁在駕駛座上綁好安全帶。
開了車,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