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淮瑛漆黑的意識深處出現了一張小小的臉,笑起來眉眼彎彎,讓他的心也軟了幾分。
蘇淮瑛自小便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所有人都畏懼他,即便是父母,對他也存著幾分疏遠。
人人都只喜歡可愛乖巧的妙妙。
但是妙妙喜歡他。
——我阿兄是武朝的大英雄,是蘇家的榮耀!
——阿兄,他們討厭你,是因為不了解你,妙妙喜歡阿兄就好了!
——阿兄,我最喜歡的寶貝,都分你一半!
蘇淮瑛生了一張英俊卻冷酷的臉,自生下來便被寄予厚望,他是蘇家的嫡長子,當光耀門楣,為此不惜己身。
他少年從軍,出生入死,征戰多年,換一身傷痕,滿門榮耀,還有父親的讚許,母親的嘆息,眾人的畏懼,以及妙妙的心疼……
妙妙和他不一樣,她被養在深閨,像一隻小貓一樣承歡膝下。小貓不怕他,哪怕他冷言冷語,她也眼巴巴地跟在她身邊,阿兄阿兄地叫著。
蘇淮瑛並不擅長表達感情,但對這個妹妹,他知道自己是多了幾分縱容的。
他知道,妹妹能留在身邊的時間也只有短短十幾年,之後便會嫁與他人,冠上夫家之姓。而他,便是妹妹的依靠。
蘇淮瑛最了解京中貴族的嘴臉,表面的光鮮,私下的齷齪,拜高踩低,趨炎附勢。他不願妙妙在別人家中受委屈,那蘇家便須爬到最高,讓妙妙無論走到哪裡,都無人敢欺凌她。
家族榮耀是什麼?不就是為了讓家人過上順心如意的日子嗎?
而妙妙是他最在乎的家人。
可他最在乎的家人,卻被一隻下賤的妖獸誘騙,失去了清白。那隻妖獸不懂人倫禮儀,不明白,或者不在乎,自己那麼做會對妙妙造成多大的傷害。
他當然要殺了那隻玷污妹妹的妖獸,他這麼做有什麼錯?
蘇淮瑛不明白,為什麼他只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保護了妙妙,卻讓她如此心灰意冷,恨他怕他。
向來乖巧懂事的女兒與妖族相戀,父母親震怒失望,殺了知情之人,企圖遮掩此事。但也不能將她永遠鎖在家中,玉京沒有貴族女子二十仍未出嫁,但失去清白的蘇家嫡女如何還能找門當戶對的貴族門閥,他們盤算著找一個低一點的門戶,可以封口的「自己人」,讓妙妙嫁過去,掩住此事。
但蘇淮瑛知道,這是一條死路。他的妹妹會因此受盡折辱,而父母卻會為了名譽而不敢聲張。
於是蘇淮瑛向父親提議,讓妙妙遠嫁恭國。
父母欣然同意,因為恭國遠在萬里之外,即便事後恭國世子知道妙妙的往事,這醜聞也傳不回玉京。
但蘇淮瑛從沒想過,讓妙妙嫁到恭國。他率領親兵一路跟隨,既是為了誘出修彧將其誅殺,也是為了劫走妙妙。
他已經安排好了親兵,會有人護送妙妙離開玉京,一生一世保護她,又給了她一筆幾生幾世都揮霍不盡的財富,讓她從此自由快樂。
只是沒想到,姜洄和他存著一樣的心思,假扮妖獸搶親。
看著妙妙決然離去,蘇淮瑛心中悵然,卻也鬆了口氣……
蘇家綁住的,只有他一個人便夠了。
也許他真的不懂妙妙想要的是什麼,她喜歡養貓,可他總擔心她被貓抓傷,幾番阻止,她喜歡騎快馬,他怕她從馬上墜落,只許她慢行。她的朋友,她的戀人,都被他傷害了……
妙妙會明白他的心意嗎?
他希望她能明白,但又覺得,她最好不明白,永遠恨他,就不會有牽掛。
妙妙是恨他,但在這一刻,還是奮不顧身地奔向他。
她還是會低低地喚他「阿兄」……
手背上灼燙的熱意讓蘇淮瑛短暫地恢復了一絲清明,那一刻腦海中閃過的畫面如吉光片羽,讓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蘇淮瑛鬆開了扼住蘇妙儀的手,與魔氣對抗讓他痛不欲生,跪倒在地。
「妙妙……走!」蘇淮瑛顫抖著厲聲喝道。
「阿兄,我們一起走!」蘇妙儀沒有離開,她哭著上去拉蘇淮瑛的手臂。
蘇淮瑛知道,他抵抗不住這樣的侵蝕,支撐不了一時半刻。
眼中的黑霧在爭奪對意識的控制權。
蘇淮瑛一把推開了蘇妙儀,對修彧怒喝道:「還不帶她走!」
蘇妙儀向後跌去,被趕來的修彧接在懷裡。
修彧神色複雜地看著蘇淮瑛。
——人族真的是很難了解的生靈。
——但有時候也確實值得敬重。
蘇淮瑛強撐著最後一絲清明,舉劍橫掃,狂風驟起,飛沙走石,將觀星台的廢墟辟出一道坦途,露出通往地宮的幽暗洞口。
姜洄訝然地看了蘇淮瑛一眼,但沒有遲疑,轉身便向地宮奔去。
心魔發現蘇淮瑛居然掙脫了束縛恢復神智,頓時暴怒。眼看姜洄便要進入地宮,心魔當即抬起左手,於掌心凝出魔氣幻化的利劍,向姜洄的身影斬落。
蘇淮瑛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魔劍,以胸膛止住了魔劍去勢。
姜洄只覺有熱血濺落到背上,她沒有回頭,卻聽到蘇妙儀悲痛欲絕的一聲呼喚——
「阿兄——」
蘇淮瑛死了,這個驕傲一世的貴公子,不願墮落成魔,為人傀儡。他選擇以人的方式,站著迎接死亡。
至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是妙妙心目中的大英雄。
姜洄腳步不停地奔向黑暗與深淵,耳中迴蕩著蘇妙儀痛苦的呼喊。
她恨蘇淮瑛殺了她的父親,卻沒有想到他會了保護她而死。
或許蘇淮瑛並不是想保護她,他只是選擇以這種方式有尊嚴地死去,而同時為人族留下一線生機。
深埋在觀星台下的地宮,藏著武朝千年不滅的秘密。
姜洄一眼便看出,這個空曠的地宮大殿是仿照開明神宮而建,與開明神宮不同的是,原本立著三巫像的地方只有一面白玉璧,而此時無瑕玉璧爬滿了蛛絲般的黑紋,被魔氣所侵蝕,顯得詭魅恐怖。
地上以鮮血繪製天眼法陣,這個法陣自存在以來,吸收了無數恐懼與貪婪的力量,讓人不敢直視。
姜洄快步走至陣眼,剛一踏上,便覺眼前一黑,靈魂如墜地獄,仿佛聽到了萬鬼同哭的悽厲哀號,讓她頭痛欲裂,軟倒在地。
血色天眼陡然冒出絲絲縷縷的黑氣,好像無數隻鬼手從地下鑽出,想要攥住姜洄的腳踝,將她扯落地獄。
魔氣攀爬上姜洄的身體,幾乎要將她吞沒,徹骨的寒意讓她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魔氣包裹住自己。
然而當魔氣企圖侵蝕她的心口時,卻發生了異變。所有的黑霧都瞬間沸騰了起來,仿佛碰到了什麼不可冒犯的存在,激盪著遠離她的身體,瞬間便縮回了腳下天眼之中。
此時玉璧之內傳出了一道清冷的女聲:「天眼已開,諸人莫入。」
暖意回到身體,姜洄急促地喘息著,仰起頭看向玉璧中模糊的身影。
「你就是洞玄巫聖。」姜洄四肢麻痹,艱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是。」玉中人說道。
她的聲音沒有一絲人族該有的情緒起伏,仿佛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
「你應該知道,怎麼破壞天眼,告訴我,我放你出來。」姜洄急切說道。
「凡人無法破壞天眼。」洞玄巫聖緩緩說道,「因為這是以巫聖的半神之血所繪。」
姜洄一驚,不敢置信地盯著玉中身影:「是帝垚……抽取你的血液,畫下天眼?」
這個名字似乎太過遙遠,洞玄巫聖頓了一下,才回道:「是。」
帝垚不愛燭九陰,他愛的是比他更加無情的洞玄巫聖。
但對那位平定八荒建立武朝的大帝來說,感情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跟江山永固比起來,就算是心中摯愛,也可以封印利用。
這個護國大陣,鎮壓著最愛他,和他最愛的女子。
永生,對她們來說成了不滅的災劫。
巫聖,乃神明取人魂與神髓合二為一所造,神髓不滅,神血不絕,因此巫聖不老不死。
武朝不滅,她們永不得翻身。
「想要破壞天眼,是不是需要另一位巫聖的半神之血?」姜洄啞聲問道。
「以半神之血,繪下禁咒,封於天眼。」洞玄巫聖回道。
姜洄鬆了口氣,露出一絲笑容。
她自腰間抽出匕首,毫不猶豫對著掌心劃下,鮮血頓時湧出,滴落在身前地上。
姜洄雙手結印,鮮血浮於半空,凝成晦澀深奧的字符。
——禁咒,巫術的一種。
——最簡單,也是最難的。
——它能禁止諸天萬法,也可能什麼都禁不了,完全取決於施術者的能力。
這是當初徐恕教過她的。
巫術是一種強大而邪惡的術法,先傷己,後傷人。
父親並不願意讓她學這種傷人傷己的邪術,他本意只是讓她學習巫醫。但她仍瞞著父親偷偷學了不少禁術。第一次施展巫術,便是在與祁桓成親的那一夜。
而這一次施展巫術的結果,便是將她的靈魂帶回了三年前。
姜洄一直以為,她與小洄換魂,是因為攝魂蠱之故,但現在終於明白,那只是一個迷惑人的巧合。真正導致她與小洄兩次換魂的,是與血液相關的巫術。
燭幽的能力,是以燃燒血液為代價。
洞玄巫聖和徐恕都以為,遮住他們雙眼的燭幽巫聖,是那位超一品的異士,名震八荒的高襄王,沒有人想到,會是他那個不成器的女兒。
她甚至連神竅都未能打開,只有一副普普通通的凡人之軀。
姜洄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她身上會流淌著燭幽的血液,這力量是從何而來?
這世界有太多的謎團,解開一個還有一個,但眼下她無暇去想,只想以自己的血液封禁天眼,斬斷心魔的力量之源。
血字禁咒凝聚成形,緩緩沉入天眼之中,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霎時間,天搖地動。
玉中身影發出一聲輕輕的喟嘆。
「我看見……燭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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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一聲洪鐘響徹寰宇,令天地為之巨顫。
玉京方圓千里,地動山搖,鳥獸不安。
一道奪目的紅色光芒衝破了王城廢墟的禁錮,直上雲霄,那道紅光緩緩凝聚成形,龐然巍峨,似一道紅玉山脈懸於半空,將陰沉的夜映出了霓虹漫天,霞光璀璨。
但那光不是從她身上而來,而是來自那雙嵌入日月的雙眸。
燭九陰,上古大妖,赤精之蛇,無足之龍,睜眼為晝,閉眼為夜。
她睜開眼睛漠然俯瞰久違的人間,眼中光芒令月色也黯淡無光。
燭龍洞中的那一縷精魂在此時回歸本位,千年記憶湧入腦海。
巫聖的警示,帝垚的背叛,林芝的守護……
大夢千年難醒,今夕大徹大悟。
燭九陰回頭看了一眼背上的人族少女,低笑一聲,紅光消散,龐大的原形真身化為一道曼妙婀娜的身影,紅裙如蛇尾一般曳地,掩映著修長白皙的雙腿。
燭九陰抬起雙臂,接住從空中墜落的姜洄。
姜洄因失血過多而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美艷容顏。
「你就是……燭九陰……」
那個林芝守護了千年的九陰大人,她被帝垚釘在了護國大陣之下,隨著天眼的封禁崩毀,此刻終於重獲自由。
雄渾磅礴的妖力正如她的容貌一樣張揚,讓人無法忽視。橫空出世的大妖打斷了王城之上的混戰,燭九陰抱著姜洄緩緩落到地面上,揚起明艷而銳利的眼眸看向眾人。
祁桓與徐恕合力共抗心魔,雖然不敗,卻也如心魔所說,無法徹底將他殺死。他依靠天眼源源不斷攫取力量,也用魔氣侵蝕了越來越多的人。
但是當天眼被禁咒所封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倚仗,他無法再用天眼補給力量,籠罩玉京的黑霧也逐漸散去,那些被魔氣侵蝕的人不再是心魔的傀儡,魔氣離體之後,盡皆昏迷倒地,失去意識。
心魔怨毒的眼神盯著燭九陰懷中的姜洄,用粗啞的嗓音嘶吼道:「原來是你……你才是真正的燭幽!」
帝燁,包括徐恕,一直以為所有與姜晟有關的人都受到巫聖神力的影響而遮掩了命運的軌跡,卻沒有想到,那些人也同樣與姜洄息息相關。
而在姜晟死後,這股力量沒有消失,他們亦想不到是因為姜洄。
燭幽巫聖的轉世,怎麼可能只是一個連神竅都沒有的普通凡人?
直到此刻親眼所見,徐恕仍不敢相信。
心魔自然知道,破解天眼的唯一利器就是巫聖之血,因此他剛才第一個要殺的便是徐恕。他以為只要殺了徐恕,自己便無所畏懼,卻沒想到,姜洄是隱藏的第三個巫聖。
暴怒的心魔將魔劍指向姜洄,翻湧的煞氣如浪潮一般向姜洄席捲而去。祁桓與徐恕雙雙出手,但出手更快的卻是燭九陰。
她冷哼一聲,眼中掠過赤紅光芒,周身氣息如燃燒的烈火一般抗拒魔氣的侵蝕。她將姜洄護在身後,抬起一隻手擋住了魔劍。
心魔低吼道:「燭九陰,你被人族鎮壓千年,難道還要出手幫人?」
燭九陰的豎瞳閃過銳利的鋒芒,傲然又不屑地掃了心魔一眼:「不需要你這骯髒的東西教我做事。我曾立下誓言,誰能推翻武朝,放我出來,我會幫她做三件事。在這之前,任何人不能殺她。」
燭九陰震退了心魔,回頭看姜洄。
「你身上有半神之血,倒也算不上純粹的人族了。說吧,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姜洄因失血過多而氣息不穩,迷離恍惚的眼神緩緩恢復了清明,似乎剛剛從夢中醒來,回想起了所有事情。
她指著心魔,堅定無比地說道:「殺了他。」
心魔對上祁桓與徐恕,也只是立於不敗之地,猶不敢稱能勝。而此時天眼已破,後路已斷,而對方又添一名上古大妖,心魔壓力陡增。
燭九陰二話不說,妖力傾瀉而出,如赤龍經天,揚起頭顱張開巨口,向心魔撲去。
與其同時,祁桓和徐恕守住另外兩個方向,三人合圍,讓心魔無路可逃。
三人同時出手,磅礴浩然的人力、妖力、巫力合而為一,如擎天山嶽一般向心魔斬落。
心魔大驚失色,舉手相抗,這股霸道無比的力量讓他跪倒在地,膝蓋撞上了地面,腳下的土地裂出了蛛絲紋路,他面現痛苦之色,絲絲黑氣從他身上冒出。
眼看便要被碾為煙塵,心魔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下一刻,三股力量鎮壓之下的帝燁身軀化為血水,而一團黑霧卻從中湧出。黑霧之中隱約有一張猙獰的面孔浮現。
「這具肉身太過脆弱了……他只會束縛我的力量。」黑霧凝聚成人形,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狠戾雙瞳,面容卻難辨雌雄。
「我本不願露出真身,是你們逼我的。」心魔啞聲冷笑,「我是不死不滅的魔神,這世間不存在能殺死我的力量。」
燭九陰向心魔噴吐赤精烈焰,然而那黑霧卻站在火海之中,對此絲毫無懼,足以焚盡萬物的烈焰,竟無法傷害到心魔。
徐恕當即雙手掐訣,血絲凝聚為牢籠,想要束縛住心魔的本體。
巫聖之血,出自神髓,是施法的最強靈媒。徐恕不知道魔神從何而生,但隱約感覺到兩人的力量出自同源,或許能夠互相克制。
但心魔卻對此不以為意,狂笑著摧毀了徐恕以神血凝聚而成的牢籠。
「你以為半神之血能克制我嗎?」心魔快意地看著徐恕跪地吐血的狼狽模樣,「不錯,我的魔氣無法侵蝕你的意志,但同樣,你也無法對我造成傷害。即便出自同源,我的力量仍然遠遠強於你。」
心魔猖狂地笑著,人形黑霧翻湧著膨脹,化為數丈之高,他無懼妖力與巫力,瘋狂地對三人發起反擊。
徐恕絕望地承受著心魔的攻擊——這世上似乎真的沒有任何力量能遏制這個詭異的存在。
究竟何為魔?
祁桓似乎感受到了徐恕的絕望,淡淡開口道:「既然魔的本體如此強大,他為何一開始不露出真身?」
徐恕聞言一震,喃喃道:「不錯……他若一開始就以真身攻擊我們,那我們早已落敗……」
「因此,他的本體必然有致命的弱點。」祁桓一邊說著,一邊揮劍將心魔逼至絕境,「心魔,由心而生,依附於人心而存在。你虛張聲勢,只是在遮掩你的恐懼。你的恐懼又是什麼?是無法離開宿主,還是畏懼見到日出?」
祁桓的話讓心魔露出驚駭之色。
他沒想到,祁桓竟能一眼看出他的致命破綻。
天生萬物,必然相生相剋,不存在無敵的力量,越是強大的生命,弱點也愈加致命。
生於人心的心魔就像一株毒草,不能離開土壤太久,亦畏懼天日的灼燒。只有寄生於宿主體內,才能讓他紮根於土壤,又可躲避烈日。
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他們支撐不了那麼久,心魔也不能,所以他一定要儘快找到宿主。
然而三人聯手讓心魔根本無法殺出重圍,他眼中血絲漸濃,忽然黑霧一分為三,分出三道人影,分別牽制住三人。
而纏上祁桓的那道黑霧卻比另外兩道強橫許多,心魔雙手架住祁桓的重劍,雙手的黑霧驟然散開,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劍身,攀爬著蔓延上他的胳膊,狠狠刺向他的心口。
眾人見狀俱驚。
「你說得沒錯,我是需要宿主。」心魔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祁桓,陰沉著聲音說道,「你們殺不了我,又不讓我走,那我只能在你們之中選擇宿主了。你的肉身不錯,我要了!」
徐恕、姜洄是巫聖之身,不受魔氣侵蝕。
燭九陰是上古大妖,妖族的心與人族不同,心魔難生。
唯一的選擇,也是最好的選擇,就是祁桓的肉身。
心魔的氣息滲入祁桓體內,感受到無比磅礴的生命力,頓時眼中露出狂喜之色。
這具站在人族巔峰的軀殼,遠遠勝過帝燁萬分。
一旦他奪舍了這具軀殼,便再也沒有任何弱點了!
徹骨寒意自心頭而起,遊走於祁桓四肢和五臟,甚至連血液都漸漸凝結。
燭九陰和徐恕也意識到了這點,臉色俱是一變。他們想要逼退與自己纏鬥的心魔分身,去幫助祁桓,阻止心魔奪舍,然而心魔亦不能讓他們如願。
「祁桓!」姜洄臉色蒼白,不顧自身安危奔向祁桓。
心魔冷笑一聲,再度分出一縷淺淡的分身對付姜洄。
巫聖之血雖有神異,但姜洄終究只是個肉身孱弱的凡人,對付她,無須心魔吹灰之力。
心魔分身冷然迎向姜洄,舉起劍向她心口刺去。
姜洄側身避過要害,劍尖划過手臂,滾燙的熱血噴濺在黑霧之上,心魔頓時發出一聲痛苦的哀號,被熱血噴濺過的黑霧仿佛受到了烈日灼傷一樣沸騰著消散。
燭幽之血,是燭幽台的燈油,燃燒之時甚至可以燙穿時空的壁壘,心魔也無法直面其光芒。
姜洄見狀,抽出腰間琅玉鞭,用受傷的左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外一抽。劇痛自掌心而起,血液再度噴灑而出,將琅玉鞭染上了猩紅之色。
姜洄揮舞著琅玉鞭,用自己的鮮血逼退心魔。每一次鞭影落下,都會在心魔身上烙下一道紅光明滅的鞭痕,宛如紙灰燒過的餘燼。
心魔又驚又怒,躲避著染血的長鞭,他不敢靠近姜洄,卻自有其他手段對付她。
魔氣收劍化為掌,對著姜洄的胸口狠狠拍出,煞氣捲起了狂風,將那道單薄的身影吹飛。
姜洄像蝴蝶一樣飛起,又重重摔入廢墟之中,瓦礫碎片劃破了細嫩的肌膚,留下了無數細碎的傷口。
鮮血自指縫間不斷湧出,一點點帶走她的力量與溫度,卻留下了錐心的痛楚。
她渾然未覺,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沒有一刻停歇地便又向祁桓奔去。
「姜洄!」祁桓顫聲喝道,「不要過來!」
姜洄的眼中含著淚,水霧映著祁桓蒼白的面容。
她的聲音低微而哽咽:「祁桓……我是小洄……」
隱忍的哭腔中藏著刻骨的思念,她不知道這一個月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已經決定放下那個孤獨的靈魂,卻又莫名回到他身邊。
姜洄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根本沒有放下過。
少女的嗚咽伴隨著魔氣一同侵入祁桓心間,他渾身一震,眼中緩緩漫上了黑霧。
「只要是人,必有心魔,既生心魔,便為心魔的奴隸。」
「原來……她是你的心魔。」
心魔的聲音在祁桓腦海中響起。
和那些絲絲縷縷的黑霧不同,那只是心魔利用天眼所衍射出去的一絲力量,而此刻在祁桓體內的,卻是心魔本尊,他能勾出人心最深處的貪嗔痴、驚憂怖,一念生魔,永墮無間。
黑霧緊緊裹著祁桓的心臟,如無數冰錐刺入最柔軟脆弱的地方,那一刻,瀕死的劇痛讓他腦海中掠過了無數畫面。
那些曾經讓他悲痛欲絕的時刻,貪戀流連的瞬間,都被心魔勾起,籠罩上了層層陰影。
他心中亦有貪慾和恐懼,那些都與一人有關。
他的貪慾是她,而恐懼,是失去她。
祁桓的意識模糊了起來,依稀又回到了大殿之上。周圍人影攢動,聲音鼎沸,但他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眼中只有一個身影。
「我心悅祁司卿已久,願結髮為夫妻,望陛下成全。」
聲音清脆,擲地有聲,如珍珠玉石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靜靜看著那個人,震驚、錯愕、不解……狂喜。
「臣——求之不得。」
那句話,是真心的,只是她永遠不會明白,而且永遠不會相信。
當她的身體在他懷中逐漸失去溫度,恐懼開始侵蝕他的意志。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所追求的道,寧可捨棄自己的一切來換回她睜眼看他。
那一刻他心中起了恨,恨徐恕自作主張,在她身上種下了攝魂蠱,恨她不愛惜自己,為了報仇竟捨生赴死。
更恨自己……
他竭盡全力,卻依然無法救回高襄王。
他只是一個生而卑賤的奴隸,行走在這個世間,每一步都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
但是曾有一個人,為他傾身而來,與他並肩攜手,走過至暗的夜,看到了日出。
卻又在日出後,離他而去……
「祁桓,我是小洄……」
祁桓聞聲一震,舉目四望,不知身在何處。
那個聲音忽遠忽近,似燭火於黑暗之中忽明忽滅。
微光中,他看到小洄遍體鱗傷地向他奔來,最終無力地跪倒在地,鮮血不斷湧出,染紅血衣如嫁衣。
「小洄……」
喑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極度的恐懼讓人痛徹心扉。
祁桓想要向前走去,攬她入懷,然而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釘在原地。
那股力量仿佛要吞沒他,他伏倒在地上,向著浴血的小洄伸出手,卻始終也碰不到她的指尖。
映在他眼瞳中的光芒也逐漸黯淡,帶走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他的一切,終究被黑暗吞噬。
於祁桓,在幻境中走過的是一生。
於現實中的人來說,那只是短短一瞬。
就在姜洄不支倒地的那一刻,祁桓的眼中湧上了冰冷的暗色。
心魔大喜:「原來她是你的心魔!她是你的貪婪,也是你的恐懼。」
她勾起了祁桓內心深處最不為人知的貪婪與恐懼,讓心魔找到了他道心上的罅隙,乘虛而入。
一念生魔,萬劫不復。
纏繞著祁桓的黑霧仿佛在這一刻找到了缺口,瘋狂地湧入他心口,想要吞沒他的神智,侵占他的身軀。
徐恕大驚,一旦讓心魔成功附身祁桓,那他便再沒有任何弱點,也無法戰勝了。
但就在心魔以為自己即將成功之時,狂喜驟然凝滯在臉上。
「怎麼回事……」他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對魔氣的控制。
那些湧入祁桓體內的黑霧並不如他所想的一般去吞噬祁桓的神智,它們就像匯入汪洋的涓流,反而被汪洋吞沒,斬斷了與源頭的聯繫。
心魔駭然失色,他想抽身離開祁桓,卻猛然被祁桓一把攥住。
——魔是無形無質的氣,怎麼能被人抓住!
而他身上的魔氣,正順著祁桓的手不斷地向他涌去。
不是心魔在吞噬祁桓,而是祁桓在吞噬他!那些被吞沒的黑霧,成為祁桓的一部分,在他身上凝成了冰冷的黑焰。
心魔抬起頭,看到了祁桓的眼睛。
漆黑無光,冰冷無情。
那已不是人的眼睛。
心魔發出痛苦的慘叫,無力掙脫祁桓的禁錮,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吞噬。
他的力量正在瘋狂地流逝,此消彼長,他每弱一分,祁桓的氣勢便越強一分。
他沒有想到,自己放出的,是真正的魔。
被祁桓壓在心底一千多個日夜的心魔,被他撕開了缺口,釋放而出。
那是比帝燁的驚懼更加沉重的心魔,帝燁的心魔,是為了自己的生,可以讓天下人去死。
而祁桓卻可以為之萬死不辭。
可以為之捨生赴死的,既可以是道,亦可以是魔。
光與影,本就相伴而生。
眼看被祁桓擒住的一道心魔分身便要被吞噬殆盡,另外幾道分身心膽俱裂,立刻罷手,合而為一,想要逃走。
但為時已晚。
祁桓漠然抬眼,向著心魔伸出右手,屈指一握,便有不容抗拒的力量將心魔自空中扯落。
那團黑霧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連聲求饒:「你放了我!放了我!我們都是魔,你不能吞了我!」
祁桓冷然說道:「魔,生而相食,弱者為強者食。」
心魔以天下人的魔念為食,而今日,他亦被祁桓的心魔吞食。
魔不死不滅,只是會以另一種方式永生。
燭九陰和徐恕震驚地看著祁桓,那不可一世的心魔頃刻間便在祁桓手中慘叫著化為烏有,與此同時,祁桓身上的氣息再度攀升。
無論是誰吞噬了誰,此刻的祁桓都已不再是原來的他。
他身上散發著冷冽至極的氣息,讓人望而生畏。他已經入了魔,而且再無人能戰勝他。
此時,震天撼地的腳步聲與馬蹄聲自四面八方傳來。
心魔已死,障礙已除,烈風營、神火營、鑒妖司、景國部隊也隨之趕來,但看到的唯有斷壁殘垣,還有散發著駭人氣息的祁桓。
但是祁桓誰也沒有看,幽暗的目光只看著血泊中的姜洄。
他轉身朝她走去,卻被從天而降的長槍攔住了去路。
秦傕擋在姜洄身前,帶著強烈的敵意盯著祁桓:「你現在……究竟是誰!」
是心魔,還是祁桓?
祁桓眼中浮起殺意,他抬起手,輕輕揮袖,便將這二品巔峰的異士擊退十餘丈。
「滾!」他啞聲說道。
秦傕吐血倒地,卻沒有退下,反而有無數的士兵上前將他團團圍住。
燭九陰眉頭緊皺,喃喃問道:「他到底怎麼了?」
徐恕神色凝重地說出兩個字:「入魔。」
心魔放出了另一頭巨獸,他以為自己能馴服,卻沒想到自己反而被他吞噬。
每個人心中的魔障不同,執念不同,生出的心魔亦是不同。
帝燁的心魔是江山永固,不死不朽。
而祁桓的心魔,是姜洄,為此萬死不辭。
他會不顧一切地除掉所有兩人之間所有的阻礙。
看著祁桓如凶獸一般冰冷無情的眼睛,所有人都明白,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了。
「大人!」景昭失神地看著入魔的祁桓,不知該進該退。
難道他要下令鑒妖司和景國士兵對祁桓動手嗎?
他做不到……
但是烈風營卻必須保護姜洄,而蘇伯奕率神火營而至,眼見蘇淮瑛已然殞命,悲憤欲絕,只道是祁桓殺了蘇淮瑛,當即下令全力將其誅殺。
眾人的圍攻加諸於身,箭矢如暴雨,靈力如風雷,卻無法止住祁桓的步伐,只是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的傷口。
他舉手揮袖,便掃清了眼前的阻礙。
燭九陰和徐恕擋住了他的去路,妖力磅礴如巨浪逼退他的腳步,而巫力化作牢籠,束縛他的肉身。
「放了他……」姜洄虛弱的聲音從燭九陰身後傳來。
燭九陰訝然回眸,看到她自血泊中艱難地站起身來。
她一步一個染血的腳印,顫抖而堅定地走向祁桓。
「我相信祁桓……他不會傷害任何人。」姜洄眼中含著淚,心疼地看著他。
「這世道對他,太過不公,而他卻想還世道一個公平……難道你們還沒發現嗎……他沒有主動出手傷過任何一人!他只是想來見我……」
可是沒有人明白他,沒有人心疼他。他們只想殺了他。
「他已經入魔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徐恕冷然說道,「姜洄,你並不了解他。」
「徐恕,你太依賴自己的眼睛了。」姜洄苦笑著說道,「或許閉上眼睛,你能看到更多。」
北國的風帶著冰雪的涼意,南荒的風攜著花草的芬芳,那些眼睛看不見的遠方,只要用心便能感受得到。
正如祁桓的感情,她如此真實地感受過,也願意堅定地去相信。
秦傕想要攔住姜洄,但舉起的手卻未能落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向祁桓。
她和她的父親一樣,認定的人和事,便不會更改。
姜洄投入祁桓冰冷的懷抱,以傷口撫慰傷口,以鮮血溫暖鮮血。
「祁桓……」姜洄哽咽著呼喚他的名字,抬起手碰觸他冷漠的眉眼,在眉心留下了染血的指痕。
即便失去了神智,他依然會為她而來。
指尖那點微薄的熱意驅散了眼底的濃霧與堅冰,燭幽的血在他幽暗的眼眸深處重新燃起了光。
疼痛,卻又溫暖。
「小洄……」破碎沙啞的聲音溢出喉間,他俯下身,緊緊抱住懷中溫軟的身軀。
他不在乎這世間的風刀霜劍,因為總有一人相信他,溫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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