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忠乘著馬車,回到宮中,下了馬車後,直奔太和殿的方向去了。
太和殿外守著的太監總管全福一見他,便殷勤上前扶他,邊親熱喊他,「乾爹,您回來了,兒子扶您喝口茶去。上好的龍井,昨個兒有人送來的……」
德忠瞧了乾兒子一眼,擺擺手,推開他,道,「不著急,等我去給陛下回個話。」
全福一聽,自然不敢說什麼,連連哎了幾聲,便見乾爹在太和殿外停住,理了理衣衫,上下拍了一番,收拾得整整齊齊後,才要踏進去。
臨踏進去前,卻是忽的道,「龍井我就不喝了。」說罷,不慌不忙走了進去。
全福聽得一愣,心裡不由得打了個激靈,乾爹這話,怎麼像是話裡有話。
德忠自是沒工夫搭理乾兒子,提醒一句是一句,進了太和殿後,很快便顧不得外頭的事了,恭敬給皇帝磕頭,然後回話道,「陛下,東西已經送到武安侯府上了。」
皇帝正批閱奏摺,聞言「嗯」了聲,半晌沒吭聲。
可皇帝沒發話,德忠自然不敢走,只安靜等著。
過了會兒,皇帝終於放了筆,抬起眼,言簡意賅問了,「如何?」
德忠伺候皇帝那麼久,自然知道他想聽的是什麼,關於武安侯府的事,只簡單一句「世子的傷倒是無礙,奴才去後,武安侯也安了心,倒是未見父子二人對陛下有什麼怨言」,等說到公主的時候,便詳細多了,生怕露了一個字。
「奴才去時,聽侯府下人說,世子妃正在用早膳,世子陪著的。後來夫妻二人也是一起來的,世子妃神色原本瞧著有幾分忐忑,後來聽奴才是領陛下的命令,去給世子送藥的,便好了許多。奴才瞧著,世子妃氣色很好,只是人略微瘦了些,世子待她也十分關心愛護,就那麼說話的一會兒工夫,眼神一直落在世子妃身上。」
皇帝仔仔細細聽著,「嗯」了聲,皺了眉問,「她不是懷著孩子,怎麼還太瘦了?林孝芝怎麼說?」
德忠忙不迭回話,「林太醫說了,世子妃胃口不大好,吃不大下去,所以便瘦了些。」
皇帝雖不是婦人,可後宮那麼些妃子懷孕生子,他也了解幾分,便皺了眉道,「把御膳房那幾個專門伺候有孕宮妃的送去侯府。這種時候,胃口不好如何行?讓林孝芝仔細著,他若不行,便叫胡三久去。」
德忠一概應下,然後便退了下去。
德忠一走,皇帝也沒什麼心思看摺子了,獨自坐了會兒,才開始召見臣子。
轉眼的功夫,便到了夜裡,皇帝剛與刑部尚書說完話,太監領著他出去,皇帝一抬眼,便見外頭天已經徹底黑了。
皇帝眸色一閃,沉聲喚了太監進來,難得道了句,「傳敬事房總管過來。」
伺候的太監驚了一跳,回過神來後,趕忙應下,退出去叫人去了。
過了會兒,敬事房總管急匆匆趕了回來,一步都不敢慢,生怕皇帝一下子又沒了寵幸後宮的意思。後宮許久未進新人,他這個敬事房總管,也幾乎成了擺設,一個月都派不上幾回用場的,在陛下面前露一面都難,險些想使銀子換個差事了。
敬事房總管跪下,雙手穩穩端著整齊擺著綠頭牌的木盤子,舉在頭頂,等著皇帝翻牌子。
片刻,便聽到啪的一聲,敬事房總管抬起眼那麼一瞧。竟是貴妃的綠頭牌。
皇帝翻過便沒了動作,道,「下去準備吧。」
敬事房總管退下去,也沒讓人跑腿,自己便沖貴妃宮裡去了,含笑嫣嫣報完喜,領著賞錢出去了。
鍾粹宮中卻是喜氣洋洋起來了,謝貴妃的貼身嬤嬤催促著宮女們都動起來,幾個人圍著謝貴妃,替她梳發換衣。
謝貴妃倒還面色沉靜著,覺得有幾分奇怪,揮退了宮女,對嬤嬤道,「去打聽打聽,最近宮裡可出了什麼事?陛下怎的起了心思來後宮了?」
那嬤嬤卻道,「娘娘何必打聽那些,陛下如今鮮少踏足後宮,各處都冷清著,偏今日想著您了,您若是一舉得個皇子,那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謝雲憐聽罷,倒也歇了打探消息的心思。她在宮裡十幾年,膝下一直無子無女,哪怕是有個公主,也算有個念想。若非她膝下冷清,位份沒有朝上走的希望,謝太后也不會動了再接謝氏女進宮的念頭。
謝雲憐有些意興闌珊,擺手道,「罷了,那便不必打聽了。」
鍾粹宮中一番忙碌,謝雲憐收拾好後,便坐在屋內等著,原本殿內氣氛還算融洽,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越來越晚,桌上的熱茶都涼透了好幾回,換了好幾茬後,殿內宮女們的神情也逐漸緊張起來了。
謝雲憐察覺到一絲不對勁,面色也難看了幾分,猶如被人當眾打了一巴掌般。
陛下若一開始便沒說要來,便也罷了,可既翻了牌子,卻又一直不來,便未免要叫人多想了。
謝雲憐坐著等了一夜,蠟燭燒完了又換了新的,可皇帝沒來,也沒派人來說不來了,她作為妃嬪,就得等著,絲毫不可懈怠。
坐到天明,謝雲憐緊緊繃著的肩膀一松,卻聽得外頭傳來動靜,嬤嬤匆匆進來,面上神情不知是喜還是憂,急忙道,「娘娘,陛下降了聖旨。您快出去接旨吧。」
謝雲憐聞聲站起來,已經坐麻得腳一軟,險些跪下去,堪堪撐著床榻,才站穩了。
她踏出宮殿,便見來傳聖旨的太監正在庭中站著,以往見了她便是一疊聲娘娘貴妃的太監,今日只是平平淡淡一句,「貴妃接旨吧。」
謝雲憐自從入宮後,何時受過這樣的怠慢,縱使皇帝對她不算寵愛,可她的位份擺在那裡,還是太后的侄女,當年也是最有可能問鼎後位的人選,誰見了她不恭恭敬敬的。這種許久未見的怠慢,隱藏在話語背後的輕蔑,令謝雲憐想起了自己尚在閨中,還只是個小小庶女的時候。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都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閨中歲月。
她是庶女,生母只是謝老夫人身邊的陪嫁丫鬟,謝老爺雖碰了她生母,卻只是一時興起,過後便忘了個乾淨。還是謝老夫人看不過眼,給了她們母女二人一個名分。但饒是有了名分,謝雲憐在家裡,也依舊是個人人可欺的小小庶女。
若說謝雲珠是尊貴的明珠,她便是廉價的魚眼珠,連贗品都算不上的那種。
「貴妃接旨吧……」傳旨太監見謝貴妃毫無動靜,耐著性子又道了一遍。
謝雲憐回過神,跪了下來。身後跪著一眾宮人。
「貴妃謝氏,言行有失,衝撞聖駕,褫奪封號,即日起幽禁於鍾粹宮,無朕傳召,不得踏出一步……」
太監念罷聖旨,殿裡殿外死氣沉沉一片,眾人都是一副面如死色的模樣,無一人敢開口,那太監倒是慢悠悠,含笑著道,「謝氏。接旨罷。」
謝雲憐面無表情,雙手接過聖旨,叩首道,「臣妾接旨。」
太監遞過聖旨,走出了鍾粹宮,殿內死寂一片。謝雲憐卻未曾理會眾人的目光,獨自站起身來,因腳下踉蹌,險些跌倒,嬤嬤來扶,也被她一把推開。
腳下虛浮回到殿內,謝雲憐看著那明黃的聖旨,聽到外頭宮殿大門關上的聲音,心裡已然明了,皇帝知道當年的事情了。
從蘇家那個孩子找回來起,謝雲憐便不止一次想過,遲早會有這麼一日的,但當這一日來的時候,她卻平靜得有些過分。
她不後悔,永遠不後悔當年的選擇,若沒有進宮做貴妃,她現在在哪裡,興許早被謝氏當做籌碼玩物送出去了。謝雲珠不進宮,還可以嫁給蘇隱甫。她若不進宮,卻沒有她那般的好運。
她生來便是庶女,不搏一搏,坐著等死嗎?
她唯一後悔的便是,一時心軟,留下了不該留下的隱患。
……
太和殿,傳旨太監回了太和殿,回稟道,「陛下,謝氏已經接旨。」
皇帝面無表情,道,「朕知道了。」
謝貴妃被褫奪封號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太后耳中,她聞言臉色大變,立即趕去太和殿,還未進殿,卻被太監攔住了。
「太后恕罪。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擾。」
謝太后好歹是太后,怎能在太和殿外和個太監鬧,又知皇帝此等作態,定然是不會如她的願,赦免了貴妃,只得氣急回到自己宮中。
坐下後,便立即叫嬤嬤去打聽消息,得知是皇帝翻了牌子後,第二日便有了這旨意,臉色一變,更知自己不好開口了。
侍寢次日得了這樣一封聖旨,只怕宮裡宮外都傳得沸沸揚揚了,即便再讓謝雲憐坐回貴妃,也到頭了。一個侍寢之夜遭了帝王厭棄的妃嬪,宮裡宮外都是天大的笑話,又怎麼還可能有什麼前程可言。
皇帝真是鐵了心,連這種手段都用出來了。
謝太后如今顧不得謝貴妃了,只覺得皇帝這一手,明面上動的是謝貴妃,實際上是在提醒她這個太后,殺雞儆猴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那次蘇家女進宮,她算計皇帝與蘇家女的事,終究還是惹怒了皇帝。
謝太后有些頭疼,不敢輕舉妄動,亦不想去管謝貴妃的事了,只想著如何調和自己與兒子之間的矛盾,緩和了面色,對嬤嬤道,「去,叫膳房做一盅雞湯,送去太和殿。另外,傳哀家的懿旨,謝氏言行無狀,衝撞聖上,罰她抄女戒百遍,不得出鍾粹宮一步。」
嬤嬤一愣,很快應下,退了下去。
謝太后揉了揉額頭,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要怪只能怪謝雲憐無用,當年進宮的若是謝雲珠,何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她越想越覺得遺憾,明明是讓謝雲珠去送醒酒茶的,怎麼就陰差陽錯成了謝雲憐?
皇帝這一番雷霆手段,擼了個貴妃下來,一時之間,後宮人人自危,連往日裡喜歡鬧一鬧的大皇子與二皇子的生母,都夾起尾巴做人。謝太后也不敢妄動,後宮一下子變得格外和諧,連妃嬪拌嘴的事都沒了。
而此時宮外的阿梨,對於宮中這些因為自己而發生的事情,卻是一無所知。
她正坐在窗邊,替女兒歲歲梳頭髮,小傢伙眼巴巴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一臉臭美的模樣,越看自己越覺得好看極了,捧著小臉,笑眯眯道,「爹爹說,歲歲生得像娘!和娘一樣美!」
阿梨聽得失笑,捏了她肉呼呼的小臉一把,道,「生得美不是最要緊的,相貌不過是爹娘給的,性子才最重要。」
歲歲捂臉,還聽不懂這些,但看娘說得鄭重,便也一本正經胡亂噢噢應著。
阿梨見女兒受教模樣,便沒再說什麼,替她梳好頭髮,便牽了她出去。來到外室,便見李玄正坐著等母女倆,聞聲抬手,去牽了阿梨的手,道,「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走吧。」
阿梨嗯了聲,夫妻二人帶著女兒一同出了門,撐著馬車,到了地方,便見蘇家人已經等著了。
阿梨在人群中間見到祖母,迎上前去,「祖母。」
蘇老太太一見她,便道,「不是說了叫你在家裡等著的,你還懷著身子,這種地方陰氣重,你不好來的!」
阿梨怎麼可能在家裡待得住,小聲道,。「祖母,你就讓我在這兒等吧,我想爹爹了。」
蘇家就數蘇老太太輩分最大,她一開口,幾個長輩都不敢違背,均勸著阿梨,道。「老太太也是不放心你。」
還是李玄站了出來,對蘇老太太道,「您讓阿沅在這兒等著吧。她昨晚知道岳父的好消息,高興了一夜未睡,一大早便起來了。您讓她在家裡等,只怕她更著急,吃也吃不下,坐也坐不安穩,還不如在這裡。有您老人家鎮著場子,她心裡多少能安穩些。」
蘇老太太被這麼一勸,只好鬆了口,「罷了,今日便算了。世子你呀,也別太慣著阿沅這孩子了,這種地方,下回萬萬不能叫她來了。」
李玄則偏著自家妻子說話,道,「阿沅為我生兒育女,操勞家中大小事情,再賢惠不過,我讓著她些,也是應當的。」
蘇老太太聽了這話,神色反倒一松,也有些動然。若是從前,她未必會因為這一兩句話而如何,可蘇家發生了這麼多事,李玄還能從一而終,態度從始至終都未曾變過分毫,待阿沅也是一心一意,未因蘇家的事怠慢她,她如何能不動容。
家中出嫁了的幾個娘子,除了阿沅,其它幾個多多少少在娘家受了些委屈,因著這事,她便要高看李玄這個孫女婿一眼。
蘇老太太不由得道,「世子這些日子費心了。老身替阿沅、阿沅她爹爹,和世子說一聲謝。」
李玄豈敢受長輩這一句謝,雖說他已經知道,蘇隱甫並不是阿梨的親生父親,那相應的,蘇老太太亦和阿梨沒有血緣關係,但比起宮裡的謝太后,他更敬重面前這位老太太。他忙道,「老太太言重了,都是晚輩應該做的。」
眾人又在門外站了會兒,直到日頭升起來了,大獄的門才被猛地一下拉開了。
一片金光晨曦下,蘇隱甫從門內踏了出來,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鬍子拉碴,可面上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阿梨見到許久未見的父親,見他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鬍子,整個人仿佛瘦了不少,鼻子一酸,眼淚便撲朔朔掉了下來,軟聲喊了聲,「爹爹……」
蘇隱甫神情柔和下來,應了聲,「哎,別怕,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