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睡,再被叫醒的時候,馬車便都已經入了宮了。
阿梨起身,揉了揉眼睛,面頰上睡得有些紅,迷迷瞪瞪要下馬車,把在外等著的侯夫人嚇得不輕,一邊伸手去接,一邊連聲道,「三郎,快扶著點你媳婦兒!」
李玄自不是粗枝大葉的人,一手緊緊護著阿梨的肩,腳下步子邁得穩穩的,見阿梨下了馬車,腳落了地,站得穩穩噹噹的,才鬆了手。饒是如此,侯夫人也被嚇得不輕,忍不住輕輕拍了一下阿梨的胳膊,後怕道,「你這孩子,枉我平日裡到處誇你穩重!等會兒你一步也不許離了我,方才一條命差點都叫你嚇沒了。」
說罷,也不等兒子說什麼,侯夫人便催促他,「同你父親去便是,你媳婦兒這有我呢。」
正說話間,便見個嬤嬤朝這邊走了過來,那嬤嬤看上去四十有餘的樣子,穿著深藍的宮裝,頭髮梳的一絲不苟,一眼看上去,便叫人覺得是個十分利索能幹的。
嬤嬤走過來後,便道,「奴婢春和,見過侯夫人,見過世子,見過世子妃。」
侯夫人倒沒覺得奇怪,還以為春和嬤嬤是負責指引的宮人,雖以往指引的宮人多是小宮女,不會叫貴人跟前得用的嬤嬤來引路,可這次場合畢竟和以往不一樣,宮中換了規矩也不無可能。
李玄沒開口,恰好武安侯也走了過來,李玄便只朝阿梨點了點頭,父子倆便一前一後朝朝臣宴席的前殿去了。
侯夫人目送兒子走遠,朝春和嬤嬤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帶路了。
春和嬤嬤便恭敬行了個禮,轉過身時,卻朝阿梨露出個十分和善的笑容,也沒開口,旋即便轉身,走在三步之外的一側,在前引路。
阿梨被她那樣一笑,倒是想起了之前馬車上李玄說的話,說他提前打點安排好了,到時候入了宮,宮裡人自然會給她行方便的。怕說的就是這位春和嬤嬤了……
婆媳二人隨著嬤嬤朝前走,不多時便入了設宴的宮殿——萬華殿。阿梨抬眼,三兩下打量了萬華殿內,處處金碧輝煌,無一處不彰顯出皇家的氣派和奢靡,連不起眼的帘子都用的琉璃珠串成,滿殿明亮。這回的宴席,比起上回謝太后那一次,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春和嬤嬤將二人領到坐席,便退到了一邊,不忘規規矩矩說一聲,「奴婢便在這裡伺候,侯夫人與世子妃有什麼只管吩咐。」
侯夫人點了點頭,不忘攙著點阿梨,按了按那坐具,裡頭不知是不是縫了棉絮還是什麼,十分柔軟,侯夫人還有些驚訝,心道這回宮裡這樣仔細,連這樣的細枝末節都想到了。侯夫人也沒多想,只當給自己省了事,若沒這墊子,只一張坐席,她少不得還要打點了銀子,讓人去弄來。
侯夫人朝阿梨點點頭,「坐罷。」
阿梨這才入了座,因是跪坐,膝蓋一落下去,便覺出那底下綿軟的觸感,膝蓋丁點不疼,只是跪坐的姿勢到底還是有些不舒服,正這時,便察覺到屁股下被放了個墊子,阿梨一回頭,便見還是那喚春和的嬤嬤。
春和嬤嬤倒是微微笑著,道,「世子妃身子重,這般能舒服些。」
阿梨謝過她,身子重心朝後沉了沉,果然舒服了許多,坐姿同旁人比看不出什麼失禮的地方,小腹卻不像方才那樣被束縛著了。
滿打滿算,阿梨嫁進侯府還沒一年,因而還算得上是新媳婦,進門不久便懷了身子,也還沒如何出門交際過,正好趕上了這樣的日子,侯夫人便有意將自家兒媳介紹給平日裡關係不錯的夫人們。
侯夫人與各府夫人們打著招呼,彼此說笑寒暄著,氣氛算得上其樂融融。
阿梨倒不必開口說什麼,新媳婦慣是矜持的,婆母尚在,也輪不到她出面交際,只在一旁溫順嫻靜笑著,時不時嘴甜喊一喊人,便也足夠了。
一圈下來,侯夫人口乾舌燥,阿梨倒是還好,也不覺得累,替婆母倒了杯茶,遞過去,柔聲道,「您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侯夫人端起喝了一口,沁涼沁涼的茶水,暑熱仿佛一下子消了一半,再一抬眼,見兒媳婦端端正正坐著呢,眉眼明媚,肌膚雪白,面上帶著討喜的笑容,那雙眼睛也是認認真真朝她看著,盛滿了關心,侯夫人心裡頓時便跟湧上一股清甜的泉水般,渾身都舒坦了。
她不是沒有兒媳,按規矩,柳姨娘所出的兩個庶子,娶回來的媳婦,可不能喊柳姨娘作婆婆,得恭恭敬敬喊她一聲婆母。但侯夫人打心底不待見庶媳婦兒,連她們在跟前伺候都不樂意,更別提帶出門交際引見了,故而從前到了這場合,她都是一人「單打獨鬥」,還是頭一回有人跟著,雖也幫不上什麼忙,但光是給她遞杯茶,那滋味都和獨自一人不一樣了。
她日日盼著三郎娶妻,不就是念著這一日嗎?
更何況,兒媳婦肚子還這麼爭氣,進門沒幾個月就懷上了,這一胎落地若是個男娃,那她三郎可就算是兒女雙全,一兒一女,湊成個好字了。
侯夫人心裡越想越美滋滋的,看阿梨的眼神都愈發柔和憐愛了,放下茶杯道,「等你這一胎生了,出了月子,便跟著學一學管家的事。這侯府日後總歸是三郎的,你是他的妻,遲早要管家,趁我身子骨還利索,帶一帶你。」
阿梨聽得驚訝,侯夫人這話里的意思,分明就是有放權的打算。但侯夫人其實還很年輕,她這樣的年紀,在旁的府里,這般年紀的婆婆,正是牢牢捏著中饋不肯撒手的時候。
侯夫人見阿梨瞪大眼那驚訝的模樣,不由得失笑,「嚇著了?叫你先學著而已,不會馬上讓你接過去的。就算你肯,我都不放心,怎麼也得等孩子們大些。」
阿梨忙不迭點頭,「嗯,我聽您的,我也怕自己管不好。」
侯夫人一聽這話,頓時哭笑不得,這孩子怎麼這樣實誠,還真就推脫上了,又故意拉了臉,強調道,「眼下管不好,我不怪你,你還年輕,我像你這個年紀,也是稀里糊塗,誰都有這個時候。但日後跟著學的時候,可不許偷懶,遲早要接過去的,不能總想著叫我這老婆子替你擔著吧?」
阿梨這個性子,便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遇到對她好的,便下意識軟了,聞言便軟聲道,「我都聽您的,一定好好學。」
侯夫人本就是個沒什麼壞心的人,若真是個歹毒心思的人,府里柳姨娘的日子絕不會過得那樣舒服,正室要是有意磋磨妾室,哪裡還用得著忌憚什麼,隨意找個由頭都能磋磨。但這麼些年,除了不待見柳姨娘外,侯夫人還真沒做過什麼。
單是看這一點,也曉得侯夫人性子還是和善的。
且阿梨又是個為人真誠的,侯夫人起初心裡那點小疙瘩,隨著二人相處下來,早都煙消雲散了。畢竟日久見人心。
這廂婆媳二人交心聊著,便聽得外頭傳來太監的聲音,是太后並後宮幾位娘娘來了。
阿梨跟著眾人起身,屈膝行禮,便見謝太后帶著宮妃們進了殿,入了座,眾人才又坐了回去。
謝太后這回倒是沒把心思放在阿梨身上,更未喊她到跟前說話,阿梨自然樂得清閒,抬起眼朝上首看了眼,看了一圈,並沒看見謝貴妃,看來貴妃遭了皇帝厭棄的消息,只怕是真的了。
看了一眼,阿梨便收回了視線,宮裡的事,與她是沒什麼干係的,謝太后也好,謝貴妃也好,都和她無關。
不多時,便開宴了,皇帝在前殿招待臣子,這邊則是由太后坐鎮,太后舉杯,眾人亦跟著恭賀陛下壽辰,滿殿上百號人,交杯換盞,談笑說話,好不熱鬧。
阿梨待了會兒,便被那酒味肉味熏得胃裡有些翻湧了,面上也不由得露了幾分。
侯夫人見狀,忙替她拍著背,倒是那春和嬤嬤,見狀上前一步,蹲下身道,「奴婢扶世子妃出去吹吹風。」說罷,又朝侯夫人道,「侯夫人放心,世子叮囑過奴婢。」
侯夫人原本還不放心,一聽這話,安心了些,又握了握阿梨的手,道,「那你出去走走。」
侯夫人到底不適合離席,阿梨一走,她再走,這裡便空了,太過明顯,留她在這裡,有點什麼事,她也能替阿梨說幾句。
阿梨聞言頷首,起身隨著嬤嬤出了萬華殿正殿,自然不會走遠,只在沒什麼人的地方走一走。
萬華殿很大,前朝時候是秀女住的地方,故而房舍很多,一眼望不到頭,後來又經了幾輪修繕,越發雅致起來,西側臨著個月華湖,湖上風拂過來,有幾分清冷冷的濕潤,吹得人十分舒服。
阿梨頓時覺得舒服多了,春和嬤嬤扶著她,邊朝陰涼處走,邊陪著說話,她也不說什麼宮中秘聞,只說些趣事,聲音十分柔和,說話時娓娓道來,叫人聽得很輕鬆。
走了會兒,覺得舒服多了,阿梨便道回去罷。
兩人便回身,沿著來時的路慢慢朝回走,走過迴廊時,便見迴廊盡頭忽的走過來幾個開路的小太監,阿梨正一愣,還沒來得及避一避,便見一抹明黃,忙不迭退到了一邊,然後將膝蓋彎了下去。
那明黃很快便到了跟前,卻沒一閃而過,而是在她跟前停住了。
阿梨這下更不敢抬頭了,規規矩矩屈著膝蓋,恭恭敬敬道,「臣婦見過陛下。」
「起身吧。」皇帝語氣波瀾不驚道。
阿梨起身,也不敢胡亂抬頭,想著陛下應當很快就走了,又朝旁邊再退了一退,給皇帝讓路。卻聽得皇帝忽然開口,話不是朝她說的,「這便是你新進門的妻子吧?」
阿梨一怔,便聽到了個十分熟悉的聲音,七上八下的心頓時落了地。
跟在皇帝身後的李玄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臣的妻子蘇氏。」說罷,走到阿梨身邊,與她並肩站著,行動之間,輕輕碰了碰阿梨的手背,只是一下,卻讓阿梨頓時便安了心,略有些緊張的神情,也下意識緩和了下來。
皇帝看在心裡,心裡頓時不是滋味了。雖說怕嚇著女兒,喊李玄陪著過來,是他自己的主意,可真看見女兒不親自己,反倒親個外人,皇帝心裡又彆扭了。
但要怪女兒,他這個當爹的又不捨得,只在心裡暗暗又給李玄記了一筆。加上上次被算計的那一筆,這已經是第二筆了。
皇帝咳了聲,絞盡腦汁學著做一個平易近人的皇帝,關心了臣子幾句,試圖與女兒熱絡說上幾句話,但很顯然,效果甚微,敢和皇帝道家常的人,怕是還沒出生,寥寥幾句,便都沒了下文了。
好在有李玄從中調和,阿梨倒也開了幾回口,只是她到底有些拘謹,便是開了口,也都只有簡短的幾句話。
皇帝也明白這種事急不得,滿打滿算,這是父女第二次見面,便是幾個在宮裡長大的公主,也都少有不怕他的,更別提撒嬌或是如何,故而皇帝雖失落,卻也沒表現出來。
過了會兒,皇帝便叫李玄不必跟著了,自己則移步去了萬華殿。
他一走,阿梨卻是鬆了好大一口氣,春和嬤嬤見夫妻二人似有話說,便十分識趣走遠了些。
四下無人,阿梨才敢開口,「你怎麼跟著陛下過來了?」
李玄則道,「有個案子,要與陛下稟報。」
阿梨聞言倒沒多想,她也不懂這些,只有點感慨道,「陛下真是日理萬機,連生辰這天都不得閒。」
李玄沒接這話,和阿梨相攜朝前走著,「方才嚇著了?」
阿梨認真想了想,反應卻出乎李玄意料之外,只見她搖了搖頭,道,「其實也還好,好像也不是特別害怕。我總感覺,陛下方才和我說話的時候,還是挺和氣的。」說著,壓低聲音,小聲道,「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嚇人。」
上回見皇帝,畢竟沒說上幾句話,多是聽太后和陛下在說,她沒什麼太深的影響。後來則是父兄相繼入獄,她日日擔驚受怕,不由得在心裡把陛下想像成了一開口就要砍人腦袋的君主,總之怎麼嚇人怎麼想。
這一回真見了面,倒覺得不是那麼嚇人了。
阿梨想了想,給自己這種心理變化,找了個理由,道,「興許是陛下格外看重你,便對我也和氣了些。這叫禮賢下士,愛屋及烏對不對?」
李玄聽得好笑,心道,就算真的是愛屋及烏,那「屋」也不該是他,而是阿梨才是。
且還是個金屋,生怕磕著碰著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