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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有個實心教你的好師傅,那是事半功倍的造化,含珍當然是瞧著救命的恩情上,才那麼和顏悅色地指導頤行和銀硃。記住本站域名
「上茶點的時候,人得挨邊站著,不能擋在皇上和小主之間,也不能讓主子瞧你的後腦勺。」含珍一手端著果盤兒,人微微地躬著,向她們傳授端盤的技巧,「宮裡主兒都是金貴人,不願意咱們當奴才的挨她們太近,所以你得站在四尺遠的地方,抻著胳膊伺候。抻胳膊這項,練的就是手上的絕活兒,得穩,上盤兒的時候手不能哆嗦,更不能讓碼好的點心滾落。小主兒們忌諱多,一碟子餑餑到了她跟前,連形兒都沒了,兆頭不好,要惹她生氣的。」233
頤行和銀硃聽著她的吩咐,看她親自給她們做示範,只見那手腕子細細地,卻又蘊含無窮力量,能挽起千鈞似的。心裡暗暗感慨,這種基本功真是長年累月積攢起來的,像她們這號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照資歷上來說,確實不配出沒於那麼要緊的場合。
含珍像是看出了她們的糾結,兩個人眉頭都擰出花來了,便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了不得,心細著點兒就成了。還有一宗,上點心茶水的時候,得由尊至卑來,通常一桌上有高低兩個品階的嬪妃,兩旁各有宮女伺候吃食,高位嬪妃先上,後才輪著位分較低的那位。撤盤子則是反過來,先撤下手的,再撤上首的,這裡頭有大講究,可萬萬不能弄錯了。」
頤行沒想到,光是上盤點心就滿是門道。以前她在家受人伺候,也沒人和她同桌,家裡過個節,唱個堂會什麼的,她都是一人單開一桌。
所以說輩分大有大的好處,坐著豁亮,寬敞。但大又有大的不圓滿,因為她用不著做小伏低,也鮮有機會品咂這些細節。如今得一樣一樣學著,一樣一樣深深記在腦子裡,好在她有這個悟性,也願意下笨功夫,學起來還不算太難。
於是這兩天時間,全花在端盤子上了,從一開始的顫顫巍巍,到後來的八風不動,進步是顯見的,連含珍都誇她學得好。
好容易到了萬壽節正日子,這天一起來就看見宮廷處處張燈結彩。因是普天同慶的日子,據說皇帝得吃兩席,頭一席在太和殿裡升座,接受百官朝賀,第二席則退回內庭,陪著皇太后和嬪妃們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頭一席宮女是上不去的,基本都由侍膳太監伺候,第二席設在干清宮裡,這才由尚儀局張羅著,讓宮女服侍太后和主兒們用膳。
前頭的是國宴,氣氛自然莊重,後邊的是家宴,相對就鬆散許多了。頤行並一眾宮女,先給每桌上了果盤兒,因為皇帝還沒到,暫且開不了席面,就退在一旁侍立待命。
這時候六宮小主盛裝從四面八方趕來,個個穿著吉服,頭上戴鈿子,一時間滿眼珠翠層疊,扎堆兒聚集在太后跟前行禮,簡直分不清誰是誰來。
頤行從沒見過這麼多好看的女人,那種興頭兒,恍惚又回到江南時候,一大幫子塗脂抹粉的女子粉墨登場,說著最好聽的話,揚著最優美的聲調,在你面前走過場。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這裡不能叫好,也不能灑錢,就看著她們你來我往,她得努力從人堆兒里辨認,哪個位分最高,哪個位分最低。
當然高品級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那個戴著五鳳鈿的必是貴妃無疑。頤行輕輕瞧上一眼,就把她的樣貌記下了,貴妃生得不算頂美,但很端莊,想是所有妃嬪中年紀最長的,舉手投足很有四平八穩的從容氣度。
貴妃如今執掌六宮,統領嬪妃的事兒全由她來做,她細聲對太后道:「萬壽節前,奴才已經和各宮商議定了給主子爺的賀禮,只怕哪裡不周全,還請太后先掌眼。」
太后慣常不問俗事,平時無非念念佛,插插花,將自己保養得白胖喜人。
聽裕貴妃這麼說,擺了擺手,「你們孝敬皇帝,還有不上心的麼?且別忙讓我過目,留著一塊兒瞧,大伙兒也圖個熱鬧。」
還是怡妃最善於討太后的好,她和太后本來就出自一家,自然和別個不同些,笑著說:「萬歲爺過完了生日,八月里還有您的壽誕呢。不瞞您說,您的壽禮我可早早兒預備好了,一準兒是您喜歡的物件,我花了好大勁兒才淘換來的呢。」
其他人看不慣她那股輕佻樣兒,又一次捷足先登,真沒意思得很。
可架不住太后喜歡呀,也是大庭廣眾下賞她臉,順嘴打探了一句是什麼,怡妃打趣說:「萬歲爺的壽禮您要留著大伙兒熱鬧,您的壽禮奴才也得留著,到時候好撐足自己的場面呀。沒的這會兒說了,將來就不稀奇了,太后的新鮮勁兒一過,不賞我回禮了可怎麼辦!」
太后笑起來,「你這猴兒,還惦記我的回禮呢。」
太后一笑,大家都得跟著笑,一時間場面上還挺像那麼回事兒,只是帕子掩蓋後的唇角究竟扭了幾道彎,就沒人知道了。
頤行冷眼看著,覺得花團錦簇賞心悅目,但扒開了說也怪無聊的。不過不能把這份無聊掛在臉上,就得放平了眉目,謹慎站她的班兒。
可那麼個出挑的美人,站在人堆里也不能被淹沒。藻井下的九龍珠燈高懸著,照得正殿裡一片輝煌,挨牆靠壁的一溜宮女裡頭,還數那細長身條兒,鳳眉妙目的姑娘最打眼。
後宮裡頭的風聲向來傳得很快,吳尚儀把尚家老姑奶奶安排進了伺候大宴的名單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想必是受了裕貴妃的囑託,才給這丫頭冒尖的機會。起先大伙兒覺得一個十六歲嬌生慣養的小丫頭,再了得又能怎麼樣,結果一見真神,生得如此挑不出毛刺的好相貌,這下子心頭就有些異樣了。
比先頭皇后還要美上五分,這就是老姑奶奶頭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時,眾人對她的評價。
不說是遺腹子嗎,尚家老太爺和太夫人五十多才有的她,合該生得豆芽菜似的才對。之前打發出去探看的宮女太監,報回來的大多是「樣貌周正」,想來是怕刺激了主子。如今見了活人,受的刺激可更大了。
小小年紀生得妖俏,保不定是個妖孽,難怪萬歲爺親自叮囑裕貴妃,讓她多加看顧些呢,許是多年前就有了私情?當初皇上還是太子那會兒下過江南,保不定還是青梅竹馬?
可想想又不能,這還差著輩分呢,縱是萬歲爺年紀比她大了六歲,她也是廢后的姑爸。萬歲爺最講人倫,對她特意關照,大概是出於成全長輩的體面吧!
既露了頭,得叫各宮姐妹認認臉,好知道往後要忌憚的人長了個什麼模樣。
咸福宮的穆嬪先出了聲,「那個宮女瞧著面善,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果然大家順水推舟把視線挪了過去,開始裝模作樣冥思苦想,是誰呢,究竟是誰呢……
穆嬪宮裡的吉貴人膽兒小,卻也要附和主位娘娘,試探著說:「我瞧著,有幾分前頭娘娘的風采。」
眾人作恍然大悟狀,裕貴妃這時才回稟太后:「她是故中憲大夫尚麟的閨女,也是福海最小的妹子。上回選秀入宮的,三選上頭給篩了下來,如今在尚儀局充宮女,有陣子了。」邊說邊招呼頤行,「你來,快給太后老佛爺請安。」
頤行猛然給點了卯,心裡還有點慌。但一想,太后和她還是平輩兒呢,見個禮也不會怎麼樣,便大方出來蹲了個安,說:「給太后請安,太后老佛爺萬年吉祥如意。」又給各宮嬪妃見了禮,「恭請主兒們金安。」
太后打量了她半晌,心裡還感慨,這麼個人兒,三選上頭篩下來,不是真有缺陷,就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
也是啊,尚家人如今身份尷尬,難保不被人趁亂踩一腳。先頭皇后既然給廢了,說句實在話,她本不該留在宮裡。當初選秀時候自己知道有這麼個人,後來沒放在心上,想著就算出身名門,無外乎就那樣了。誰知如今一見面,模樣那麼可人,這要是換個出生,活脫脫寵冠六宮的苗子。
好在事兒過去了,宮裡位分也定下了,錯過就錯過吧。太后抬了抬手,也沒說旁的,讓她退回了原處。這件事、這個人,似乎就翻篇兒了,眾人又忙著談論別的話題去了。
頤行倒鬆了口氣,她想在皇帝跟前露一小臉,沒打算讓這些嬪妃留意她。她也發現了人堆兒里的善常在,那雙眼睛,小刀嗖嗖要把人捅出血窟窿似的,心裡一緊,忙調開了視線。
恰好這時迎頭又遇上了另一道目光,頤行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皮,卻是裕貴妃。貴妃和氣地沖她笑了笑,那神情,透出一股家常式的溫暖來。
這後宮之中,難道還有與她大侄女兒交好的人?裕貴妃是瞧著前皇后的面子不給她臉色看?
頤行怔忡了下,暫且分辨不清那笑是善意還是別有用心,眼下端正自己是最好的自保手段。她低下頭,寧願縮成一粒棗核,縮成一粒沙,也不願意成為虎口環伺下,盤兒里的一塊肉。
大宴上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場面,妃嬪們言笑晏晏,圍著太后說笑。直聊了有半個時辰光景,桌上的果子茶也吃了兩盞,外頭夜漸漸深了,萬壽燈在空曠的廣場上高高佇立著,遇見了風,悠揚地旋轉著,灑下一地斑駁的金芒。
遠遠地,隱約有擊掌的聲響傳來,「啪──啪啪──」
愉嬪耳朵尖,回首朝宮門上看過去,「前朝大宴散了,萬歲爺來了。」
於是所有妃嬪都站起身抿頭抻衣裳,臉上含著笑,盼望著她們大家的主子。
頤行不敢抬眼直瞧,只管盯著自己的腳尖。餘光看見司禮太監魚貫從門上進來,其後出現個身穿明黃色緞繡金龍夾袍的身影,那是九五至尊的輝煌,一重重燈火後,仿佛駕著雲靄的太陽般金光耀眼。
這會兒頤行腦子裡倒空空了,想起那個被廢到外八廟去的侄女,不免有點惆悵。要不然現在領頭接駕的是皇后啊,沒有這番變故,自己正躺在涼風榻上吃甜碗呢,何必站在這裡當戳腳子。事情的起因都打皇帝身上來,她那大哥哥就算貪墨,又何必讓皇后連坐。出嫁了不就是宇文家的人了嗎,最後竟還整了一出與娘家同罪,天家的氣量可一點兒也不大。
反正這皇帝不是個好東西,頤行堅定地想。明晃晃的黃色從她眼前經過時,她愈發垂低了眼睫,忽然對自己立誓要當皇貴妃的偉大志向產生了懷疑。
妃嬪們面見皇帝自然是歡喜的,她們從宴桌後出列,齊齊跪地向上磕頭,「皇上大喜,恭祝皇上福壽綿長,萬壽無疆。」
正大光明殿裡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嬪妃們滿頭珠翠,領上壓著燕尾,從高處看下去一個個後腦勺齊整而滑稽。
皇帝轉過身,提袍向皇太后叩拜,「兒子的喜日子,是額涅受難的日子。兒子不敢忘記額涅的不易,給皇額涅磕頭,願天保佑聖母日升月恆,萬年長壽吉祥。」
這偌大的殿宇里鴉雀無聲,滿世界都迴蕩著皇帝的嗓音,趴在地上的頤行聽著那語氣聲調,奇異地覺得有點熟悉。
皇太后忙起身,將皇帝攙了起來,笑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孝心。快坐下吧,她們等了半天了,要給你賀壽呢。」一面向下吩咐,「你們也起來吧,好容易你們主子來了,大家一處說說笑笑,給你們主子助興。」
眾妃嬪齊聲應是,由邊上宮女攙扶起來,頤行也麻溜站起身,預備著時候一到,往宴桌上運菜。
直到這時候,她才趁亂往上首的地屏寶座上瞄了一眼,她站的地方恰是皇帝斜對過,看不見全臉,但那側臉的模樣,就已經夠她咂摸一陣子了。
多年前那個站在牆根兒亂撒尿的小小子兒,就是他?長遠不見,原來長那麼大了!
白淨依然是她記憶中的白淨,甚至拿善常在的腦袋來對比,一個是剝殼荔枝,另一個是沒褪皮的荸薺。至於說話的聲氣兒,比之十年前當然有改變,中氣足了,有帝王威儀了,但溫和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不知道他雷霆手段的人,還真以為他是早前那個知道害臊的男孩子呢。
就是……說不出的古怪,十年前的記憶,能殘留得那麼鮮明嗎,頤行總覺得昨天見過他似的。可細想之下又不應該,人家是皇帝,自己連六宮的門檻都沒入呢,上哪兒見他去。
不過要是把那下半張臉遮擋起來……頤行只顧瞎琢磨。
冷不防上首一道視線向她投來,嚇得她舌根兒一麻,頓時什麼想頭都不敢有了。
大殿之上視線往來如箭矢,皇帝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六宮嬪妃敏銳的觀察,即便只是一個眼神。
萬歲爺瞧那位老姑奶奶了!眾人心頭「咯噔」一聲,各自都有各自的考量。
裕貴妃這時候發揮了定海神針的作用,笑著說:「大伙兒等了主子爺這半晌,太后也不曾正經進東西呢,依著奴才瞧,壽宴這就開了吧,主子先解解乏,再瞧瞧眾位妹妹給您預備的賀壽禮。」
皇帝是個內秀的人,大庭廣眾下絕不落人半點口實,視線短暫停留片刻,立即從老姑奶奶身上挪開了。也沒什麼話,只是微微頷首,裕貴妃便示意總管太監,可以上熱菜了。
劉全運站在大殿一角,揚起兩條胳膊雙手擊掌,殿外源源不絕的各色精美器皿運送了進來。
宮裡位分和等級是看得極重的,皇帝和太后的桌子在上首,兩掖是貴妃、三妃,依次往下類推。頤行伺候的這桌是和妃帶著永貴人,永貴人是嬪妃里年紀最小的,看樣子才十四五歲光景吧。女孩子這個年紀上頭,差一歲都顯得真真的,永貴人還是一副孩子氣兒,對和妃的貓也尤其喜歡,因此即便不在一宮住著,她也愛同和妃湊作堆。
和妃呢,實在不喜歡帶著個孩子,但瞧永貴人年輕好揉捏,且今天的宴會上尚有可用之處,便熱絡地將她留在了一張膳桌上。
頤行給她們排膳時,永貴人還把貓攏在腿上,小聲說:「和妃娘娘,我給窩窩做了兩件坎肩,打了個項圈,明兒讓人給您送過去。」
一個惦記給貓做衣裳打絡子的孩子,究竟是怎麼晉位的?這皇帝實則不是個人啊,讓頤行好一陣唾棄。
和妃潦草地應了,「虧你還記掛著一隻貓。」
永貴人討好地說:「我就喜歡貓。等將來窩窩下了小崽兒,送我一隻成嗎?」
和妃無情無緒地把目光調向了皇帝的方向,「窩窩是只公貓,不會下崽兒。」
那廂裕貴妃已經忙不迭向皇帝敬獻賀壽禮了,她獻的是群仙祝嘏緙絲掛屏,展開了請皇帝過目,笑道:「這對屏風上頭繡像,是奴才的繡活兒,自上年萬壽節起第一針,到今兒正好繡完。其上九十九位仙人,用了九十九色絲線,祝願我主江山萬年,丹宸永固。」
裕貴妃在這種事上,一向最喜歡花小心思。這宮裡頭錦衣玉食還缺什麼,缺的正是一片赤膽忠誠。她能到今兒,終是會討巧,其實不光三妃,連帶著下頭的嬪位也不認同她。她們說貴妃擅鑽營,慣會討好主子,即便是無奈屈居於她之下,眼裡照樣不待見她。
裕貴妃這回又搶在頭一個獻禮,鬧得後面的人多少缺點新意,像怡妃的利益釋迦牟尼像,恭妃的金長方松樹盆景,還有和妃的竹根壽星翁等,都淪為了敷衍了事的點綴,反正這回的頭籌又叫裕貴妃拔得了,眾人暗裡不免牙根痒痒。
和妃不哼不哈的,把主意打到了邊上布菜的人身上。
皇上不是讓裕貴妃關照尚家老姑奶奶嗎,這大庭廣眾下要是出了差池,是老姑奶奶的不是,還是裕貴妃看顧不力呀?
和妃盯住了永貴人腿上的貓。
這貓自小就在景仁宮養著,她最知道它的機簧在哪裡。窩窩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她手上的指甲套,只要見她伸過去,必定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
和妃心裡有了成算,臉上笑得和顏悅色,眼梢留意著老姑奶奶,見她熱菜上得穩,倒也很佩服她這程子所受的調理──
一個金窩裡養出來的嬌嬌兒,如今竟能有模有樣當差了。
只是這點子改觀,不足以支撐和妃改變主意,瞧准了她搬來一品拌蝦腰,便悄悄去撫永貴人藏在桌下的貓。這下子貓受了驚,直蹦起來,加上永貴人慌忙的一拋手,那貓跳到桌上衝撞過去,只聽噼里啪啦一通亂響,菜打翻了,和妃一聲尖叫下,身上遭菜汁潑灑,從肩頭澆下去,淋漓掛了滿胸。
一時間眾人都傻了眼,頤行腦子裡發懵,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心道完了,老天爺和她過不去,打定主意要收拾她了。
永貴人也惶惶然,聽見太后厲聲呵斥哪裡來的貓,一下子就唬得哭起來,囁嚅得語不成調,」奴才……奴才……「
懋嬪見了牽唇一笑,操著不高不矮的聲調說:「這不正是和妃娘娘宮裡的貓嗎。」
看看,兔兒爺崴了泥了,這畜牲連主子都撓。
和妃弄得一身狼狽,嘴裡委屈起來,「我原說這樣的大宴,不能帶貓的,可永貴人非不聽。瞧瞧,澆了我一身,要不是忌諱今天是好日子,我可要鬧上一鬧了。」
皇帝的壽宴,就這麼被攪了局,太后自是氣不打一處來,恨道:「尚儀局是怎麼調理的人,燙死也不能丟手的規矩,竟是從來沒學過!」
牽扯一廣,吳尚儀慌忙出來跪下磕頭,一疊聲說:「是奴才管教不力,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裕貴妃走過去查看,見頤行伏地叩首,袖口上有血氤氳出來,蹙眉道:「這貓兒真真不通人性得很,日日給它飯吃,撒起野來六親不認。」指桑罵槐全在這機鋒里了。
和妃是沒想到,原本只想給裕貴妃難堪,誰知最後竟坑了自己,自然惱火。
因為皇帝在場的緣故,不能直剌剌針對頤行,便向吳尚儀呵斥:「你是吃乾飯的,尚儀局裡沒人了,派出個這麼不穩當的。大喜的日子裡見了血,我看你怎麼和貴妃娘娘交代!」把球一踢,又踢回貴妃跟前了。
女人們作法,無外乎這樣,嗡嗡鬧得腦仁兒疼。
皇帝將視線調向了跪地的老姑奶奶,她跪在膳桌和膳桌之間的夾角,那片空地上正能看見她手背上的傷。皇帝唇角微微一捺,轉頭對裕貴妃道:「貓狗養著助興還猶可,傷人的不能留,明兒都處置了吧。朕乏了,後頭的事交貴妃料理。」說完便不再逗留,起身往殿外去了。
這場湯灑貓鬧的事兒,到最後也分辨不出是打哪兒起的頭了,貓跑了,一時抓不著,人卻在跟前等著發落。
太后因皇帝下令讓裕貴妃料理,不好說什麼,皇帝已經趁機離了席,太后便扔了話給貴妃,「萬壽節過成這樣,還見了血,歷年都沒有過的,我瞧著實在不成個體統。」
貴妃忙道是,訕訕說:「是奴才的疏忽,請太后恕罪。奴才一定好好處置這事兒,太后就瞧著我的吧。」
太后面色不豫,又瞥了跪地的人一眼,方才率眾回慈寧宮了。
殿裡一時鴉雀無聲,只聽見永貴人綿長的啜泣,裕貴妃心裡也煩躁,回身道:「可別哭了,進宮也有時候了,怎麼連規矩都沒學好。今天是什麼日子,還由得你哭?」
永貴人經她一喝,立時收住了聲兒。
和妃拿住了把柄,想逼貴妃處置頤行,一副留下看好戲的姿態。
貴妃乜了她一眼,笑道:「妹妹身上都澆濕了,還是回去更衣吧。這菜雖涼,味兒還是鹹的,菜汁子捂在身上,你不嫌J得慌麼?」
和妃被她軟刀子捅了一下,終是沒法子,也拂袖回景仁宮去了。
接下來一眾嬪妃都散了,只剩下貴妃和身邊幾個近身的大宮女,到這時貴妃方命人攙頤行起身,對吳尚儀道:「你也起來吧。」轉頭又安撫頤行,「姑娘受驚了,這是深宮之中家常便飯,今兒見識過了,往後就不怵了。」
頤行沒想到貴妃這樣和顏悅色,倒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手背上叫貓抓傷的地方疼得厲害,只好一手捂著,向貴妃蹲了個安道:「貴妃娘娘,是奴才不成器,弄砸了萬壽節大宴,您罵奴才吧,打奴才吧,就是罰奴才出宮,奴才也認了。」
結果裕貴妃並不接她的話,反倒查看了她的手,吩咐吳尚儀說:「這兩天別叫姑娘沾水,沒的天兒熱,泡壞了傷口,回頭留疤。」見頤行一副納罕的樣子,復又笑道,「你不知道,早前你家娘娘在時,我和她親姊妹似的,後來她遭了這個磨難,我在宮裡也落了單。先頭你應選,我本想拉扯你一把,可宮裡人多眼雜,我但凡有點子動作,都要叫她們背後說嘴。如今我掌管六宮事物,做人也難得很,這回吳尚儀說要調遣你往前頭當差,我是默許的,沒想到和妃陰毒,鬧了這麼一出,她不光是想敲打你,更是想讓我難堪。」
頤行聽裕貴妃說完,心裡半信半疑,但又想不明白,落難的姑奶奶還不如糊家雀兒呢,貴妃有什麼道理來攀這份交情。
貴妃並不因她的遲疑不悅,話又說回來,「今兒一干人都等著瞧我怎麼處置你,我本打算這趟大宴過後調你去永和宮當差的,如今看來這事兒得拖一拖了。你且跟著吳尚儀回去,尚儀局要罰你,樣子總得做做的,姑娘先受點兒委屈,等這風頭過了,咱們再想轍,啊?」
這聲「啊」慰心到骨子裡,頤行自打進宮,就沒見過這麼和善的嬪妃。雖說宮裡頭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但今兒起碼能逃過一劫也是造化,所以管她裕貴妃心裡在盤算什麼呢。
於是頤行福下去,顫聲說:「謝貴妃娘娘恩典,原像我們家這樣境遇的,進了宮遭人白眼也是應當的。」
貴妃卻說不是,「哪家能保得萬年不衰?都是做嬪妃的,誰也不知道娘家明兒是愈發榮寵,還是說倒就倒了。為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想來我這種念頭和那些主兒們不一樣,所以她們背後也不拿我這貴妃當回事兒。」
說多了全是牢騷,貴妃這樣溫婉嫻靜的人,終歸不能弄得怨婦一樣。話到這裡就差不多了,貴妃復又安慰了頤行兩句,由宮女們簇擁著,回她的永壽宮去了。
大宴散後的正大光明殿凌亂得很,吳尚儀站在地心悵然四顧,待正了正臉色,才揚聲吩咐外面人進來打掃。
頤行要伸手,吳尚儀沒讓,「貴妃娘娘先頭說了,不叫你碰水,收攤的事兒讓她們辦吧。」
可她嘴上雖這麼說,慍怒之色攏在眉間,頤行覷了覷她,心裡頭直發虛,期期艾艾道:「尚儀,我是個猴兒頂燈,辦的這些事兒,又讓您糟心了。」
吳尚儀還能說什麼,只顧看著她,連嘆了兩口氣。
「今兒是你運勢高,又逢著萬壽節不宜打殺,讓你逃過了一劫,要是換了平常,你想想什麼後果?也怪我,你還不老道,就聽著含珍讓你上前頭伺候,好在你這一桌是和妃和永貴人,要是在皇上跟前造次了,怕是誰也救不了你。」
頤行讓她說得眼裡冒淚花兒,這眼淚是對劫後餘生的慶幸,還好自己福大命大。可見人沒點兒真材料,不能充大鉚釘。真要是敢上皇帝跟前點眼,人家九五至尊可不講遊園的交情,不記得你尚且要降罪你,記起了你,恐怕更要殺之而後快了。
「那我往後……」記吃不記打的性格,剛脫了險,她又開始琢磨前程。
吳尚儀瞥了她一眼,「貴妃娘娘算是記下你了,將來總有你出頭的時候,急什麼。」
吳尚儀說完,便轉身指派宮人幹活兒去了,銀硃雖也在殿上伺候,但因隔了半個大殿,到這時候才溜過來和她說上話。開口就是神天菩薩,「我以為您今兒要交代在這裡了呢。」
頤行轉過頭,哭喪著臉說:「我怪倒霉的,本以為能露臉……」
「您露臉了呀。」銀硃說,「剛才好大的動靜,萬歲爺瞧您了,我看得真真的。」
頤行卻愈發喪氣,「看我這呆頭呆腦的樣子,八成覺得我蠢相,心裡想著難怪三選沒過。」
其實銀硃也覺得懸,但又不忍心打擊她,只說:「沒事兒,好看的女人蠢相也討喜,沒準兒皇上就喜歡不機靈的女人呢。」
這是什麼話!頤行垂著嘴角說:「你不會開解我,就甭說話了,快著點兒幹活,幹完了好回他坦。」
銀硃應了一聲,又忙活去了,頤行也不能站在邊上干看,便跟著湊了湊手。
傷口這塊火辣辣地疼,那貓沒剪指甲,犁上來一道,簡直能深挖到骨頭似的。頤行只好抽出帕子把手裹起來,心裡想著不成就得找太醫瞧瞧了,沒的皇貴妃沒當上,先破了相,破相倒不要緊,要緊是眼下疼得慌。
反正宮裡的盛宴,排場就是大,尚儀局收拾了頭一輪,剩下的夠蘇拉收拾到後半夜去。
她們的差事辦完後,一行人照舊列隊返回尚儀局,這黑洞洞的天,一盞宮燈在前面引領著,走在夾道里,像走在脫胎轉身的輪迴路上似的。
含珍聽見開門聲兒,從床上支了起來,問今兒差事當得怎麼樣。
頤行低落得很,「我給辦砸啦。」把前因後果都和含珍交代了。
含珍聽完一副平常模樣,「這麼點子事,不過小打小鬧罷了,更厲害的你還沒見識過,別往心裡去,要緊的是有沒有見著皇上。」
說起皇上,頤行精神頓時一振作,「見著了,只是我沒敢定眼瞧,只瞧見半張臉。」
含珍抿唇笑了笑,「我也曾遠遠兒瞻仰過天顏,不過皇上是天子,不由咱們這等人細張望……那時候一眼見了,才知道宇文家歷代出美人的話不假。」
當然這話也是背著人的時候說,三人他坦里才好議論皇帝長相,否則可是大不敬。
頤行又在費心思忖,「雖說只瞧見半張臉,可我怎麼覺得那麼眼熟呢……」
銀硃倒了杯茶遞給含珍,回身笑道:「您家早前接過聖駕,您不還給太子爺上過點心呢嗎。」
說起這個,頤行就笑了。那時候她當眾戳穿了太子爺,家裡人嚇得肝兒顫。福海為了讓她賠罪,特意讓她端了盤點心敬獻給太子爺,她那時候還自作主張加了句話,說:「我年紀小,眼睛沒長好,反正看不明白,您也別害臊。」氣得太子直到最後迴鑾,都沒正眼瞧過她。
唉,回想過往年月,她左手一隻雞腿,右手一截甘蔗,活得多麼舒心愜意啊,哪像現在似的。
「今兒也是我生日呢……」她抵著頭說,抬起手背看了看,喃喃自語,「壽桃沒吃著,叫貓給撓了,要是讓我額涅知道了,不定多心疼呢。」
銀硃一聽來勁了,「您也是今天生日啊?這緣分真夠深的!」
頤行聽了失笑,「天底下多少人同天生日呢,有什麼了不起。」
含珍最是有心的,忙起身下床,去案上搬了個單層的食盒過來。
「這是我在御膳房辦差的小姐妹順出來的,我想著等你們回來一塊兒吃呢,說了半天話,險些弄忘了。」邊說邊揭開了蓋兒,裡頭是六塊精美的櫻桃糕,細膩的糯米胚子上,拿紅曲蓋了圓圓的「壽」和「幀保含珍往前推了推,「咱們就拿這個給您賀壽吧,祝老姑奶奶芳華永駐,福壽雙全。」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頤行高興得直蹦起來,「我就愛吃這櫻桃糕。」
於是三個女孩子在萬壽節夜裡,還另給頤行過了個小生日,這樣純質的感情,在多年後回想起來,也是極其令人感動的呀。
不過頭天干清宮大宴上出的亂子,並沒有輕描淡寫翻篇,裕貴妃早說了要她忍著點委屈,吳尚儀頒了令兒,琴姑姑就毫不容情的處罰了下來──
罰跪。
這是一項最讓宮人痛不欲生的折磨,往牆根兒上一跪,不知道多早晚是頭。跪上一柱香時候還只是膝蓋頭子疼,跪上一個時辰,那下半截都不是自個兒的了。
尤其琴姑姑這樣早看她不順眼的,能逮著機會一定狠狠整治她,就連含珍都使不上勁兒。
期間銀硃來瞧她好幾回,給她帶點吃的,又帶來了事態的最終發落,和妃自然什麼事兒都沒有,永貴人卻倒了霉,位分降了一等,從貴人變成常在了。
所以宮裡殺人不見血,裕貴妃請太后示下,降了永貴人等次,這麼做也是她殺雞儆猴的手段。
頤行到這會兒才明白自己幾斤幾兩,以自己的腦子,想無驚無險活著都難,更別說當上皇貴妃了。
從宮女到那至高的位分,掰手指頭都夠她數半天的,晉位不光費運氣,還得獨得皇帝寵愛……那小小子兒,小時候就和她不對付,長大了能瞧得慣她,才怪了。
腰酸背痛的頤行仰起了腦袋,盡琢磨那些遙遠的事了,不防天頂上砸下來豆大的雨點,啪地一下正打在她腦門子上。回頭看,院子裡的人都忙躲雨去了,沒人讓她起來,她只好憋著嗓子喊:「姑姑,大雨拍子來了,我能起來躲雨嗎?」
可惜琴姑姑有意避而不見,她是管教姑姑,沒有她的令兒,誰也不能私自讓受罰的起來。
交夏的雨,說來就來,頤行才剛喊完,傾盆大雨潑天而下,把她澆了個稀濕。
銀硃急起來,拿起油紙傘就要出去,被琴姑姑一把Y住了。
「你吃撐了?我不發話,你敢過去?她原該跪兩個時辰,你一去可要翻翻兒了,不信只管試試。」
琴姑姑的臉拉得老長,還在為上回他坦的事兒不痛快。其實也就是故意為難為難吧,畢竟宮女子較勁,至多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罷了。
可誰知那位老姑奶奶經不得磋磨,琴姑姑的話音才落,只見那單薄的身形搖了搖,一頭栽倒在雨水裡。身上老綠的衣裳像青苔一樣鋪陳開,那細胳膊細腿,還很應景地抽搐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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