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不知道陸晚丞為何要向他道歉。
——就因為他沒死?沒努力趕在太醫署的考試前死?
離考試還有三月余,陸晚丞若在期間病逝,他是有去考試的機會。他應該希望陸晚丞早點死,就像他初嫁他時那樣希望。沖喜一事,陸晚丞並不知情,他不會對無辜之人下手。他只要耐心一點,等著陸晚丞油盡燈枯便是。
可他這段日子又是在做什麼?從父親那拿到藥方,千辛萬苦地改良,配藥,製藥,這是興趣使然不假,難道他真的就沒動過救人的念頭麼。
呵,這甚至稱不上救人,最多是讓陸晚丞再苟延殘喘半年罷了。既然陸晚丞如此不在意生死,有沒有這半年又有什麼區別。
「倘若你真的那麼想死,乾脆……」林清羽喉頭微動,沒有說下去。
陸晚丞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半真不假道:「不行啊林大夫,自儘是會下地獄的。不但永世不能輪迴,還要天天被鬼差奴役著做苦差,一刻都不能停歇。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不怕死,但我怕累啊。」
林清羽冷哼:「無稽之談。」
陸晚丞人是醒了過來,但身體極度虛弱,不過說了幾句話,臉上就透出慘白來。除了流食,他吃什麼吐什麼,每日靠清淡的白米粥度日,連口葷腥都碰不了。
歡瞳不久前照他的吩咐從永興街的書鋪里買了不少話本回來。醒著的時候,他就半靠軟枕看話本,夜裡睡前還要半強迫林清羽聽他「說書」,直到自己把自己說睡著。
這日,陸晚丞正看著話本,見藍風閣里的下人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問道:「他們在幹嘛?」
林清羽道:「找東西。」
「我當然知道他們在找東西,我又不瞎——他們在找什麼?」
林清羽道:「『遺失』的帳本。」
養病切忌多思,林清羽本不想告知陸晚丞帳本一事。但轉念一想,陸晚丞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想來也不會為這點破事憂思熟慮。
他不禁有些好奇,有什麼事是能讓陸晚丞稍微上心的麼。
林清羽簡單地敘述了前日一事。陸晚丞的反應竟比他預想中的大不少,眼底甚至透著一絲冷意涼薄:「不作死就不會死,有些人怎麼就不明白。」陸晚丞沉思片刻,揚唇淺笑,「林大夫,這可是你爭遺產的好時機。」
林清羽一聽便知陸晚丞和他的想法一樣。「知道。」他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讓他們去找不存在的帳本。」
陸晚丞佯嘆一聲:「不是我說,我們也太合得來了吧,不如……我們結拜為異姓兄弟,怎麼樣?」
「……不結。」
陸晚丞震驚大咳:「咳咳——為何?!」
「已經和你結過一次,不想結第二次。」林清羽冷漠道,「而且,我覺得我也沒和你很合得來。」
陸晚丞備受打擊,小聲道:「想聽你叫聲『晚丞哥哥』怎麼這麼難。」
下人們在藍風閣翻了個遍,也沒見到帳本的影子。林清羽向梁氏說及此事,王管事頓時一副天都塌了的模樣:「這可如何是好!帳本是機密之物,帳房僅此一份。那一頁無帳可對,萬一日後出了亂子……」
梁氏亦是愁眉不展,再三向林清羽確認:「你確定藍風閣每一處都找過了麼?可是下人找得不仔細?」
「都找過了,帳本的確不在藍風閣。」
劉嬤嬤總算能揚眉又吐氣:「丟了這麼重要的東西,少君辜負了夫人的信任不說,按照侯府的規矩,這是要去祠堂閉門靜思的啊!」
林清羽問:「夫人為何能確定,帳本一定是在藍風閣丟的?」
劉嬤嬤搶話道:「送去藍風閣的時候是好好的,拿回來就少了!不是在藍風閣丟的,還能是在哪?」
梁氏以為林清羽還要辯駁,不料他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梁氏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你這是……」
「既然如此,」林清羽不急不緩道,「此事是我疏忽,望夫人恕罪。」
幾人目光交錯,訝異過後均有些蠢蠢欲動。梁氏抿了抿唇,隱隱覺得不太對,道:「清羽已經很努力地去找了,找不到也沒辦法。」
儼然一個寬容大度的主母。
劉嬤嬤問:「夫人,此事可要告知老爺?」
林清羽微微抬眸。
丟了一頁重要的帳本,在後宅或許稱得上大事,但放在南安侯眼中就遠遠不夠看了。
南安侯有從龍之功,原配和中宮皇后還是嫡親的姐妹,堪稱百官之首。他甚少過問後宅之事,林清羽嫁進來後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有資格鬧到他面前的,必須是梁氏不能掌控的大事。
少君一次疏忽算不得什麼,梁氏告訴南安侯,南安侯只會覺得她小題大做。但如果接二連三的出錯,梁氏再在南安侯面前提及,令人不悅的源頭便是這個犯錯之人了。
梁氏想了一想,道:「老爺前朝事多,府中的事就不勞他操心。」
王管事搖頭嘆道:「少君到底是頭一次接觸府內庶務,著實是讓人不放心啊。還是夫人管家時我等能……」
為了不讓林清羽難堪,梁氏「貼心」打斷王管事道:「清羽是侯府長媳,他不為我分憂,我還能指望誰。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罷。日後若真出了什麼亂子,我替清羽擔著。」
林清羽斂目道:「多謝夫人。」
梁氏長嘆一聲,讓婢女又呈上一份帳本:「這是侯府整個冬天的帳。清羽啊,你拿回去好好理理,這次萬萬不能再弄丟了。」
這一回,林清羽叮囑張世全要好生看顧帳本。張世全不敢怠慢,人在帳本在,人不在就把帳本鎖在櫃中。到了該向梁氏交差的那日,張世全還特意數了數,確認一頁不少,才把帳本交還給林清羽,
林清羽帶著帳本來到前堂見梁氏。梁氏命人上了茶,讓林清羽稍等,便當著他的面翻閱起帳本來。
「奇了怪了,我怎麼沒看到去歲的炭火錢?王管事,可是你記漏了?」
王管事忙道:「小人記了的,應該是在第二十六頁。」
林清羽也道:「確實有這一筆帳,我看到過。」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梁氏瞪大眼睛,「這怎麼……又少了一頁?」
林清羽皺起眉:「不可能。」
梁氏反覆確認:「真的沒有。」
「請夫人再仔細找找。」
梁氏的臉拉了下來,一把將帳本甩到劉嬤嬤身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本帳本,她是想甩到林清羽身上的。
梁氏再不復平日的寬厚慈和,冷道:「既然你不信我的話——劉嬤嬤,你幫少君數數。」
劉嬤嬤飛快地翻著帳本:「確實沒有二十七頁……王管事,一本帳本一共有多少頁?」
王管事道:「一共一百二十頁。」
劉嬤嬤從頭到尾數了一遍:「這本帳本只有一百一十九頁。這怎麼又丟了一頁啊!」
林清羽常年冷淡的臉色終於出現了他們想看到的不安:「這怎麼可能。夫人,帳本不是在藍風閣丟的。」
「你又來了。」梁氏語重心長道,「清羽,我能護你一次,但不能次次護著你啊。」
林清羽默然無語,眼帘半闔。
梁氏嘴角無聲地勾了勾,劉嬤嬤臉上的笑意更是憋也憋不住。王管事倒是和上次一般焦急:「夫人,管家之事,為了侯府安寧,還請夫人三思啊!夫人!」
梁氏揉著額角:「或許,是我不該對你寄予厚望。晚丞病得那般重,你還是守在他身旁照料他罷。」
林清羽終於在他們面前低了頭:「小侯爺自有下人悉心照料,清羽還是想操持府務,望夫人……再予我一次機會。」
梁氏眼中閃過異色。她果然沒想錯,林清羽是衝著侯府的家產來的。好一個清清冷冷的大美人,內里竟這般世俗陰險。若真的讓他掌了家,如何了得。
梁氏琢磨良久,狀似妥協道:「帳本的事,你就別摻和了。這樣,太子的生母——陳貴妃,馬上要過四十的生辰。壽禮的事,你去辦罷。」
朝中官員互相贈禮之事極有講究,是禮尚往來,亦是人情世故。這些年什麼人送了多少禮給侯府,均有記錄在冊,備給他們的回禮要根據南安侯和他們的官職和交情仔細揣度,稍有不慎就可能惹來猜忌。普通官員尚且如此,遑論是當朝太子的母妃。
梁氏鋪墊了這麼多,終於要玩大的了。
林清羽猶豫道:「我和東宮未曾有過交集,更不知陳貴妃喜好。」
「我這有一本冊子,記錄了這些年太子殿下和陳貴妃給侯爺的賞賜,你且照著備禮罷。」梁氏道,「切記,聖上不喜后妃奢侈,更不喜儲君結交權臣,你備給陳貴妃的禮和他們的賞賜價值相當即可。」
藍風閣內,陸晚丞正自己餵自己喝著藥,動作慢慢吞吞的,半碗藥喝了半日,看得歡瞳恨不得幫他喝了。
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少君回來了」,陸晚丞看向門口,等林清羽進來,一鼓作氣把剩下半碗藥幹了。
歡瞳迷惑道:「小侯爺怎麼一見到我家少爺就喝藥喝得這麼痛快?」
陸晚丞低笑道:「藥太苦了,要看點甜的下藥——林大夫,怎麼樣了?」
林清羽沒理他:「歡瞳,去請張管事來。」
張世全聽說帳本又少了一頁,情緒頗為激動:「怎麼可能,我分明再三確認過了!」
林清羽道:「很簡單,藍風閣有梁氏的人,在最後一刻拿走了帳本。」
「可能是鳳芹,」陸晚丞隨口道,「她對梁氏還蠻忠心的。」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聚集到陸晚丞身上。
陸晚丞好笑道:「你們看我作甚。」
林清羽問:「你如何知道?」
「我觀察出來的。」
歡瞳大聲嚷嚷:「這麼重要的事,小侯爺居然不告訴我們?!」
陸晚丞也很意外:「梁氏在南安侯府掌權多年,藍風閣的下人都是她親自挑選的。除了花露是外祖送來的婢女,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會聽梁氏的話。你們竟然都不知道嗎?」
幾人一時全沒有表情。林清羽泠然道:「多謝小侯爺提醒,我們現在知道了。」
歡瞳氣勢洶洶:「我找她理論去!」
「不用,」林清羽叫住歡瞳,「隨她去。」
歡瞳難以置信道:「少爺?為什麼啊。」
陸晚丞笑吟吟道:「我猜猜啊,是不是有人想做『壞事』了?」
林清羽並不否認:「是她先動的手。」
陸晚丞看著林清羽,眼裡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沒事,林大夫做『壞事』的樣子也是美的。」
「小侯爺,覺可以亂睡,話不能亂說啊。」歡瞳認真道,「我們家少爺心地善良,還是個熱心腸,他從來不做壞事的!」
林清羽:「……」
陸晚丞微笑:「他是沒做過,但肯定沒少想,以後說不定也會做。我說對了嗎,林大夫?」
林清羽心中微不可察地緊了緊。
歡瞳自幼和他一起長大,尚不知他心中某些隱秘的念頭,以為他是個良善之人。而陸晚丞,和他相識不過數月,卻好似能看透他。
他一朝嫁入侯門,本以為會在泥沼中忍辱負重,掙扎地腐爛,卻不曾想到,他還能遇到一個……知己?
林清羽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在床上,明明病重卻悠然自得的某人,眼底晦暗不明。隨後,他輕輕一笑,道:「錯了。」
陸晚丞咳疾復發,醒著咳,睡著也咳,甚至還能把自己咳醒。是夜醒來後,他下意識地看向屏風,沒見著屏風後頭的人,強撐著坐起身,才看到立在窗邊的林清羽。
煢煢孑立,身影孤寂清冷,像是籠著一層光。
陸晚丞恍惚看了許久,不由出聲喚道:「清羽?」
「在。」
陸晚丞問道:「你怎麼還沒睡。」
林清羽靜默許久,方道:「你說,我做壞事的樣子很好看。」
陸晚丞笑道:「哎,你要說這個,我就不困了。」
林清羽回眸看他,輕聲問道:「如果我做的『壞事』是給人用毒,甚至……取人性命,你還覺得我好看?」
陸晚丞微微一怔,氣息似藏著隱隱的興奮和期待,緩緩笑開:「好看啊,我最喜歡你用毒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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