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醒的生辰在九月。這是他登基後的第一個萬壽節,太后格外重視,預備大肆操辦一番。江醒已經過了一次成年禮。那一次,他在心裡暗暗數著日子,在十八歲生日當天和林清羽分享了他的小秘密。今年嚴格來說是他二十二歲的生日,除了在他家鄉到了法定的結婚年齡之外,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再加上西北才打完一場硬仗,江南的賦稅又在改革,正是國庫空虛的時候。江醒的意思是,隨便湊活過過就行。
太后聞言,欣慰道:「皇上已經懂這麼多了,還知道為國計民生考量。」說著說著,她又是熱淚盈眶,「皇上真的是長大了。」
林清羽道:「是管太傅教得好。」
平時雷厲風行的太后一提到自己兒子,整個人就閃爍著母性的光輝,江醒芝麻綠豆大的進步都能讓她感動抹淚。像沈淮識和蕭琤,奚容和蕭玠,蕭璃——或者說丟了魂的江醒,就是太后最大的軟肋。
不得不說,江醒將著六人的關係奉為《淮不識君》的通用法則實在是高明。林清羽靠著此六人一物降一物的準則,適當利用人心,才和江醒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但人總是不會滿足。從前,太后只盼著兒子能開口喚自己一聲「母后」;後來,又盼著他能和尋常人一樣讀書寫字。現在,她想著的是皇上早日親政,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
大瑜雖沒有痴呆天子的先例,卻出過一位幼帝,瑜文帝。瑜文帝七歲登基,十七歲親政,這期間是由他的嫡母孝恩皇太后垂簾聽政。瑜文帝長大後,孝恩皇太后遲遲不肯交回權力,一直拖到瑜文帝大婚,群臣激憤,孝恩皇太后才不得不妥協。
思及此,太后道:「皇上年紀不小了,是該給他挑幾個合適的人充實後宮了。」
林清羽輕哂:「太后現在不覺得皇上還是個孩子了?按心智而言,皇上的心智不過十歲。」
太后道:「這種事如何能按心智的年齡來算?照林相這麼說,一輩子痴傻的人就不能娶妻生子了?」
林清羽淡道:「臣可沒這麼說。只是立後茲事體大,太后可有合適的人選?」
太后私心是想親上加親,讓溫家的女子坐上後位。但即便是當著林清羽的面,她也不好把意圖表現得太明顯:「立後一事自然要從長計議。哀家是覺得,可先讓皇上通曉人事……清羽,你覺得呢?」
男女之事,她不可能和林清羽多說,點到即可。林清羽是個聰明人,不會聽不懂她的意思。
林清羽不置可否:「太后不用詢問臣的意見。臣沒有意見。」
太后笑道:「既然如此,哀家便命人去準備了。」
幾日後,興慶宮來了一批新人。這些人大多是正值妙齡,年輕貌美的宮女,環肥燕瘦,任君挑選。她們奉太后之命,都在內殿伺候。江醒默許了這波操作,但不准她們貼身伺候,只讓她們端端茶,倒倒水。
秀嬌嬤嬤得了太后的旨意,找到機會在江醒面前進言:「皇上,您別總讓小松子一人伺候了,小松子也是會累的。」秀嬌嬤嬤把江醒當小孩子一般哄勸,「您看看那個叫詩溈的宮女,是不是很好看?詩溈也想伺候皇上呢。」
江醒搖搖頭,搬出管太傅說事。小孩麼,最聽老師的話了。「老師說了,男女有別,朕不能讓她們近身。」
秀嬌嬤嬤解釋道:「皇上是天子,天下所有的人都是您的,您不用和她們男女有別。」
江醒一臉天真:「那丞相哥哥也是朕的人麼?」
秀嬌嬤嬤愣住,勉強擠出笑:「林相他不一樣,他是顧大將軍的夫人。」
江醒「童言無忌」:「可顧大將軍不是已經死了麼。」
秀嬌嬤嬤心裡亂著,轉移話題道:「皇上為何不想讓詩溈她們伺候呢?」
江醒皺起眉:「朕不喜歡她們身上的味道,聞到就難受,被她們碰到更難受。」
秀嬌嬤嬤臉色發白,喃喃道:「怎會如此。」
這時,一個微冷的嗓音響起:「你們在說什麼。」
秀嬌嬤嬤回身看到林清羽,連忙欠身行禮:「丞相大人。」
林清羽向江醒行了一個常禮,對秀嬌嬤嬤道:「這時候是皇上做功課的時候。嬤嬤來勤政殿,可是有什麼要事。」
「奴婢奉太后之命,給皇上送些點心來。」
林清羽性子冷傲乃眾所周知之事,但他在太后面前向來有禮有度。秀嬌嬤嬤身為太后的心腹,接觸的都是林清羽稍微溫和的一面。此時此刻,她卻能感覺到林清羽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上位者的威壓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林清羽能做到百官之首的位置,靠的不僅僅是臉和運氣。
林清羽淡道:「送到了就回去,皇上課業緊張,沒時間閒聊。」
「……是。」
秀嬌嬤嬤一走,江醒退下幼稚的面具,笑吟吟道:「丞相來了。」
林清羽掃了眼桌上的點心:「嬤嬤是來教皇上如何通曉人事的麼。」
「朕哪需要旁人來教。」江醒打著哈欠,「丞相早就教會朕了。」
林清羽嗤笑一聲:「臣哪來這個本事,是皇上無師自通。」
林清羽心情不佳在江醒的預料之中,幸好他早有準備。他拍拍自己的腿,道:「寶貝過來坐。」
林清羽冷冷道:「不坐。臣很忙,一堆奏本等著臣去看。」
江醒一笑:「那個啊,我已經幫你看完了。」
林清羽微怔:「真的?」
「你若不信,可以檢查檢查。」
林清羽走到書桌旁翻了幾本,裡頭果然都有內閣的藍批。再看江醒,哈欠不停,一副沒睡飽的模樣。林清羽心裡一陣溫軟,主動向江醒道歉:「抱歉,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但我……」
「我知道,你控制不住。沒關係,你發脾氣的樣子也超好看。」江醒拉著林清羽的手,帶著他在自己腿上坐下,「你不是一直想鑽研蠱術卻苦於沒有時間麼。我已經把南疆神醫請回京城了,這幾日你可以和他來個『京城論蠱』。至於朝政之事,我會幫你處理好,拿不準主意的,我再問你。」
林清羽靜望著他。
江醒問:「怎麼這麼看我?」
林清羽輕聲道:「我覺得,你好像是真的喜歡我。」他知道江醒有多怕累,可江醒每一次的受累,都是為了他。
江醒就笑:「你才知道啊。」他抬手用指腹碰了碰林清羽的臉頰,「好了,去玩吧,晚上早點回來。」
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林清羽心情大好:「那我先帶神醫去將軍府看小蠱蟲。」
看著林清羽展顏,江醒的困意都消退了不少。執著養蠱的林清羽太可愛了,想睡,可惜沒什麼時間。
江醒哄完耍小性子的大美人,稍稍眯了一會兒,準備提筆再戰時,小松子奉上新茶:「皇上,喝盞茶提提神罷。」
江醒還想著林清羽,不放心道:「但願朕是把清羽哄好了。」
小松子道:「奴才覺得,林相應當不會為這種小事生氣。」
「你不了解他。氣他還是會生的,他也知道沒必要為這種事生氣,可他忍不住,他也不說,但朕一定要去哄。」
小松子聽不懂,但他大受震撼:「皇上英明。」
慈安宮內,秀嬌嬤嬤將自己在勤政殿和皇上的對話一五一十告知太后。太后也覺得古怪,隱約猜到了什麼,嘴上卻一口咬定皇上是心智年齡太小了,還不懂這些,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來福一時失言:「難道皇上是……」
「是什麼?」
「奴、奴才不敢說。」
太后煩躁道:「有什麼話你直說便是。」
來福謹慎道:「奴才斗膽猜測,皇上莫不是天生斷袖?還是……對女子不行的那種斷袖。」
太后眉宇間一凜,厲聲道:「大膽!誰准你胡說八道的,你是嫌帶著腦子太沉了?」
大瑜自開朝以來,男風時有盛行。前幾年開了男妻的頭,如今娶男妻的男子也越來越多了。這些好男風者大多是男女不忌,但確實有一部人是對女子不行的斷袖。
男子之間稱為「斷袖」,女子之間也有「磨鏡」一說。太后想起了文帝的長樂公主,縱使成了親,一和夫君同房,就會冷汗狂流,嘔吐不止,而對上女子,就完全不會有這些毛病。
來福趕緊跪下,連連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太后閉了閉眼,道:「再等兩年,等皇上心智再成熟一些。」
秀嬌嬤嬤斟酌道:「皇上是喜歡美人的,不然以前不懂事時怎會一看到林相就笑?這兩年,林相一直伴著皇上。有林相珠玉在側,皇上看不上其他美人也在情理之中。」
言下之意,林大人把皇上的眼光拉高了,一般的美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然而放眼京中,哪裡還能找到在容貌上可以和林清羽一較高下之人。
太后想了想,覺得秀嬌嬤嬤說的有幾分道理:「當初,是因為國師說林相能助皇上痊癒,哀家才讓林相在興慶宮偏殿住下。如今皇上病好得差不多,林相再住在天子寢宮怕是不妥。林相和皇上,往寬了說,那是表嫂和小叔子的關係,總該避避嫌的。」
秀嬌嬤嬤附和道:「太后說的極是。」
太后沉下一口氣:「皇上到底心智不同旁人,此事也急不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轉眼,便到了天子生辰。雖然江醒說了生辰湊活過,但畢竟是天子登基後的第一個萬壽節,該有的排場還是得有。
這一日,宮內張燈結彩,歌舞不絕,宮女太監喜著新衣,衣上繡物均為祥瑞之意。吉時一到,天子登上花萼樓,受百官獻賀。
林清羽為百官之代表,捧觴而來,祝天子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江醒定眉定眼地看著林清羽,嘴角帶笑,雙眸璀璨,舉杯道:「今朕生辰,如獲新生。凡事過往,皆為序章。丞相同樂,舊疾當愈,萬事順遂。」
——舊疾當愈,萬事順遂。
林清羽清淺一笑。
會的,只要他鍾愛的少年常伴於身側,曾經再痛的舊疾,也會有痊癒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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