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戲導師

2024-08-16 00:55:24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克尼克決定將他返回華爾茲爾的最後歸期延至春季,那正是舉行珠戲年度大會或大典(the Ludus anniversariusor sollemnis)的季節。那種每年一度,一連持續數周之久,並有世界各地權貴與代表參加的盛會時代——我們可以稱之為珠戲史上值得追憶的偉大時代——雖已成為過去了,但此種為期十天至兩周的春季大賽,仍然是整個卡斯達里每年一度的重大節慶。舉行如此隆重的慶典,亦有它的宗教與道德意義,此蓋由於它能使整個學區所有一切以往各立門戶、各自為政的人士在一種象徵和諧的行動之下匯聚一堂。它不但已在數種學科的本位主義野心家之間建立一種休戰的狀態,同時,還不時教人向涵容雜多的統一局面挺進。對於它的信徒而言,它具有一種真正聖典的神力;對於不信它的人們而言,它至少也是宗教的一種代替品;而對於兩者來說,它都不啻為純淨美泉的一種沐浴。同樣的,巴赫的「受難曲」,對於若干樂師和聽眾而言,亦曾是一種名副其實的聖典;對於其他的一些人來說,也是一種禮拜儀式與宗教代替品;而對所有一切的人來說,也不失為藝術與心靈作者(the creator spiritus)的一種莊嚴示現。

  克尼克的決定延緩歸期,輕易地得到了修道院和卡斯達里雙方當局者們的同意。至於返回珠戲學園之後將擔任什麼樣的職務,他還無法確定,但他猜想,閒不了多久,就會承擔和榮任某種新的職務和任務。就目前而言,他只盼望快快樂樂地返鄉看望朋友並參加即將來臨的節慶。他高高興興地度過了他與約可伯斯神父共處的最後幾天時間,並在告辭時,亦莊亦諧地接受了院長和諸僧之頗為鋪排的餞行。接著,他離開了一個已有好感的地方和一個即將告別的人生舞台,不免帶有幾分悵然的離情別緒,但同時也懷有一種準備好好過節的心情,因為,雖無師友的指導和協助,但他總算在自動自發的情形下認認真真地做過一系列冥想的功課,為參加珠戲大典做了準備工作。他雖未能說服約可伯斯神父接受珠戲導師的正式邀請,跟他一起去參加年度大會,但他的愉快心情卻未因此受到影響;他體諒這位反卡斯達里的老人採取保留的態度,因而暫且完全放開所有一切的責任和拘束,準備將他的全副心思用在即將來臨的珠戲慶典上面。

  此種節慶活動的本身亦有它所特有的特性。真正的節慶大致上不會完全出岔——除非受到某些不祥的高等勢力的干擾。一個遊行隊伍,對於一個虔誠的人而言,即使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之中進行,亦不失其神聖的性質;而一個悶熱的節日,也不會使他們感到沮喪。對於這樣的玻璃珠戲選手而言,每一次的年會遊戲,不但都是一種良辰吉日,而且都有一種聖化的感覺。雖然如此,但正如我們每一個人所知的一樣,有些節慶和遊戲,進行得可謂事事如意,其中的每一個要素,悉皆相輔相成,莫不提升、推進,以及舉揚其他每一個要素,正如某些戲劇或音樂演出一樣,雖無明白可見的原因存在其間,卻如奇蹟般地達到光輝的高潮,使人得到強烈的感受,而另外的一些節慶和賽會,儘管也有同樣妥善的準備,但其結果,也只是勉強過關而已。就是否能夠獲致此種強烈的感受而言,端視觀眾的情感狀態如何而定。約瑟已經做了可以想見的最好準備:他既無煩惱的心事可言,又是剛剛載譽歸來,故而也能以愉快的心情期待這個即將來臨的吉慶。

  然而,這次的珠戲慶典,既未得到那種奇蹟般的靈氣的點撥,亦未達到聖禮特有的程度和光彩。實際說來,它變成了一次了無生氣,顯然不快,並且近乎失敗的賽會。儘管有不少參加者自認得了同樣的教益和提升之感,但此種遊戲的真正演出者和主編人,卻如在此種情形之下常見的一樣,依舊感到那種冷酷無情、缺乏雅興、受到壓制,以及噩運當頭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會場。當然,克尼克不但也有此種感覺,並且還發現他的熱望亦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損害,但在自認這次演出徹底失敗的那班人中,他仍是一個例外。縱然這次盛會沒有達到完美與極樂的真正頂峰,但因他不是這次年會的演出人,沒有責任可負,故而還能以一個熱心的旁觀者,以欣賞的態度追隨此種精心製作的遊戲,讓他的靜觀默想搖搖擺擺地告一段落而不為所動,並以感激的熱誠分享所有與會來賓都很熟知的那種經驗:在神明的腳下體會儀式與奉獻的意義,領會與眾合一的境界——縱使是被少數圈內人士視為「敗招」的儀式亦能傳達的那種神秘結合的境地。雖然如此,但似乎曾經籠罩整個大會的那顆惡星,也沒有完全影響到他。不用說,這次賽會的本身,正如湯瑪斯導師所主持的每一次珠戲大賽一樣,在計劃與組織上,悉皆無可指責;實在說來,這也是他所獲得的最乾淨、最直接,而且不可抹殺的重要成就之一。可惜的是,它的演出真是流年不利,在華爾茲爾的歷史中,直到如今仍是一件令人難以淡忘的憾事。


  克尼克於大賽開幕前一個星期抵達珠戲學園時,接待他的不是珠戲導師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巴爾川,後者非常客氣地歡迎了他,但又心不在焉地向他表示,導師最近得了病,而他巴爾川對於克尼克返回後的任務如何,也不太清楚,因此,只有請他到希爾蘭去向會董報到待命了。

  克尼克離去時,不自覺地由語調或舉止泄露了他對接待的冷淡和匆促而起的驚訝之情,巴爾川表示歉意。「如有令你失望之處,務請多多包涵,並請諒解我的處境,」他說,「導師病了,年會的事完全落到我們頭上,而一切的一切悉皆懸而未決。我既不知導師能否主持賽會,更不知我是否需要跳此火坑。」他繼續表示,導師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生病。他像往常一樣準備代行導師的公務,但除此之外,他還得在如此緊迫的情況之下,預備主持珠戲大會,而對這樣一件工作,恐怕亦非他的能力所可勝任。

  克尼克不但為這個顯然驚慌的代理人感到難過,同時亦為大會的責任可能落到這人的身上而感到遺憾。約瑟離開華爾茲爾的時間太久了,不知道巴爾川的焦慮究有怎樣的依據。可能發生在一個代理人身上的糟糕之事,已經落在此人的身上了:他已在不久之前失去了英才人物的信任,因此,他確是陷入了一種非常麻煩的困境。

  克尼克以相當凝重的心情惦念這位珠戲導師,這位典雅與諷刺的偉大代表,這位完美的大師與卡斯達里人。他曾渴望這位導師接見他,聆聽他的報告,再度將他安置在那個小小的選手團體之間,也許擔任某種機要的工作。他不但曾經希望珠戲大賽在湯瑪斯導師的主持之下進行,並且還想繼續在他的麾下工作,爭取他的賞識。如今發現這位導師臥病在床而被指令向其他上級報到,怎不令他難過,失望?幸好還算得到了一些補償:教會秘書和杜布瓦先生以尊重的善意接見了他,並聽了他的細說從頭。事實上,他們已經將他當作一個同事看待了。他已在他們所作的初次談話之中發現,他們目前還沒有用他推動與羅馬建交工作的意向。他們將尊重他的意願,准許他返回珠戲社團,不再外放。目前他們更加友善地邀他住在珠戲學園的貴賓室中,以便參加珠戲大會,並相機而行。舉行大典前幾天,他與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一起將時間用在齋戒和靜坐上面。這就是他所以能在某些人的記憶中留下不快餘味的情況之下,以一種至誠感激的心情目睹此一怪異賽會的原因之一。

  代理導師的職位,俗稱「影子」,是一種非常特別的角色——尤其是音樂導師和玻璃珠戲導師的代理人。每一個導師都有一個代理人,但並非由當局指派給他,而是由他本人在他自己的一小撮候選人中遴選。導師本身得為他的代理人所採取的任何行動和決定擔負全部的責任。因此之故,對於一個候選人而言,一旦被他的導師遴選為代理人了,那不但是一種重大的恩遇,同時也是一種極度信任的表示:因為,從此之後,他便被視為大權在握的導師的親信和左右手了;導師一旦因故不能執行他的公務,就要派他代理他的職務了。但是,作為一個代理人,並不是什麼職權都可行使,例如,最高委員會投票表決某項提案時,他只能以導師的名義表示贊成或反對,而不能以自己的身份對眾致詞或提出動議。對於此等代理人,為了防止弊端發生,除了上述各點之外,尚有其他種不同的限制。

  此種遴選雖然可將代理人的地位提得很高,有時高得極為令人注目,但也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在正規的聖秩組織中,代理人是沒有名分寸言的,因此,儘管他可得到高度的尊重,而且往往被委以極度重要的職務,但他卻因有了這個職位而失去他人擁有的某些權利和機會。這有兩點特別顯明:其一是,代理人對他的公務不負任何責任;其次是,他在聖秩組織中不再可以晉升。當然,這只是一種不成文的規定,但在卡斯達里的歷史中卻屢見不鮮:在一位導師辭世或退職之時,經常代行其職的這個影子氣理應遞補其缺才是,但事實上卻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看來這似乎已經成了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這個看來似乎不難消除的障礙,事實上已經成了一種不可克服的難關。導師與代理人之間的這條界線,猶如分清公務與私交界限的一個符號一樣,不可逾越。因此,一個卡斯達里人一旦接受了代理人的親信職位,不但就得放棄他本人晉任導師的希望,同時也不要想真正永遠占有他在執行代理職務時常穿常佩的官袍和徽章了。另一方面,他卻擁有一種特別曖昧的特權,就是,在執行他的代理職務時,不致因了可能的錯誤而受到責備,因為,所有這一切,都落到應該為其行為負責的導師本人身上了。身為一位導師,往往被他所遴選的代理人害得很慘,往往因為他的代理人犯了某種重大的錯誤而不得不引咎辭職。在華爾茲爾,「影子」一詞原本用以指稱珠戲導師的代理人。這個詞,用以描述他那種特殊的職位,用以說明他與導師之間的那種近似一體的親密關係,並表示他那種公務生活的虛假不實,可說再妙不過了。


  若干年來,珠戲導師湯瑪斯·馮·德爾·卓夫一直任用一個名叫巴爾川的影子,此人所缺乏的,似乎不是才能和善意,而是運氣。不用說,他是一位優秀的珠戲選手。作為一位教師,他至少還算稱職,並且,他也是一位正直的官員,對他的導師絕對忠誠。雖然如此,但在過去數年之間,他卻顯得不負眾望。所謂「新的一代」,亦即年紀較輕的英才選手,對他頗有敵意,而他又因缺乏他的導師所具的那種爽朗的俠士氣度,致使這種敵意影響了他的平衡。若干年來,這位導師沒有讓他辭職,只是儘可能地防避他與英才選手發生摩擦,逐漸讓他少在眾人眼前拋頭露面,進而要他多在秘書室與檔案室工作。

  這個雖然無可指責,但人緣欠佳,顯然不被命運之神眷顧的人,如今卻因他的導師得病而一下成了珠戲學園的首領。假設情況演變的結果使他不得不主持這次珠戲年會的話,那他就得在整個年會期間占據整個學區最最令人注目的職位了。如能得到大部分珠戲選手或全體教師支持,他或許可以擔當此種大任;但可惜的是,事實正好相反。這就是此次珠戲大典何以變成華爾茲爾的一種嚴格考驗,乃至幾乎成了華爾茲爾一次重大災難的原因。

  直到大賽揭幕前一天,有關方面才正式宣布:導師因為病重無法主持大會。此一消息如此遲遲發布,是否出於導師本人,我們不得而知,也許他曾希望等到最後一刻即可起來親自主持,亦未可知。或許是他已病得很重,連這種奢望也沒有了,但他的影子會錯了他的意思,致使卡斯達里一直不明華爾茲爾的情況,直到最後關頭,才不得不將病情宣布出來。就算此種推想可以言之成理,但此種延擱是否真是一種誤解,亦有可以爭議的餘地。毫無疑問的是,其所以如此做,當系出於善意,以免一開始就使這次節會蒙上一層陰影,而使仰慕湯瑪斯導師的人怯於參加。又,假如一切順利,假如華爾茲爾的選手集團與巴爾川之間又有一種互信關係的話,這個影子也許就可以名副其實地成了他的職務代理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而導師的缺席,也就差不多不致受到注意了。如此不厭其煩地思索這個問題,無異閒扯;我們之所以述及此事,乃因為我們認為我們必須指出,巴爾川絕不是那樣一個無能的人,更不是華爾茲爾當時的輿論所指的不能稱職。我們與其說他是個罪犯,不如說他是個受害人,較為妥當。

  跟往年一樣,來賓蜂擁進入華爾茲爾,參加珠戲大賽。有些人,毫無疑慮地來到;另外一些人,因為對珠戲導師的健康深為焦慮,而對大會的前途懷有陰鬱的預感。華爾茲爾和附近的村舍都擠滿了人。教會組織的每一位董事和教育委員會的每一位委員,幾乎都來了。來自全國各地和海外的旅客,都帶著度假的心情擠進附近的賓館。

  大會的儀式在大賽開始的頭一天晚上靜坐時間展開。像往常一樣擠滿來賓的華爾茲爾,一聽揭幕時的鐘聲響起,立即形成了一種深切虔誠的靜默。次晨的第一個節目是音樂演奏,隨之而來的是最初的珠戲活動,接著是觀想這個活動的兩個音樂主題。身著慶典禮袍的巴爾川,展示了一種從容而又鎮定的神態,但臉色顯得非常蒼白。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過去,他的神情亦跟著愈來愈為緊張,顯出了一副痛苦而又疲憊的樣子,直到大會最後幾天,幾乎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影子。大會揭幕第二天,謠傳湯瑪斯導師的病情惡化了,甚至還有人說他危在旦夕了。那天晚上,到處有人交頭接耳,尤其是在那些圈內人士之間。首先是一些街談巷議,不久就發展而成一種傳說,說的都是與病倒的珠戲導師及其影子有關的事情。這個傳說出自珠戲學園的圈內人士,亦即那些珠戲教師,傳的是:導師本來願意且亦可以主持大會,但他為了滿足影子的雄心而犧牲自己,以致將他這個莊嚴的職務讓給了巴爾川。但是這個傳說又繼續發展,又說由於巴爾川似乎不配擔當這個重任,加上這次大會辦得又頗令人失望,因此,病倒的導師這才為大會的失敗及其影子的顓頇無能感到罪過,故而此刻正在做著苦行的懺悔,為他的錯誤贖罪。據說,這就是他的病情之所以迅速惡化而熱度居高不下的唯一原因,除此別無其他因素。


  當然,這並不是唯一的一種傳說,但英才選手的一種傳言卻指出了:一群野心家,雖已看出情況岌岌可危,但抵死不肯插手救援。此蓋由於,他們對於大師所懷的敬意,被他們對於他的影子所懷的惡意抵消了;他們為了要讓巴爾川完全栽倒,不惜使導師本身蒙受其害。

  不久,又有消息傳出說,導師曾在病榻上懇求他的代理人與兩位資深英才選手和平相處,不要危及珠戲節慶。次日,有人斷言,說他已經口授了他的遺囑,同時還提名了他所認為合適的繼任人選。並且,所提的名字也已悄悄傳了出來。還有其他種種傳言,亦與導師病情逐漸惡化的消息一起傳播開來。而在大禮堂和貴賓室的人們,精神也日漸消沉——雖然,還沒有人消沉到放棄競賽和束裝離去的程度。儘管大會在表面上看來進行得有板有眼,但整個會場都籠罩著一片陰鬱之氣。不用說,以往年會所見的那種愉快歡騰的氣氛是沒有了;待到大會閉幕的前一天,這個競賽會的發起人湯瑪斯導師,竟然閉起兩眼,長辭人間了,儘管當局者們曾經阻止噩耗的傳出,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奇怪的是,不少與會人士,反而因此鬆了一口氣,感到輕鬆自在起來。珠戲學生,尤其是英才選手,都受到指示,在珠戲大會結束之前,不可穿著喪服或佩帶喪章,必須按照排定的時間表繼續下去,使表演與靜坐交替進行,不得中斷。然而,儘管他們都毫無異議地照做了,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個動作,但他們仍然禁不住露出了哀傷之情,就如那是為這位可敬的死者所做的一種喪禮似的。他們環繞著這位缺乏睡眠,面色蒼白,並且力盡神疲的巴爾川,而他則半閉著眼睛,帶著孤單冷漠的神情,繼續執行他所代理的職務。

  克尼克一直由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與英才選手保持密切的接觸。身為一位老手,對於此種情勢和情緒,他已有了充分的感受,只是他沒有讓它們影響他的心志罷了。從揭幕後的第四或第五天起,他就著實地禁止佛瑞滋拿與導師病況有關的消息煩他了。對於懸在大會上空的那片悲劇性的烏雲,他不但已有所感,而且十分明白,他不但以難過和深切的關注之情掛念這位導師,同時還以不安與悲憫的心情想到他的影子巴爾川——儘管他對導師之死負有一部分責任,似乎該受譴責。但他只管集中精神,把全副身心用在靜坐觀想那些結構美妙的珠戲歷程上面,而不讓任何真實的或神話的傳聞影響到他的心緒,因此,儘管人事紛擾有如烏雲蔽日,但他對這次賽會所得的體驗,仍是一種隆重的提升。

  大會結束時,巴爾川避開了一個額外的負擔,沒有以副導師的資格接見賀客和教育委員會諸公。為珠戲學生舉辦的傳統慶功會也被取消了。最後一場音樂節目一經演畢之後,教育委員會立即宣布了導師死亡的消息,而珠戲學園亦跟著依照規定展開悼念的事宜,仍然寄居貴賓室的約瑟·克尼克,亦參加了這次追思的儀式。他們依照卡斯達里的傳統習慣,為這位好人——人們對他仍然懷有崇高的敬意——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葬禮。他的影子,曾在大會期間強打精神鞠躬盡瘁的巴爾川,對於自己的處境至為了解,因而告假到山中徒步散心去了。

  整個珠戲學園,實在說來,整個華爾茲爾,到處都沉浸在哀傷之中。也許沒有一個人曾與這位已故導師有過密切而又顯然的友誼關係,但他那種卓絕而又完美的貴族氣質,加上過人的才智和修養有素的審美功夫,使他成了大體上以民主為基調的卡斯達里難得一見的攝政與典範。卡斯達里人一向以他為榮。我們如果說他對於激情、愛情,乃至友情的境域,悉皆敬而遠之的話,那正是使他成為青年熱烈敬愛對象的原因。這種莊嚴而又尊貴的氣派——這使他得了一個相當敬重的綽號:「大人」——儘管曾經受到強烈的反對,但事經若干年後,卻為他在教會組織最高會議和教育委員會的會議和工作上贏得了一種特殊的地位。


  不用說,他的繼任人選的問題,成了熱烈討論的事項,特別是在英才珠戲選手之間,討論得尤為激烈。被這些選手設法推倒的影子離開之後,導師的職務便由英才集團本身投票表決,暫時分由三位臨時代理人負責——當然,只是代理珠戲學園內部的事務,而非代理教育委員會的公務。依照傳統習慣,導師的遺缺應在三個星期之內遞補起來。一位導師如在辭世或臨終之時,明白遴選一個沒有競爭對象或不致受到爭論的繼任人選,只要經過一次全會通過,即可遞補。這次,這個程序可能要費些手腳,需要頗長的時間始可完成。

  在誌哀期間,約瑟·克尼克曾經不時與他的朋友談到此次珠戲大賽及其特別困擾的歷程。「巴爾川這位代理人,」克尼克說道,「不僅以忍辱負重的精神毫不苟且地盡了他的本分——也就是說,他以鞠躬盡瘁的精神扮演了一位真實導師的角色——而且在我看來還不止此。他為這個珠戲大典犧牲了自己,就如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後一次最為莊嚴隆重的公務行為一般。你們大家對他未免太苛刻了——豈止苛刻,實在太殘忍了。你們本來可以挽救這次賽會並饒了巴爾川,而你們卻沒有那樣做。我對此種行為不想表示意見;我想你們所以如此也許有你們的理由。但我現在要說的是,可憐的巴爾川既被排除了,你們也稱心如意了,就該寬宏大量一些才是。等他回來時,你們必須在路上迎候他,並表示你們已經了解他所做的奉獻了。」

  德古拉略斯搖搖他的頭。「我們不但已有了解,」他說,「同時也領受了。你很幸運,能以來賓的身份參加這次大賽;在這種情形下,你對事情的經過情形也許不太清楚。不,約瑟,縱使我們對巴爾川有任何同情之心,也不會有採取行動的機會了。他已經明白他的犧牲在所必然了,故而也就不想再來一次了。」

  直到此刻,克尼克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陷入了一種擾攘的沉默。他現在已經明白到,他既不是以一個真正華爾茲爾人,也不是以一個與他人同志的人,而是以一個事實上更像來賓的人,體驗這些節日的實況;因而直到這時,他才確切地體會到巴爾川的犧牲性質。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巴爾川是個想出風頭的野心家,因為力不從心而栽倒,故而不得不放棄他的野心,乃至只好勉力忘掉他曾是一位導師的影子,曾是一個年度大會的頭目。直到現在,聽了朋友的最後這幾句話,他才驚訝地明白:巴爾川已被他的裁判們完全裁定而一去不再回頭了。他們不但曾經容許他主持賽會直到閉幕,而且亦曾給予足夠的合作,以便使大會進行到底而不致家醜外揚;但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亦只是為了保全華爾茲爾的體面,而不是為了巴爾川其人。

  實在說來,影子這個職務,不僅要得到導師的完全信任——關於此點,巴爾川是得到了,但並不止此而已:他還須得到英才選手的同等信任才行,不幸的是,他沒有得到。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他犯了大錯或一意孤行,教會組織不但不會像他的導師兼模範一樣支持他,更不會護衛他。既然沒有這樣的權威為他撐腰,他就只有乞憐於他的老同事,亦即那些珠戲教師了。而設使他們對他沒有敬意的話,他們不但不會支持他,反而成了他的判官。如果他們不肯讓步,這個影子就完蛋了。相當可信的是,他到山裡遠足沒有回來,而不久消息傳來,說他墜崖喪生了。這件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不再有人提起了。

  同時,教會組織和教育委員會的高級官員與董事們,每日接二連三地在珠戲學園出現,英才選手和行政人員都被召去問話。所討論的事情時有傳聞,但也不出英才集團的本身。約瑟·克尼克也被召問了,一次是教會組織的兩位董事,一次是一位語言導師,然後是杜布瓦先生,接著又是兩位導師。也曾被召詢問多次的德古拉略斯,對於他所謂的這種秘密會議氣氛,不但顯得興高采烈,同時也說了一些無傷大雅的笑話。約瑟早在節會期間就已注意到,他以前與英才選手之間所建立的一點親密關係,已經所剩無幾了,而在這種秘密會議期間,他更是痛苦地看清了此點。這不只是說他像個外賓一樣歇足賓館而已,同時,他的上級似乎也以同輩的身份對待他。英才選手的本身,作為一個集團的教師們,都已不再以夥伴的態度接納他了。他們對他裝出一種嘲諷的禮貌,或者,說好一點,擺出一種逢迎的冷淡。他們早在他接受瑪麗費爾斯的差事時就開始疏遠他了,但這不僅正常,而且自然。一個人一旦採取步驟,從自己走向勞役,從學生或教師的生活轉而成為教會組織的成員之後,他便不再是一個夥友,而是將要變成一個上司或老闆了。他既不再屬於英才集團,他就得明白他們此時要對他採取一種批判的態度了。這種情形,凡是處於他這種處境的人,都是難以避免的事情。所不同的是,此時他所感到的這種疏遠和冷淡,顯得特別強烈,部分原因在於這群英才人物此時頓失依靠,即將接受一位新任的導師,故而以一種防衛的態度,藉以鞏固他們的陣營;部分原因在於他們剛以殘忍無情的態度對待過前任導師的影子巴爾川。


  一天晚上,德古拉略斯在極度興奮的狀態之下,一路奔跑著走進賓館。他找到克尼克,將他拉進一間無人的房間,把門關上,然後大聲叫道:「約瑟,約瑟!我的上帝,我早該猜到了,我早該知道了,好像十分……啊,我已經欣喜若狂了,真不知該不該高興。」珠戲學園的這位消息靈通人士,就這樣滔滔不絕地繼續表示:這已不只是一種可能的事情,可以說已經是一種確定了的事情——約瑟·克尼克要被推選為玻璃珠戲導師了。曾被許多人視為湯瑪斯導師先定繼任人選的檔案室主任,顯然已在前天舉行的複選中被排除了。在徵詢期間曾經一度領先的三名英才候選人中,沒有一個得到一位導師或會董的特別眷顧和推薦。相反的是,兩位教董與杜布瓦先生卻轉而支持克尼克。除此之外,前任音樂導師的一票也極有分量,因為他對幾位候選人都有相當的了解,曾有幾位導師徵詢他的意見。

  「約瑟,他們要推選你當導師了!」佛瑞滋再度叫道,而他的這位朋友卻用手掌掩住他的嘴巴。有一陣子,約瑟驚訝、興奮的程度不亞於佛瑞滋,對他而言,那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在德古拉略斯還在報導在珠戲學園傳述,與這次「秘密會議」的情況和經過相關的種種看法時,克尼克已經開始體會到他這位朋友的猜想似乎也不會錯到哪裡了。並且他的心裡也已感到某種近乎贊同的東西,感到他不但已有所知,而且一直期待著的一件事情,一件不但適當,而且自然的事情。因此,他才用手掩住他這個朋友的嘴巴,並以一種責備的眼光瞥了他一下,好像突然與他有了一大截距離似的,接著冷冷地說道:「老兄,不要那樣多嘴;我不想聽這種閒扯。到你的同伴那裡去。」

  還有許多話要說的德古拉略斯,突然沉默無言了。他在這個十足陌生人的凝視之下,帶著一副蒼白的面色走了出去。據他後來表示,他起初感到,克尼克在此一時刻所表現的那種顯著的沉靜和冷漠,好像一頓拳頭,一種侮辱,一記耳光,好像背叛了老友,對他的即將擔任珠戲首領作了近乎不可理解的過分強調和預期。直到他開始離去時——他確實像個挨了耳光的人一般走了開去——也才體會到那種令人難忘的眼色——那種遙遠、嚴肅,而又痛苦的眼神——所表現的意義,因而恍然大悟:他這位朋友並非因為受到命運的眷顧而傲視於人,只不過是虛心地準備接受而已。他說,他最近詢及巴爾川其人及其所做的犧牲時,他才想起約瑟·克尼克所現出的那種憂慮神情和同情語調。如今看來,就如他本人即將犧牲自己並像影子一樣消失不見了。他那時的表情顯得自負而又謙下,得意而又溫順,孤高而又認命;就如他的容貌已經成了各種歷任導師的雛像一般。「到你的同伴那裡去。」他如此說。就這樣,這個不可理解的人,就在他剛剛聽到他自己即將擔負一個新的大任的那一剎那一下子投入了那個新的情境,而從一個新的核心看待這個世界,而不再是一群朋友中的一個同伴了,再也不是了。

  克尼克本來可以輕易地猜到,他這最後最高的感召,亦即珠戲導師的任命,就要來到了——至少亦可看出它的可能性甚至或然率來。但是這次,他的榮升,也使他吃了一驚。這件事情,他也許已經猜到了,事後他曾如此想,因此,他才嘲笑他那位熱情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不用說,後者自始就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任命,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兩樣,因為他總算在此事決定宣布之前幾天推算、預測到了。實際說來,對於克尼克的當選,最高委員會可說沒有異議——除了一點,也許是他稍嫌年輕了一些;他的前任大都在45到50歲之間才榮登這樣的高位,而約瑟幾乎還不到40歲。不過,對於這樣的早升,法律上並沒有明確的限制。

  且說,佛瑞滋一經將他觀察和預測的結果告知克尼克之後,他的這位朋友立即就明白到佛瑞滋所說的話沒錯;他不但當下就體會到他已當選的事實,同時也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因為,畢竟說來,佛瑞滋總算是個富於經驗的英才選手,對於複雜的華爾茲爾這個社區,可謂了如指掌,巨細靡遺,而他所作的觀察和推測,自然不會錯到哪裡。但他對這個消息所作的第一個反應,卻是申斥他的朋友,拒絕聽「這種閒扯」。佛瑞滋帶著驚異和近乎受辱的神態走開之後不久,約瑟便到一間靜坐室去整理他的思緒。他的靜思從一件畢生難忘的往事開始。在他的心幕上,他見到一間空室和一架鋼琴。室內透射著一道午前的清涼陽光,而它的門前則映現著一位英俊而又友善的男士——一位有著灰白頭髮的長者,純淨的面上露著慈祥而又莊嚴的神采。那時的約瑟還是一所拉丁文法學校的學童,帶著既驚又喜的心情,在室內恭候著這位音樂導師,接著,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了這位受人尊敬的人物,而這位來自英才學校傳奇學區的導師,先是向他開示音樂的真諦,而後又逐步將他帶進他的學區,他的境界,讓他進入英才學校和教會組織,乃至使他成了他的同事兼道友,而這位老人如今功成身退,放開了他的魔杖和權柄,轉變而成一位閒靜少言,但仍慈祥,仍受尊敬,且更神秘的長老,不但仍以他的慈光和身教繼續照顧約瑟的餘年,而且總是比他超前一代,總是比他超前幾個人生的階段;而且在尊貴方面,在謙德方面,在師道方面,乃至在神秘方面,也總是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然而卻又不知為他的支持人兼身教的模範,從容不迫地勉勵他踏著他的足跡前進,就像一個時升時降的行星引著它的兄弟循著它的軌道運行一般。


  當克尼克讓內在的意象之流,像剛剛放鬆身心之際所現的夢境一樣,任其自動映現而不加約束時,忽見其中流出兩個主要景象,兩個畫面,兩個象徵,兩個寓言故事,且流連忘返,徘徊不去。他在第一個景象中,只見少年時代的克尼克,在音樂導師的引領之下,沿著種種不同的路線前進。這位導師擔任他的嚮導,在他的前面帶路,走向一個永遠智慧而又莊嚴的理想目標,顯而易見,每當他掉頭露面一次,就變得蒼老一些,但也變得沉著而又可敬一些;而他約瑟·克尼克本身,則恭敬而又順服地跟著導師前進,以導師為榜樣,但他自己仍是那個少年,總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對於此點,他時而感到羞愧,時而相當高興——縱然不是十分滿意。而另一個畫面則是:景在練琴室中,老人走進少年等待的地方,這個鏡頭一再重映,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導師與少年彼此追隨,就如沿著某種機械的鐵線運行一般,不息前進,直到再也分不清誰來誰往,誰先誰後,誰老誰少。時而是少年向老人、向權威和尊貴表示恭敬孝順之意,時而是老人適時追隨、服從,崇拜青春的、開展的、歡樂的偶像,頗為顯然。而當他目睹著這個既然毫無意義卻又頗富深意的夢境不息地迴環往復之時,這個在夢中做夢的人不時感到老人與少年有如一體,時而敬人,時而受敬,時而帶頭,時而跟隨;而在此種交替轉變的過程當中,有一瞬工夫,他感到老少集於一身,既是老師同時又是學童,甚或超於兩者之上,而在此種老少交替的虛妄輪轉之中,成為策勉者、操作者,乃至旁觀者。他帶著此種轉變的感覺,時而放慢步調,時而加快速度,而成一種狂熱的衝擊。而在此種歷程當中,又發展出一種新的意念,與其說是一種夢境,不如說是一種象徵,與其說是一種意象,不如說是一種悟見;他想見或悟見到,此種既有意義而又虛妄的師生輪轉,此種青春與智慧的相互追逐,此種永無窮盡的交替遊戲,正是卡斯達里的象徵。實際上,它就是整個的人生遊戲,而分為老與少,日與夜,陰與陽,如此等等。約瑟·克尼克既在他的靜觀之中達到了此種地步,也就發現了一條從萬象世界走向清靜境地的道路,而當他從久久一心不亂的定境出來之後,也就感到精神倍增,思路清明,而心情愉悅了。

  數天之後,教會組織的董事們召他前去時,他就顯得非常沉靜。他以從容不迫的態度接受了上級所作的友好招呼、簡短的掌聲,以及擁抱的儀式。他們向他表示,他已被薦任珠戲導師之職,將於後日在大禮堂舉行授職與宣誓儀式。這個禮堂就是已故導師的代理人在不久之前像個裝了金的犧牲一樣完成那些狼狽儀式的場地。舉行授職宣誓的前一天,在兩位上級的指導和監督之下,仔細研究了宣誓的程序、「導師每日禱告」,以及儀式性的靜坐。這次擔任督導的兩位上級是教會秘書和數學導師,而演習的這一天工作非常緊張,中午休息時,約瑟憶起了他當初進入教會的情形,以及音樂導師事先向他說知的情況,歷歷如在目前。不用說,這回的就職典禮不同於每年一度的入會儀式,因為那是有數以百計的人由一座大門同時進入一個大的社團,而他如今卻是一人穿過針孔,單獨進入一個最高但卻最窄的圈子,亦即導師們的圈子。據他後來向前任音樂導師表示,在他認真自我檢討的那一天,一念之差給他招來了煩惱,那可真是一個十分荒謬的念頭。他說他曾害怕到時會有一位導師出來指稱:他年紀太輕,不配承當這種至高至尊的重任。他不但曾經認真地抗拒這種恐懼、竭力消除這種孩子氣的虛浮念頭,同時還認真地抗拒答辯的意願,就像會有某種與他的年齡相關的諷刺一般:「那麼,為何不等我年紀再大一些呢?你知道,我壓根兒就不曾有過這種高升的志趣。」但進一步的自我檢討向他指出,他這種無意識的升官念頭,以及志在必得的意願,與他的心靈根本不相為謀。接著,他對音樂導師繼續表示,他已向他自己承認此點,他已看出此種心念的虛浮而加以遣責;尤其重要的是,不論是哪一天,還是其他的任何時候,他的同事都沒有向他提過他的年齡問題。


  不過,對於新任導師的遴選問題,卻也在克尼克的競爭者們之間展開了頗為熱烈的討論和批評。他雖沒有真正的對手,但總有幾個對頭,其中不乏年齡比他成熟的人。這個圈子的成員,並非完全同意此種抉擇而不加以試煉,至少也要使這位新任導師受到一次極為嚴苛的審查。大凡一位新任導師,在就職之前和上任之初,幾乎都要受到那種近乎煉獄的洗禮。

  一位導師的授職典禮,並不是一種公開的儀式。出席參加的人,除了教育委員會和教會董事會成員之外,只有英才學校高年級學生、英才教師,以及即將接受一位新任導師領導的行政官員。新任珠戲導師必須在大禮堂舉行的這種儀式中宣讀就職誓詞,接受職務標記——包括若干鑰匙和印章——並由教會組織發書人著上導師的禮服——參加各種重要慶典,尤其是主持珠戲年會時要穿的長袍。此種活動沒有公開慶典所具的那種熱鬧場面和陶醉氣氛,性質上只是一種嚴肅的儀式,故而也就相當冷靜。但從另一方面看來,單是兩系的最高當局者們出席觀禮,也就使得這種集會平添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莊嚴尊貴的氣息。這個由玻璃珠戲選手組成的小型共和國,就要接受一位即將作其總統,並在委員會內為其利益發言的新領袖、新主子了。這是難得一見的重要事項,儘管年紀較輕的學子只知耳目所及的儀式,而不能充分體會它的真意,但此外的其他一切參與者們可就不同了,莫不皆能完全確切地知曉它的重要性。因為這些人都能體會到他們本身與團體之間具有一種休戚與共的關係,故而亦能將這件事當作他們本身的一個重要部分予以體認。

  此次珠戲慶典的歡樂氣氛,由於悼念前任導師的過世,加上年會的不快情緒,以及代理人巴爾川墜崖的悲劇,而蒙上了一道陰霾。這次的授職典禮,系由教會組織發言人與珠戲檔案管理處主任共同主持,共同將一件新禮袍高高舉起,而後放在新任珠戲導師的肩上。簡短的賀詞由文法導師,科柏翰古典語言學導師宣讀。華爾茲爾的一位英才代表交出鑰匙和印章,而年事已高的前任音樂導師則站在風琴的附近。這位老人此番前來的目的,是親眼目睹由他一手培植起來的這個門徒披上此種官袍,並以出其不意的出席方式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此外,也許還要給他提供一些有益的忠告。他本想親自為這個儀式演奏音樂,但因他已不再能作如此吃力的冒險,遂將此一工作交由身為珠戲學員的一位琴師擔任,而讓他自己站在琴師的後面,幫著翻動演奏的樂譜。他帶著愉快的微笑望著約瑟,看著他接受禮袍和鑰匙,聽他復誦誓詞,並對他的未來同事、職員,以及學生發表即席演說。在他看來,這個少年的約瑟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令人喜愛過,因為,他不但幾乎已經不再是昨日的約瑟,並且幾乎也不再是身著官袍、位居要津的約瑟,而是皇冠上的一粒寶珠,聖秩組織中的一根巨柱了。但他只能與他這個少年的約瑟單獨交談數分鐘的時間而已。他向他發出一種爽朗的微笑,接著對他告誡云:「好好掌握此後三四個星期的時間;需要應對的問題很多。今後永遠要顧全大體而勿拘小節,你得集中全力照顧英才學校而不去想任何別的事情。將有兩個人會奉派前來幫助你,指引你,其中的一個是瑜伽學者亞歷山大,我曾親自教過他。對他你要厚道一些,他不是蓋的。你現在所需要的,是一顆不可動搖的信心:相信上級長官使你成為他們自己的一個同事絕對沒錯。信任他們,信任奉派前來協助你的人,並且要毫無保留地信任你本身的能力。但要注意英才分子;那是他們指望的事情。約瑟,我知道你會得到勝利的。」

  這位新任導師對他本身的大部分職務都很熟悉,因為他曾做前任導師的助手,對於需要種種能力對付的種種場合,還能得心應手。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珠戲課程——從學童班、初級班、假期班、貴賓班的課程,到為英才選手而舉辦的實習會、講演會,乃至研究會,應有盡有。每一位剛剛上任的導師,對於各班課程都可勝任愉快,唯除後面幾種工作,而此前不在其職務範圍之內的這些新工作,則需要他付出更大的心力和體力。這也是約瑟必須面對的問題。首先,他想以專注的精神面對這些新的任務,亦即導師的固有任務:出席最高教育會議,參與各科導師會議和教會組織董事會的工作,代表珠戲學園與各有關當局打交道。他躍躍欲試,他要熟知這些新的工作並為它們排除未知的威脅。他希望他一開始就能用幾周的時間仔細研究一下組織的資料和訓令,他隨時可以取用。他只要找杜布瓦先生,熟知導師的規程和傳統習慣的專家,教會組織發言人就行了。這位發言人本身雖然不是一位導師,故地位也低於導師,但他不僅在委員會的各種會議中都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擁有要人遵守教會傳統規則的職權——就此而言,他的職務頗似宮廷裡面的掌禮官。


  約瑟非常樂意向這位嚴謹老到、彬彬有禮、剛以莊嚴肅穆的態度親手為他披上官袍的發言人,作一些私下的請教,可惜的是他不在華爾茲爾,而是居於離此半日行程之外的希爾蘭。此外,他更恨不能一下飛到蒙特坡去,為這些事情向前任音樂導師請示機宜。然而,這些求助之事想也不用想了;既然身為導師,就不能像個學生似的懷有任何此類私心了。相反的,他不但得親自著手處理他自以為棘手的職務,而且得集中精神全力以赴才行。

  在巴爾川主持賽會期間,他曾目睹一位導師被他自己的社團亦即英才選手加以捨棄,猶如被封在沒有空氣的地方窒息而死一般。當時他已有所感,而他這種預感終於由前任音樂導師在他就職那天所說的幾句話加以證實了。而今,他不但在上班時間時時面對這個問題,而且稍有空閒就得思索他的處境:最最緊要的,他必須關心英才選手和珠戲教師、注意珠戲研究的最高階段、留心珠戲講習會的課程,以及親自與珠戲教師溝通意見。他可以將檔案交檔案管理員去管,將初級班的課程交給現任的教師去教,將公文交給秘書去處理,而不致疏忽任何重要的事情,但對英才選手的事,他一點也不敢放任,一刻也不敢。他必須步步跟蹤,緊迫盯人,使他們感到凡事非他莫辦。他得使他們相信他的真才實學及其意願的純潔;他得征服他們,爭取他們,贏得他們,以智慧戰勝他們中每一個有意向他挑戰的競爭者——而這樣的競爭者自然是不乏其人。

  在這種奮鬥中,曾被他視為障礙和缺憾的許多因素,尤其是他的久離華爾茲爾以及因而有時將他當作一個homo novus(「新人」)看待的英才選手們,甚至連他與德古拉略斯之間的友誼,也派上了用場。這是因為,德古拉略斯,這個雖有才氣,但體質虛弱的局外人,不但不會被人看成一個角逐高位的對手,而且似乎也沒有雄心大志,故而,縱使得到新任導師的偏愛,也不會被其他的競爭者視為一種侵犯。雖然如此,但在克尼克看來,探測、透視珠戲世界中這個最有活力,最難控制,而且最為敏感的最高層面,並像一位騎士馴服一匹良馬一樣駕馭它,卻也是一種值得一做的工作。因為,在卡斯達里的每一個機構之中(不僅是在珠戲學園裡面而已),英才候選人(又稱英才教師)這個集團,亦即已經完成正規教育,但仍從事自由研究工作,而未奉派到教育委員會或教會組織服務的這群才俊,乃是卡斯達里社會中最為寶貴的幹才,也是未來的真正預備隊員與希望。這群俊逸不羈的年輕才俊到處——不僅是在珠戲學園方面而已——都在對抗、抨擊新任教師和上級,對於新任的主管,連起碼的禮貌和服從都沒有,故而必須以純粹的個人為基礎,一一加以說服、制服,乃至收服。身為長官者,必先以他的全副精神使他們變得心悅誠服,他們才會承認他的地位並服從他的領導,而無任何挑剔的餘地。

  克尼克毫不畏怯地擔起了他的工作,但其中的困難卻也使他驚訝不已。而當他突破難關,逐漸贏得這場艱困的消耗戰後,他原有些焦慮的其他難事,也都迎刃而解,而不必去費太多的心思了。他向一位同事告白雲,他第一次參加教育委員會的全體會議——來回都乘特別快車——當時猶如置身夢中一般,事後也無暇回想:眼前的工作將他全部的精力都耗幹了。實際說來,儘管會議的議案是他感到興趣的,也是他急切期待的——因為這還是他第一次以該會委員的身份出席——但是,即使是在會議正在進行的時候,他仍有多次發現他自己在想的,不是與會的同仁和討論的議案,而是華爾茲爾的事務。他看到他自己置身於檔案處那間陰暗的房間中,因為他目前正在該處舉辦一個論理學講習會,每隔三天一次,參加的學員只有五個。諸如此類的事情,比之其他的公務——那也不是輕鬆的事情,既不能迴避,亦無法拖延——可說時時都會形成高度的緊張,需要付出大量的精神與體力。因為,正如前任音樂導師所說的一樣,教育委員會給他派來了一位計時員兼教練的人物,監督他的作息時間,規勸他的工作日程,既要他避免全面性的過度勞累,又要他避免過於專注於任何一件事情。克尼克對他非常感激,而對亞歷山大尤為銘感,後者是教會董事會派來的代表,是位精通靜坐藝術的大師,頗有名氣。亞歷山大的任務,是督促約瑟每天做三次「小小的」或「短短的」靜坐冥觀,每次都要嚴格地按照規定的程序和時間進行,分秒必爭,一絲不苟,縱使他已工作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也無由例外。

  每晚靜坐之前,他和他的兩位助手——他的教練和靜坐老師——都要檢討一天的公務,查核何事做妥,何事未當,就像靜坐老師對於此點所說的一樣,為他自己把脈,這也就是說,查看並診視自己目前的處境、健康狀況、精力分配,以及個人的希望與隱憂——總而言之——以客觀的態度省察一個人的本身和日間的工作,而不將未完未妥的事情留到夜裡和次日。

  就在珠戲教師帶著既表同情又含好事的心理看著他們的導師承擔繁重的勞務,一有機會就藉故考驗他的能力、耐性,以及機智,一會兒為他鼓掌打氣,一會兒又拖他後腿之時,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感到他的周遭形成了一種不快的空虛。不用說,當此之時,克尼克實在無法為他分出任何心力,任何時間,任何念頭或同情。但因他無法強化自己,也就不甘受到如此的冷落。尤其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他不但覺得他這位朋友似乎在一天一天地逐漸離他而去,同時還發現他自己已經成了同事的懷疑對象而很少與他交談。這事說來不足為奇。因為,德古拉略斯雖然不會認真地擋住那些野心爬藤的出路,但他也已被人視為這位新任導師的黨羽和親信之一。

  克尼克不難想到這一點。當然,他目前要負的責任很多,使他不得不暫時擱置一下一己的私事,包括他的友誼在內。但是,據他後來向他這位朋友告白,他之所以如此做,並非出於意願,而是在不知不覺間忘了佛瑞滋的存在。他已徹頭徹尾地使他自己變成了一種工具,以致使得友誼之類的私事沉入了東洋大海之底。在某種情況之下,例如在他為五位傑出珠戲選手而開的那個研習會上,當佛瑞滋的面孔及其身影出現在眼前之時,他就沒有將德古拉略斯當作一個朋友或某人看待,而只是將他視為一個英才分子,一個學生,一個候選人,一名教師,他的工作的一個部分,他為了能打勝仗而須加訓練的軍隊之中的一名士兵。這位導師第一次以此種態度呼喚佛瑞滋之時,曾經使他有過一種不寒而慄的感受。從克尼克的表情看來,顯而易見,這種冷漠和客觀,並非故意偽裝,而是可怕的事實;由此可見,這個在他面前,以此種公事公辦的禮式和機智靈敏的神態待他的人,已經不再是他的朋友約瑟,而是一個十足的老師兼監考官,一位十足的玻璃珠戲導師,被他那些沉重而又嚴肅的公務包圍、隔離著,就像一隻經過烈火燒過的陶器,被冷卻、硬化了的彩釉包圍、隔離了一般。

  在這幾個發高燒似的星期當中,發生了一個與德古拉略斯有關的小小意外。由於連續的失眠加上嚴重的心理緊張,他在研習課上犯了一次失禮的事件——犯了一次小小的情緒爆發,但並非對導師而發,而是對一位同事,因為後者的學舌語調刺傷了他的感情。克尼克不但注意到了這件事情,同時也發現到這個犯者的過分緊張狀態。他沒有用語言申斥他,只是做了個手勢,隨後又派他的靜坐老師安撫這個激動的靈魂。經過數周的休養之後,德古拉略斯便將此種關懷視為恢復友誼的一種徵兆,因為他以為這是直接對他這個人所作的一種關注,故而心甘情願地接受了矯治。實際說來,克尼克幾乎沒有注意到他所關心的這個人究系何人。他只不過是以導師的身份採取行動而已;他看出了他的一個教師情緒不穩且缺乏自制力,便以一位教育家的身份加以反應,既沒有將這個教師視為一個個人,更是沒有將他與他自己連在一起。事隔數月之後,當他這個朋友向他提起這幕鬧劇並訴說他對此一善意的表示感到多麼快慰之時,約瑟·克尼克幾乎無言以對。他已將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但他沒有糾正他這位朋友的誤解。

  最後,克尼克終於達到了他的目標。這場硬仗終於打勝了。鎮服這些英才分子,將他們磨得筋疲力盡,馴服野心家,贏取騎牆者,折服自大狂——所有這些,都非容易完成之事,但如今皆已辦到了;珠戲學園的教師們,不但都已承認他是他們的導師了,而且都已臣服於他了。突然之間,一切的一切都運轉得順順噹噹的了,就如一架鏽了的機器,只不過擦了一點點油罷了。教練與克尼克擬定了最後日程,表達了教委會的激賞,接著便功成身退了,同樣的,靜坐老師亞歷山大也跟著告辭了。克尼克恢復慣常的清晨散步,而不再做晨間按摩了。雖然,他還無法想到研究乃至讀書之類的事情,但他終於有時可在晚間睡覺之前演奏一點音樂了。

  其後,他在出席教育委員會的一次會議時明白地感到,儘管這件事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被人提起,但他的同事們如今已經將他視為一個經得起考驗的人了。他已與他們平分秋色了。經過這次自我考驗的奮鬥之後,如今他情不自禁地再度起了一種覺醒之感,一種冷靜而又清明的意識。他見到他自己處於卡斯達旦的核心之中,身在聖秩組織的最高階層,並且,清清醒醒,幾乎有些失望地發現到,縱然是這麼稀薄的空氣,亦可呼吸;但是,而今好像從來不知任何差別似的呼吸此種空氣的他,已經完全變了。這便是他經過此番無情的試煉而來的結果。這已將他燒得一乾二淨了,絕非此前的任何工作、任何努力,所可比擬。

  這回,英才選手們終於以一種特殊的姿態承認克尼克為他們的最高頭目了。當他意識到他們的抗拒已經結束,他已得到這些教師們的信賴和認同,明白他已成功地將這項艱難工作打發過去之時,他曉得他遴選「影子」的時機來到了。實際說來,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個人減輕他的負擔,因為,經過了這次近乎超人的試煉而打贏了這場硬仗之後,他突然發現到,他已獲得相當的自由了。過去曾有不少導師,就在這個當口因為氣力不濟而倒了下去。現在,克尼克放棄他自己選擇代理人的權力,要求作為一個團體的教師們為他推選一個「影子」。由於巴爾川的前車之鑑不遠,英才選手們對於這個安撫的姿態看得非常認真,經過多次會議和秘密投票之後,才做了最後決定,在他們的最佳同伴中推出一個最為適當的人選,作為他的代理人——在克尼克就職之前,曾被視為最有希望獲得導師職位的人選之一。

  他已渡過了最大的難關。現在,終於又有時間散散步、奏奏音樂了。待些時候,他又可以想到讀書的事兒了。與德古拉略斯打打交道,偶爾和費羅蒙蒂通通書信,也有可能了。現在,他也不時可以偷個半天的閒了,有時或許還可給他自己度個小小的短假。但是,所有這些賞心樂事,對於另一個人也許有益,但對從前的那個約瑟——曾經自以為是銳利的珠戲能手,自以為是善於容人的卡斯達里人,但對卡斯達里體系的內在性質卻毫無所知的那個約瑟——卻無裨益可言。在此之前,他一直以那種無害的自私、幼稚的玩樂、隨心所欲而不負責任的態度活著。某次,他記起他向湯瑪斯導師表示他要繼續做一會兒自由研究的工作時所得到的嚴厲申斥:「你說一會兒,究指多久的時間?約瑟·克尼克,你仍在說學童說的話。」那才不過是幾年之前的事情而已。當時他曾以深深的敬慕之情諦聽此人的教誨,而對他那種無我的完美與自律又懷有相當的敬畏之情,因而感到卡斯達里也在伸手招他,也在設法將他拉近教會組織,或許有一天也要將他造成這樣一個湯瑪斯,一位導師,一位元首兼僕人,一個完美的工具。而今他站在當年湯瑪斯導師立足的地點,當他與他的教師之一,與那些聰明世故的珠戲選手、學者之一,與那些用功但很傲慢的王爺之一交談之時,他從對方的身上看到另一個異樣美麗的世界,一個曾經屬於他自己的奇異世界,就像湯瑪斯導師曾在他自己的身上見到他自己的那個奇異的學生世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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