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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傳三篇 三、印度生活02

2024-08-16 00:57:39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他決定繼續流浪。他希望明天就動身。世界很大,他總不能永久滯留在這藏身之所啊。

  這個決定使他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點。

  他原打算天一亮就走。但他一覺醒來之後,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了。老人已經開始打坐了,而達薩又不能不辭而別。並且他還有一個請求沒有提出。因此,他就等著,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直等到老人爬起身來,伸展四肢,開始漫步。到了此時,達薩才又擋住他的去路,繼續不斷地向他磕頭行禮,堅持不懈地向他懇求,直到這位大師向他表露了詢問的眼神。

  「師父,」他謙卑地說道,「我要走了。我不再打擾你的清神了。但是,敬愛的師父,請你容許我向你做這最後一次的請教。當我將我的遭遇向你說了之後,你大笑著叫道:『虛幻!虛幻!』什麼是『虛幻』?求你為我做些開示。」

  這位導師轉身走向茅舍,以他的眼神命令達薩隨後跟著。老人拿起水瓢遞給達薩,示意要他淨手。達薩恭恭敬敬敬地洗了手。接著,師父將剩餘的水倒入羊齒植物叢中,再度將水瓢遞給達薩,要他去取新鮮的飲水。達薩遵命而行。他一路奔跑而去,離情別緒不住地扑打他的心臟,因為這將是他最後一次通過這條小逕到池中取水。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拿著這隻口已磨光的水瓢,到這往往映著麋鹿頭角、拱形樹頂,以及美麗藍天的小池取水。現在,他俯下身去,這水池也最後一次映現他在晚霞中的面孔。他將水瓢緩緩浸入水中,讓水慢慢流進瓢中,心頭忽起一種怪異的迷惑之感。使他無法理解的是,他既然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離開了,老人又沒有要他再住一陣子或要他永遠留下,何以使他會有這種感覺,為何使他感到如此的難過?

  他蹲在池邊,掬了一口水喝下,然後站起身來,小心地捧著水瓢,不使一滴水濺出。他正要轉身踏上小徑,耳中忽然聽到一種使他感到又喜又驚的語聲。那是常在夢中聽到,而在醒時經常渴念的一個人聲。這個聲音,在這黃昏的森林之中,輕悄地呼喚著,實在太甜美了,實在太迷人了,聽來像童子一般地嬌美、可愛,使他感到驚喜交集,連心臟都禁不住悸動起來。那是他的嬌妻普樂華蒂的聲音。「達薩。」她如此迷人地呼喚道。

  他難以置信地向四周環顧了一下,手裡仍然捧著裝了水的水瓢;接著,突然之間,她在那些樹幹當中出現了,修長的腿亭亭玉立,苗條得猶如一根蘆葦——她,普樂華蒂,他難以忘懷的那個不忠不貞的愛人。他丟了水瓢便向她奔去。她略帶羞怯地微笑著,站在他的面前,以她那雙小鹿般的眼睛向他凝視著。他緩緩向她接近,看出她腳上穿的是紅色的涼鞋,身上著的是華貴的衣裳。她的臂上戴著一隻金制的手鐲,而她那頭烏溜溜的黑髮上面,則閃爍著寶石的光輝。他止住了他的步伐。她仍是國王的一名愛妾麼?難道他沒有殺死納拉麼?她仍戴著他的首飾走動麼?她怎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到他的面前?又怎能敢於直接呼喚他的名字?

  但她已比以前更加可愛了,以致使他等不及探問情由,就已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中,以他的前額抵住她的秀髮,扳起她的面孔,親吻她的嘴巴。而他立即感到,他以前所失去的一切都歸還於他了,他以前曾經擁有的一切——他的幸福、他的愛人、他的欲望、他的激情、他的生之歡樂——都在他做這一連串動作的當兒回到他的身邊了。他所有的一切心思意念,都已遠離這座森林和隱士了;樹木、茅舍、打坐,以及瑜伽,都已消失不見了,都被忘得一乾二淨了。老人給他取水的水瓢,他也不再想到了。它仍然停留在水池旁邊,那是他在奔向普樂華蒂時將它丟掉的地方。而她,她也等不及地開始向他訴述她何以來到此地的前因後果,以及其間所發生的種種事故了。


  她的故事非常離奇,令人感到又驚又喜,猶如出人意表的童話故事一般,而達薩也就這樣躍入了新的生活境界,就如那是一則神仙故事一樣。普樂華蒂又屬於他了:可厭的納拉國王死翹翹了,追捕兇手的通緝令早就註銷了。而喜上加喜的是,一度貶為牧人的王子達薩,已被宣布為合法的王位繼承人和統治者了。首都的一位老牧人和一位婆羅門老祭司,復活了幾乎已經被人遺忘的放逐故事,並且已經使它成了全國家喻戶曉的新聞了。曾被當作謀殺納拉的兇手而被通令全國各地緝拿歸案懲罰、處死的他,如今已被以更大的熱心在全國各地加以尋訪,以便使他得以堂堂正正地進入父王的宮殿,並且莊嚴肅穆地登基為王了。

  這真是如夢一般,而使達薩最感驚喜的是,在派到全國各地尋找他的人中,第一個碰見他並向他報喜的人,竟是普樂華蒂,真是太巧太妙了。他發現到,森林的邊緣已經扎了營帳,空氣中充滿了營火和燒烤獵物的氣味。普樂華蒂在侍從的簇擁歡呼之下,在一場盛大的歡宴展開之際,介紹她的丈夫與大家見面。大眾中有一個人,是達薩在山中當牧童時的夥友:想到達薩也許會隱居在他以前曾經喜愛的一個地方,並帶著普樂華蒂和侍從來到此地的,就是此人。此人一經認出達薩,立即開懷大笑起來。他隨即向他奔去,準備熱烈地擁抱他或拍打他的肩背以示友好,但他忽然想起他這位牧人朋友已經當了國王,因此突然止步,好像驀然僵住一般,愣了一下,然後才緩緩向前走去,畢恭畢敬地向他行跪拜之禮。達薩將他扶起,把他拉到自己的胸前,熱情地呼叫他的名字,並且問他,他該怎樣獎勵他。這位牧人說他想要一頭小母牛,新王聽了非常高興,立即下令挑選三隻最漂亮的小母牛賞賜給他。

  被向新王引見的人愈來愈多,官員、獵人,以及御前婆羅門祭司,應有盡有,而他也一一接受了他們的敬禮。筵席擺了起來,皮鼓、琵琶,以及鼻笛之樂於焉奏起;而結彩張燈,杯觥交錯,使得達薩更有置身夢中之感。他無法完全信以為真。就眼前而言,在他看來,唯一真實不虛的,似乎只有他的嬌妻普樂華蒂,因為她此刻真是實實在在擁在他的懷裡。

  一行人逐日按驛向京城開拔。信差一路飛奔而去,宣布新王已被找到,正向首都前進中。而當達薩和他的隨員來到時,全城立即敲鑼打鼓,震天價響。一隊穿著白色長袍的婆羅門祭司走上前來迎接他,為首的一位是華蘇德瓦的衣缽繼承人,而華蘇德瓦就是距今二十年前暗中將達薩送往牧隊,以免受到新後迫害的人,可惜剛剛過世不久。這些婆羅門僧侶先向新王歡呼,接著高唱頌歌,而後將他引進已經燃起巨大祭火的宮殿之中,達薩被擁進了他的新家。更多的歡迎禮、致敬禮、祝福禮,以及演講會,接踵而來。而在王宮外面,全城的居民也都在歡天喜地慶祝著,直到夜深。

  每天在兩位婆羅門的教導下,達薩不久就學到了一個統治者所必備的知識。他參與祭祀,宣布判文,學習騎馬與戰鬥技能。一位名叫弋巴拉的婆羅門教他為政之道。他向他解釋王室的地位與合法的特權,向他說明未來王子的繼承問題,並向他提示哪些人是他的對頭。他的主要敵人是納拉的母親,她不但曾經篡奪達薩王儲的王位繼承權,而且還曾陰謀殺害他的生命,而今她的兒子被殺,自然痛恨殺子的兇手。她已逃往鄰國高文達大王那裡尋求庇護,此刻正住在他的宮中。自古以來,這個高文達王族一直是個危險的敵人,他們不但曾對達薩的祖父發動戰爭,而且還曾提出割讓領土的要求。另一方面,達薩的南方鄰居蓋巴里國王,則不但曾與他的父親友好,而且一直討厭納拉國王。邀請這位國王來訪,贈以厚禮,並請他參加下一次的大狩獵,乃是達薩的當前要務之一。

  普樂華蒂很快就適應了貴族的生活之道。她有著公主的氣派,而穿起美麗的衣服,戴起漂亮的首飾,更是顯得雍容華貴,看來跟她丈夫一樣,出自一個高貴的家系。他們年復一年地守在一起,過著和諧的愛情生活,而他們的幸福又為他們增添了某些光彩,使他們跟受神寵的人們一樣,得到了人民的愛戴。而經過了長久的等待之後,普樂華蒂終於為他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達薩為了紀念他的父王,替這孩子取名拉瓦納——使他的幸福臻於圓滿的境地。自此以後,他所擁有的一切——所有的土地與權力、地產和穀倉、乳牛、豬羊,以及馬匹——在他眼中,也就有了一層新的意義,一種附加的榮耀和價值。他以前之所以喜歡他的財富,是因為它可以讓他慷慨地花在普樂華蒂身上,因為美麗的衣裝和珠寶可以使她顯得更加可愛。而今,他的財產之所以使他更加歡喜,同時也顯得更加重要,則是因為他可以從它們身上看出其子拉瓦納所得的遺產和未來的幸福。

  普樂華蒂的主要樂趣在於宴會、遊行、漂亮的衣著,以及成群的僕從。達薩比較偏愛庭園之樂。他訂購了許多珍貴的花木種在園中,還在園裡飼養了許多鸚鵡和其他種種有著彩羽的鳥類。餵養這些寵物並與它們交談,已經成了他的日常娛樂之一。此外,學問也在吸引著他。他成了婆羅門僧侶們的一個好學生,用功學習讀書和寫字,背誦許多詩歌和格言,並且,他還請了一位私人書記,利用貝葉製作書卷,而一個相當可觀的書齋就在這位書記的妙手之下成長起來。這些書卷保存在一間華美的房間之中,而這個房間裡面則布置著用貴重木料做成的鍍金嵌板,上面刻著神明生活故事的浮雕。他有時將他的婆羅門僧侶——祭司中的第一流學者和思想家——邀到此處,舉行聖理的辯論:世界的創造、昆瑟笯的幻化、神聖的吠陀經典、獻祭的力量,以及更大的苦行贖罪之力——凡夫之人可以此種方式使得諸神敬畏得直打哆嗦。辯才無礙而又能提出優美論證的婆羅門可以得到精美的贈品。有些辯論出色的人,有時可以牽走一頭漂亮的母牛。這裡面有時亦可看到滑稽而又動人的場面:有些偉大學者,念罷吠陀聖典中的箴言及其出色的經疏不久,或者,剛剛證明他們對於諸天和四海的認識多麼深切,馬上就得意揚揚地帶著他們所得獎品高視闊步地走開,甚至為了他們的獎品而互相鬥起嘴來。

  然而,達薩王爺儘管有了他的幸福,他的財富,他的花園,以及他的圖書,但大體而言,他有時仍然禁不住要把屬於人生和人性的一切視為奇異而又可疑,動人而又可笑的物事,就像這些聰明而又虛浮的婆羅門僧侶一樣,顯得明智而又愚暗,可喜而又可鄙。在他凝視荷池裡的蓮花時,在他凝視光彩奪目的孔雀、山雞,以及犀鳥時,在他凝視宮中的鍍金雕塑時,他有時感到這些東西似乎都在發著永生之火的光輝,確有不可思議的神聖意味。但在另一些時候,甚至在同一個時候,他又在它們身上感到某種虛幻不實,頗有問題,不可信賴的意味,感到一種易於消滅和瓦解的傾向,感到一種容易化為無形,變成混沌的性質。就像他本人一樣,原是一位王儲,後來變成牧人,進而淪為兇犯,最後成了國王,所有這一切都在某些不可知的力量推動和引導之下,使他的每一個明天永遠處於不定的狀態之下,而整個人生的無常虛幻亦復如此,到處都同時包含著尊貴與卑賤、永恆與死亡、莊嚴與荒謬。即連他那美麗可愛的普樂華蒂,有時亦會失去她的魅力而顯得滑稽可笑;她手上戴了太多的鐲子,眼裡露出了太多的驕傲和得意,並且,為了表示威嚴,又做作得過於厲害了一些。

  比他的花園和書卷更令他喜愛的,是他的兒子拉瓦納,可說是他愛的結晶和生命的完成,是他的溫情和關注的對象。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王子,一個嬌美可愛的小孩,一雙鹿眼像他的母親,喜歡沉思冥想像他的父親。每當達薩看到這個孩子久久站在園中的一株觀賞花木之前,或坐在一張毛毯上面,聚精會神地觀想一塊石頭、一個雕成的玩具,或一莖鳥類的羽毛時,看他微微揚起眉毛,兩眼定定靜觀,略顯出神的樣子,他就覺得此子跟他自己一般。達薩第一次不得不離開這個孩子一個不定時期時,才完全體會到他是多麼熱切地疼愛著他的這個寶貝。


  某日,一位信差從與強鄰高文達國接壤的邊疆趕來報告說,高文達手下的人侵入邊界,掠奪牲口,甚至還抓走了達薩的若干臣民。達薩聽了報告,立即準備前往。他帶了羽林軍和數十名精壯兵馬,出發追捕侵略者。在上馬開拔的前一刻,他將他的兒子抱在懷裡親吻;父子的親情突然熾熱起來,他感到心中猶如火灼般痛苦。此種痛苦的力量使他吃了一驚,他感到猶如一道來自冥冥之中的命令一般。而在漫長的征途之中,他對這件事情的思索終於得到了領悟。因為他一面策馬前進,一面思索他何以要如此認真而又迅速地奔赴邊疆的原因。他如此思索:是什麼力量促使他採取如此的努力?他想著想著,終於明白:就算邊疆某處有些人畜被人擄去了,這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就算他的威權受到竊笑,那也不足以燃起他的心頭怒火而激使他遠赴疆場。以同情的一笑打發此種入寇的消息,對他而言,才是比較自然的做法。但他知道,他如果那樣做的話,對於拼命趕來報告的信差,未免太不公平了。並且,這對那些已被敵人抓去,當了俘虜,遠離自己的家鄉,失去安樂的生活,成了外人奴隸的人民,也一樣地有失正義之感。尤甚於此的是,所有一切其他的臣民,儘管尚未受到些微損害,但也一樣會有受到虧待的感受。他們會對他的忍辱感到憤慨,因為他們無法理解他們的國王何以不能好好捍衛他的國土。他們認為,任何國民,一旦受到武力的侵犯,倚仗他們的統治者出力搭救和復仇,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明白到,進行此種報復性的遠征,乃是他的責任所在。可是,他的責任又怎樣呢?往往被我們毫不在意地忽略的責任,究有多少?何以只有這個報復的責任非同小可?不可忽視?何以沒有使他馬馬虎虎,敷衍了事,反而拿出全副的熱情以赴?這個疑問剛在他的心中生起,他的心臟隨即就提出了答覆,因為他剛一想到他與小王子拉瓦納告別時的痛苦,他的心臟馬上就痛苦地悸動起來。

  他明白到,如果牲口和人民被搶而國王袖手不管,更多的打劫和暴力侵犯就會擴大開來,越過他的國界而逐漸向腹地逼近,終而至於大敵當前,乃至專找他的痛處——他的兒子本身——下手。他們會將他的兒子——他的王位繼承人——從他身邊奪去;他們會將這個孩子帶走,然後加以殺害,也許是折磨而死:而這將是他最難忍受的痛苦,比弄死普樂華蒂本人還要難受,還要糟糕。這就是他所以那樣熱切地躍馬而去的原因,也是一個元首如此盡責的根由。既不是為了關心人畜的損失,也不是為了善待他的百姓,更不是有意宣揚父王的英名,而是出於他對這個孩子的一片熱烈、痛苦,而又背理的愛心,出於他對失去這個孩子將會感到的那種熱切,而又非理的畏苦之心。

  這便是他在征騎上面所得的體認。但他還沒有想到捕捉和懲罰高文達手下的人。他們已經帶著擄掠物逃走了,因此,為了表示他的決心和勇氣,他得親自率領他的人馬越過邊界,摧毀對方的一個村落,撈回一些牲口和奴隸。

  他出征已有多天了。在得勝歸來的途中,他再度沉思起來,而返回家中後,顯得非常沉默而又頗為煩惱了。因為,他已從他的沉思之中體悟到,他已完全落入了陷阱,沒有了任何擺脫的希望:他的整個天性和他的種種行動都陷入了一種魔網之中。他對哲學的喜愛,對於靜坐和清淨無為的愛好,都在不斷地增進之中;然而,他對拉瓦納的愛心、對於其子的生命與未來的憂心,以及同樣困人的戰鬥義務和紛擾,亦在從另一個源頭日見滋長中。情感生矛盾,愛心起戰爭。他已在討回公平的行動當中抓回了一批牲口,恐嚇一座村莊,並且強行拘捕了一些無辜的人民。不用說,此一行動當然會導致新的報復,新的暴力,如此往返不息,直到他的整個生活和他的整個國家完全投入戰爭和暴力之中而變得刀光劍影,乃至兵連禍接。他自回宮之後,所以變得如此沉默,如此煩惱,就是因了這種透視或識見。


  他的想法沒錯,對方果然沒有讓他安心過活。侵犯和掠奪之事一再發生。為了索償和自衛,達薩只好再度帶兵出征,而當敵軍退避之時,他的部下就只有將氣出在對方的平民身上了。武裝的騎兵逐漸成了首都的常見景象。邊境的許多村莊,如今也駐紮了永久的警備隊伍。軍事會議和作戰計劃擾亂了達薩的生活。他看不出這種永無了期的游擊戰爭究竟有什麼意義;他為受到池魚之殃的百姓感到難過,為因此喪生的死者感到悲痛。他感到悲傷,因為他逐漸疏忽了他的花園和他的書卷;他感到悲傷,因為他逐漸失去了生活的平靜和內心的安寧。對於這些問題,他常與那位婆羅門僧戈巴拉討論,有時亦與他的妻子普樂華蒂談談。

  難道他們不該請求一位受人尊敬的鄰國君王出面做個和事老么?就他這一方而言,為了求得和平,他樂意割讓一些牧地和村落。但對這種論調,無論是那位婆羅門僧,還是他自己的妻子,都聽不入耳,這不但使他感到失望,而且有些氣憤。

  對於這個問題,由於他與普樂華蒂的意見不合,不但導致了一場非常劇烈的爭吵,結果還造成一種嚴重的感情破裂。他一再地向她申述他的觀點,但她總是覺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皆是針對她本人而非對這場戰爭和徒然的殺戮而發的。她在一場冗長而又惱怒的反駁中宣稱,這是正中敵人下懷的下策,因為對方正要利用他天性善良和愛好和平的弱點——畏戰的心理更是不在話下了;她認為敵人會接二連三地迫使他簽訂和約,簽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讓出一些國土和人民,永無饜足之日,而且會趁他衰蔽脆弱的時候捲土重來,再度發動戰爭和劫掠,將他所剩的一切完全奪去。她說她所關心的並不是牲口和村落,也不是戰功和罪責,而是整個的命運,他們的生死和存亡。並且還說,如果達薩不知道他對他的尊嚴,對他的兒子,對他的妻子負有什麼責任的話,她願意擔任教導的職務。她的眼中冒著憤怒的火焰,她的語聲中帶著氣憤的顫動,她已很久沒有顯得如此美麗,如此熱情了,但他唯有感到煩惱而已。

  同時,邊疆的侵略和騷擾仍然繼續著,對方只在雨季開始的時候暫時休兵一下。到了此時,達薩的宮中演成了兩個派系:一邊是主和派,人數很少,除了達薩本人之外,只有少數幾位老年婆羅門僧侶,都是喜歡冥想的飽學之士;另一邊是主戰派,亦即以普樂華蒂和戈巴拉為首的一派,有絕大多數的祭司和所有軍官為其後盾。全國都在做著狂熱的備戰工作,據傳敵方也在做同樣的準備。狩獵隊長指導拉瓦納王子練習箭術,而他的母親則帶著他巡視每一個戰鬥部隊。

  在這段時間中,達薩有時會想到他在逃亡期間所住的那座森林和在那裡專心打坐的那位白頭隱士。有時他感到一種嚮往,想去拜望那位瑜伽行者,再去見他一面,並向他討教討教。但他不知那位老人是否仍然健在,更是不知他是否願意聽他傾訴並加開導。然而,就算他仍活在世上並願意提出開示,一切仍然不會出乎它的常軌,什麼也改變不了。冥想和智慧都是優美而又高貴的東西,但顯而易見的是,這些東西只對生命的邊際有效。如果你在生活的河流之中游泳而與波浪搏鬥的話,你的活動和痛苦都與智慧搭不了關係。你的動作都是自動自發的,都是命運註定的,因此,除了盡力而為,就只有逆來順受了。即連天上的神明,也無法活在永恆的和平和永恆的智慧之中。他們仍然需要面對危險和恐懼,仍然需要掙扎和戰鬥:這是他從許多神話故事得知的事實。

  因此,達薩讓步了。他不再跟普樂華蒂爭論了。他校閱了軍隊,眼看著戰爭就要來臨了,因而在虛弱的夢中期待著,而在他的身體日漸消瘦,面色愈來愈暗的時候,他看出他的幸福也跟著消逝,他的快樂也跟著萎謝,直到只剩對他兒子的一片愛心。這片愛心與他的憂心同時並增,與軍隊的武裝和訓練同時並進。它是他的乾枯花園中一朵火紅的鮮花。他不知一個人究能忍受多大的空虛與沉悶,不知多麼容易習慣於憂愁和陰鬱,更不知道這樣一種憂慮與關注的愛心竟會如此痛苦地支配一種似乎已經失去愛護能力的生活。就算他的生活沒有了意義,但並非沒有一種重心;它仍以他愛兒子的心為中心而在運動著。為了拉瓦納,他清晨起床,而將白天的時光和精力完全用在使他感到厭惡的戰爭事務上。為了拉瓦納,他耐心地與他的將帥研商,而按主戰派的意見,僅到寧可靜觀待變而不貿然冒險的程度。


  正如他的歡樂、他的花園,以及他的書卷日漸棄他而去一樣,許多年來,那些曾經為他締造幸福和快樂的人們,亦在日見與他疏遠。這事始於政治上的爭端,始於普樂華蒂的激烈言論;她嚴厲指責他的害怕犯罪和愛好和平,幾乎公然指稱那是一種懦夫思想。她以憤怒的面神和猛烈的詞句大談英雄的氣勢、國王的榮譽,以及屈辱的下場。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個使他感到震驚和混亂的當兒,他終於突然了悟到,若非他的妻子已經疏遠了他,就是他已疏遠了他的妻子。自此以後,他倆之間的裂痕日漸加深,並且仍在繼續擴大之中,誰也沒有設法加以遏止。或者,採取行動的責任也許應由達薩來負才行,因為,只有他明白這個鴻溝形成的原因。在他的想像中,這條鴻溝已經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懸隔,已經成了一種遍在的深淵,橫亘在男與女,是與非,以及靈與肉之間。經過一番回顧之後,他想他看清了這件事情的整個來龍去脈。他想起了普樂華蒂如何以不可思議的美貌拴系他的心,直到他離開他的朋友,放棄他那無憂無慮的牧人生活,為了她而像個僕人似的活在一個異樣的世界之中,為了她而入贅於一個心地不善的人家,讓他們利用他的迷戀去剝削他的勞力。而後納拉出場,而他的不幸於焉展開。這位富有的國王以他那些精美的服裝和帳篷,以他那些駿馬和僕從,誘引了他的妻子。這對他也許沒費吹灰之力,因為可憐的普樂華蒂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豪華的場面。可是,假如她果真有她忠貞的美德的話,還會那樣輕易、那樣快速地被人引上歧途麼?好了,國王就這樣勾引了她,或者只是帶走了她,就這樣為他招來了他從未有過的哀傷。不過,他達薩也報了仇,雪了恨。他已殺了這個偷他幸福的奸賊,並把下手的剎那視為一種大勝的時刻。但剛一下手,他就得拔腿而逃。他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在沼澤和森林地帶求生,成了一個不敢信賴任何人的亡命之徒。

  但在這段時間,普樂華蒂究在做些什麼?對於這點,他倆向來很少提起。不論怎麼說,她並沒有跟著逃命。她之出面找他,只是在他已被宣布為納拉的王位繼承人之後的事,而她之所以需要他,亦只是因為他的出身可以帶她進入王宮,登上后座而已。她因此出場,來到森林和隱士的住處,找他出來。他被裝扮起來,擁立為王,自那以後,他一帆風順,只有榮耀——但實際說來:那時他放棄了什麼?得了什麼?他得了一國元首的榮華和責任——先是輕而易舉,而後是愈來愈難的工作。他失而復得他的美妻,與她做愛的甜美時光,而後生了他的兒子,使他學到了一種新的愛心,因而日漸關切到他那有了危機的生活和幸福,以致而今弄得全國面臨戰爭的邊緣。這就是普樂華蒂在那片林中池塘旁邊發現他時所給他帶來的一切。但他丟開了什麼?他犧牲了什麼?他丟開了林中的安寧、虔誠的獨修,以及一位瑜伽聖者的示現和示範。此外,他還犧牲了種種希望:皈依那位大師,成為他的衣缽繼承人,分享他那深切、光輝,而又不可動搖的心靈平靜,擺脫人生的痛苦和掙扎。由於被普樂華蒂迷昏了頭,落入這個女人的羅網之中,中了她那種野心的毒害,他才放棄了那可以使他獲得自由和寧靜的唯一道路。

  這就是他的生活故事如今在他心中呈現的大概模樣,實際上也很容易作此解釋,只有少數幾個污點和忽略,需要如此看待。他已忽略了一些地方,其中一個事實是:他根本沒有成為那位隱者的徒弟。相反的是,他已到了自願離他而去的程度。但觀點因了事後的悔悟而有所改變,也是常見的事。

  普樂華蒂對於這些問題的看法頗為不同,雖然比起她的丈夫來,她是不太喜歡深思熟慮的人。她根本沒有想過納拉。相反的,她認為,假如她沒記錯的話,為達薩帶來好運的人,只是她,而非別人。她曾負責使他成為國王。她已為他生了一個兒子,毫不吝惜地給了他愛情和快樂。但到頭來,她卻發現他不配她的偉大,不值她的遠大計劃。因為在她看來,顯而易見的是,這個即將來臨的戰爭,只能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摧毀敵人,加倍擴增她的權力和財產。但達薩卻沒有一點王者的氣概,對於這個理想不但不高高興興地予以熱切的合作,反而畏畏縮縮地避免戰爭和征服,寧願懶懶散散地把時間浪費在他的花鳥和書卷上面,也不肯勇往直前。與他相反的是騎兵司令官昆瑟瓦密陀羅。此人很有男子氣概,一再主張儘快打勝這場硬仗,是主戰派的一個極端分子,其熱情的程度僅次於她普樂華蒂自己。兩人之間,無論從哪個角度比較,總以昆瑟瓦密陀羅占取優勢。


  達薩並非沒有注意到他的妻子與昆瑟瓦密陀羅的友誼正在日漸增長之中。他已看出,她不但非常欣賞他,同時也讓她自己接受這個勇敢而又快活,但或許頗為膚淺,甚或有些愚蠢的軍官,以他那種男性的微笑、強健的齒牙,以及修飾得很好的鬍子欣賞她自己。所有這些,達薩看在眼裡,不免有些心酸,但也相當不齒。他不免有些自欺自騙,說那根本不值一顧。他既沒有偵察他們,也不想查明他們的友誼是否已經超越了文明的限度。他以他平常看待一切不幸事件慣用的那種強自鎮定的態度注視著普樂華蒂與這位英俊騎兵之間的戀情和她表示她喜歡他甚於喜歡她丈夫的種種神情。不論他的妻子是否存心不貞和背叛,是否只是表示她輕視他的怯懦,這都沒有什麼關係。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並且正在發展之中,就像他所感到的戰爭和災禍一樣,即將臨到他的頭上。對於此點,無計可施,無事可為。對於它,唯一可能採取的辦法是:逆來順受。因為,達薩的英雄氣概和丈夫本色,就在於忍辱負重,而非攻擊征服。

  不論普樂華蒂與這位騎兵隊長之間的互相欽慕是否已經逾越了道德規範,不論怎麼說,普樂華蒂的罪過總比他達薩本人要小一些。他對此點頗為瞭然。他既然是個喜歡思考和懷疑的人,自然會怪她瓦解了他的幸福。或者,不論怎麼說,他如今之所以落入人生、愛情、野心,乃至報復和侵略的陷阱,普樂華蒂至少要負部分的責任。在作如是想的時候,他甚至歸罪女人,歸罪愛情,歸罪貪戀世間的一切,歸罪整個的狂歌熱舞,追求情慾、通姦、死亡、殺戮,以及戰爭。但同時他也十分明白的是:普樂華蒂不該受到責備。她並不是一個禍因,相反的,受害的卻是她自己。她既沒有造罪,故而也無責可負,不論是她的美,還是他對她的愛,都是如此。她只不過是陽光中的一粒微塵而已,只不過是河流中的一個漣漪罷了。避開女人與愛情,避開野心和享樂,應該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應該安分守己地在牧人群中做個牧者,再不然就該克服他自己的障礙,去修那不可思議的瑜伽之道。他忽略了此點,沒有能夠辦到:他沒有遠大的抱負。再不然就是他沒有忠於他的志趣,以致終於被他的老婆名正言順地視為一個懦夫。但從另一方面看來,她已給了他這個兒子,給了他這個脆弱而又漂亮的男孩,使他為這個孩子擔心受怕,畏首畏尾,但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義,實在說來,使他有了一種大大的樂趣——不用說,自然是一種充滿痛苦和恐懼的樂趣,但不管怎樣,總是一種樂趣,一種真正的幸福。而今他要為這種幸福付出代價了——以他內心的煩惱和辛酸,以他的甘願作戰和赴死,以他的有意趨向一種可怕的命運,作為補償。

  就在這個時候,高文達國王正在他的京城裡面,聽候邪惡記憶的妖媚唆使者納拉之母的吩咐。高文達的侵略和挑戰,不但愈來愈為頻繁了,而且也愈來愈無恥了。只有與強大的戈巴里國王結為同盟,才能使達薩有足夠的力量維持和平與睦鄰的關係。然而戈巴里這位國王,儘管對達薩頗為友好,但也是高文達的親戚,故而也婉轉地回絕了達薩求他結盟所做的一切努力。完全無法逃避,連保持穩健和人道的希望都沒有。此種註定的結局愈來愈近,唯有忍受的一途了。事情演變至此,連達薩本人幾乎也渴望戰爭了。既然戰爭已到無可避免的地步,那就只有希望那蓄積已久的雷霆早些打來了,就只有盼望這場災難快些來臨了。

  達薩再度拜訪了戈巴里國王,但只作了一次沒有結果的禮貌交往。戈巴里國王以節制與忍耐相勸,但這種辦法現在已經沒有指望了。此外的建議便是改進武裝設施了。意見的分歧點只在這樣一個問題上面:對於敵方的下一次突襲和侵略,究應立予還擊,還是等到對方實行大規模侵犯時再行下手,好讓所有的人們和保持中立的人士明白誰是破壞和平的真正禍首?


  對於這類問題毫不在意的敵方,既不考慮,亦不討論,更不遲疑。一天,高文達終於發動攻擊了。他搬演了一場大規模的侵犯,誘使達薩和那位騎兵隊長及其最為精良的部隊立即沖向前線。但在他們尚在途中前進時,高文達的主力已經侵入國內,擁到達薩的京城大門,包圍了他的王宮。達薩一聽消息,立即轉身折返。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兒子已被困在宮裡,全城大街小巷皆在肉搏血戰中。當他想到他的親人和他們所面對的危險時,不覺心如刀割而充滿了憤怒和煩惱。於是,他不再是一個厭戰而又慎重的統帥了。他怒氣衝天,即使他的兵馬火速趕回京城,發現大街小巷正在惡戰,於是突破重圍,沖向王宮,一路像個發了瘋的狂人一般與敵苦戰,血戰了一天的時間,直到黃昏時分才因體力不支而倒了下來,身上有好幾個傷口在流著血。

  當他恢復知覺時,他發現自己已經成了一名囚人。這場仗已經打輸了,整個京城和王宮已經落入敵人手裡了。他被綁著帶到高文達國王面前,受到後者的傲慢待遇,被帶進宮中的另一個房間,正是達薩用以保存書卷的地方,壁上裝有鍍金的雕刻嵌板。面如青石,僵直地坐在這兒一張地毯上的,是他的妻子普樂華蒂。她的背後站著幾名武裝的警衛。在她膝上橫躺著的是他們的兒子。這副脆弱的軀體,像一枝被人摧毀的花朵,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面色灰白,衣服上面浸滿著血液。當達薩被人帶進來時,這個女人連頭都沒有轉一下。她沒有看到他:她正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那具小小的屍體。但在達薩看來,她似乎發生了奇怪的變化。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她那頭幾天前還曾烏溜溜的秀髮,如今已經夾雜了許多銀絲。她那樣坐著似乎已經有很久一段時間了,孩子躺在她的膝上,她的表情木然,猶如一副面具。

  「拉瓦納!」達薩叫道,「拉瓦納,我的孩子,我的花兒!」他跪下身來,將他的臉部俯向孩子的頭上。他像祈禱一般地跪在這個沉默的女人和孩子面前,向兩者致哀,向兩者致敬。他聞到血液與腐朽的氣息夾雜著孩子頭上芳香髮油的氣味。

  普樂華蒂以木然的視線茫然地俯視著他們父子兩個。

  有人在達薩的肩上拍了一下。高文達的一個手下令他站起身來。幾個士兵將他帶了出去。他還沒有對普樂華蒂說過一句話,她也沒有對他吭過一聲。

  他被綁著帶上一輛篷車,送進高文達國都的一座地牢之中。有人為他鬆了一部分的鐐銬。一個士兵拿一壺水,放在他面前的石頭地上。門被關起,上了鐵閂,只剩他一個人了。他肩上的一個創口發出了火燒一般的灼痛。他摸到那壺水,濕潤一下干痛的雙手和面部。他想喝水,但忍住了:這樣可以死得快些,他在心裡如此想。還要多久?還要多久!他渴求死亡,就像他那焦乾的喉嚨渴求飲水一樣。唯有死亡可以平息他心中的苦難。只有死了之後,妻兒的苦相才會消失。但在他痛苦到極端的時候,慈悲的疲倦和虛弱鎮住了他的苦處。他倒下身去睡著了。

  他只是打了一個瞌睡,便在迷糊中醒來了。他想伸手揉揉眼睛,但無法辦到,因為他的兩手都被占據了,正緊緊地握著某種東西。當他振起精神,迫使他的兩眼張開時,他驀然看出他周圍的牢牆已經不見了。明亮的綠光在樹葉和青苔上流動著,非常顯眼。他眨了幾次眼睛,只覺那道光線像一隻拳頭般不聲不響地向他猛然襲來。一種恐懼的抽搐,一陣害怕的震顫,通過他的頸椎,直貫他的脊柱。他再度眨眨眼睛,好像要哭似的扭起他的面孔,張大他的兩眼。

  他站在一座森林之中,兩手抓著一隻裝滿清水的水瓢。水池在他的腳下反映紅紅綠綠的色彩。他忽然憶起,這叢羊齒植物的那邊便是隱士的茅舍和在那裡等他的瑜伽行者——不錯,這位師父曾經派他來此取水,而在他向他請教何謂「虛幻」的時候,他曾發出令人費解的怪笑。

  他既沒有打過敗仗,也沒有失去兒子。他既沒有當過國王,更沒有做過父親。倒是這位瑜伽行者答應了他的請求,向他開示「虛幻」的真義。王宮與花園、書齋與鳥舍、國王的憂心與父親的愛心、戰爭與嫉妒、他對普樂華蒂的迷戀與猜疑——所有這一切,悉皆空無所有。不,不是空無,而是「虛幻」!一切都幻滅了!達薩站在那裡,淚水奔上他的雙頰。他兩手發抖,震動了他剛為隱士注滿的水瓢,將水濺落到了他的腳上。他感到好像有人剛剛切斷了他的一隻腿,從他頭中取走了某種東西一般。突然之間,他所度過的漫長歲月,他所珍惜的種種寶物,他所享受的種種歡樂,他所受過的種種痛苦,他所忍受的種種恐懼,他所品嘗的那種瀕臨死亡邊緣的絕望——所有這一切,都忽然被從他的身上取走了,消滅了,化為烏有,然而卻又不是空無所有!因為,記憶猶在。這些東西的意象仍在他的心中。他仍然看到普樂華蒂僵直地坐在那裡,仍然看到她頭上忽然發灰了的長髮,仍然看到他的兒子橫在她的膝上,歷歷如在目前,好像是她剛剛親手殺了他一般。這個孩子就像某種野獸似的躺在那裡,兩腿還在她的膝上軟弱地搖晃著。

  啊,他所得到有關「虛幻」的開示是多麼迅速,是多麼迅速而又可怕,是多麼殘酷而又透徹啊!一切皆是顛倒夢想,漫長的歲月縮成了剎那。所有那種雜然紛呈的現實只不過是一場幻夢而已。此前所發生的一切:達薩王子的故事,他的牧人生活,他的婚姻波折,他的報復納拉,他的皈依隱士——所有這一切,大概也是他所夢見的事罷,所有這一切,莫非皆是空中圖畫,就像人們在宮殿建築看到的一樣,雖然見有花卉、星辰、鳥類、猴子,乃至神明,位於葉飾之間,栩栩如生,畢竟是畫非實,是幻非真。那麼,他此刻所感受到的,他眼前所呈現的,從治國、作戰,以及被拘的夢中醒來,站在水池旁邊,剛剛被他濺掉一點水的這隻水瓢,加上他現在所思所想的一切,豈非皆是如此幻化而成的了?那麼,他將來還要經驗的一切,還要親眼去見,還要親手去摸的一切,直到他臨終之前所要感受的一切,性質上還有任何不同,還有任何差別麼?一切都是遊戲和偽裝,一切都是泡影和夢幻。一切都是「虛幻」——這整個可喜而又可怖,美好而又險惡的人生萬花筒,以及它那銘心的歡樂,它那刻骨的悲哀,莫不皆是「虛幻」而已。

  達薩依然木然地呆立著。他手中的水瓢再度震動了一下,再度濺出了一些清水,弄濕了他的腳趾,流進了地里。他該怎麼辦呢?再將水瓢裝滿,送還瑜伽行者,為了剛才在夢中所受的一切痛苦再被嘲笑一番?那並沒有什麼趣味可言。他讓水瓢歪了一下,將水倒光,然後將它拋在泥沼當中。然後,他坐下在那綠色的床鋪上面,開始做嚴肅的思索。這種夢他已做得夠多了,做得實在太多了,而在這類邪惡的經驗中,那些歡樂,以及使你心寒血冷的那些痛苦,只不過是為了使你頓悟為幻而已,只不過是讓你知道你是一個十足的愚人罷了。所有這一切,他都已經受夠了。他既不再渴求妻子或兒女,也不再渴求王位、勝利,或者報復,至於幸福或聰慧、權力或美德,更是不再妄想了,他只求平靜,只求不再混亂,不再騷動。除了制止這種不息的轉動的輪迴,除了停止這種永無了期的醜劇,使它滅絕無餘,永不復現之外,他已別無祈求了。他要為他自己尋求安息,使他自己消滅。這正是他在那場最後決戰中撲向敵人,見人就殺,也被人殺,傷害別人,也被人傷,直到倒下之時所要做的事情。可是,後來又怎樣了呢?後來一度昏厥了,睡著了,或者死掉了,但緊接著你又醒來,只好再讓生命流進入你的心裡,再讓那些可厭、可喜、可怖的圖畫之流,繼續地、無法避開地,流入你的眼中,直到再度昏迷不醒,再度死亡。那也許是一種暫停,一種片刻的休息,一種喘息的機會。可是,輪子又轉動了,於是你又成了千萬人中的一個,再度跳起了那種狂熱、陶醉,而又絕望的生命之舞。啊,根本沒有滅絕。它永遠轉個不停。

  不安之感迫使他再度挺胸前進。這個可惡的圓舞當中既然沒有休息之時,他的最大顧望既然無法實現,那他就不妨再將水瓢裝滿清水,送給那位派他前來取水的老人——儘管他沒有任何權利支配他。這是人家請他來做的一件服務工作。這是分配下來的一種作業。他不妨從命而行。這總比坐在此處思索自毀之道要好一些。總括而言,服從和服務,比起指揮和負責來,總要好辦一些,輕鬆一些,合宜一些,無害一些。這是他很清楚的一點。好了,達薩,那就拿起水瓢,好好裝滿清水,送給你的師父好了!他取水送到茅屋,師父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接待他,以一種略帶詢問,半帶同情半帶逗趣的表情望著他——就像一個大孩子望著一個剛剛做過某種頗為刺激,但有些不太體面的冒險或剛剛受過一次勇氣測驗的小老弟一樣。這個牧人王子,這個滯留此處的可憐人兒,只不過是剛從池塘取水回來而已,只不過剛剛去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罷了。但他也是剛從一座地牢回來,已經失去老婆、兒子,以及王位,已經過完一段凡夫的生活,已經窺見了不息轉動的輪迴景象。可能的機遇是:在此之前這個青年不但已經覺醒過一次或多次,而且已經呼吸到一口真正的實相了,否則的話,他就不會來到這裡,並在這裡停留如此之久了。不過,現在他不僅似乎已經真正覺醒了,而且已經成熟到足以踏上修行的長途旅程了。單使這個青年學會正確的瑜伽姿勢和調息方法,就得花上多年的時間。

  這位瑜伽大師,就以這種眼神,就以這種含有一種慈悲攝受,並暗示他們之間的關係——師徒關係——已經建立的表情,接納了這個弟子。這個表情不但祛除了這個弟子心中的妄念,同時也為他定下了學道和事師的事情。關於達薩的生活到此為止,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因為此後的一切,已經進入一種絕非圖畫和故事所可描述的境界了。自此以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這座森林。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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