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百年大族,都會遭受風雨的侵襲。
來自後周的這場暴風雨,讓南唐往日的光輝一去不返,也使李璟嘗盡了屈辱和卑微的滋味,更讓當年風華正茂的少年李煜明白了人生浮沉的痛。
一
有一句話叫作暴風雨前的平靜。誠然,海面上風平浪靜,可是又有誰知道海底下的波濤洶湧。來勢洶洶的暗流潛藏在最幽深的海底,望而不見,如同那些無聲而來的危機。
南唐保大十三年(955 年),亦是後周顯德二年,周世宗柴榮下了一份詔書,實際上,這是一份宣戰書。在其中,柴榮詳細列舉了攻打南唐的理由:攻打閩楚,致使生靈塗炭,勾結契丹,甚至接收叛國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不過是柴榮想給自己的出戰找一些冠冕堂皇的藉口,而南唐,不幸成為柴榮實現野心的第一步。
柴榮以宰相李谷為淮南道前軍行營都部署,以忠武節度使王彥為行營副都部署,御駕出征,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直抵南唐在北疆的門戶地區——壽州。南唐猝不及防,匆忙備戰,封遠翰林承旨殷崇義為吏部尚書,以神武統軍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領兵前往壽州迎戰。這場戰役的後果可想而知,一方是有備而來積蓄多時的精銳部隊,另一方則是匆匆組織起來的烏合之眾,領兵的殷崇義之前就任的還是文職,何況,另一員大將劉彥貞為人好大喜功,又自視甚高。
雖然李璟在殷崇義出發之後,出於戰略的考慮,迅速派人向遼朝皇帝耶律璟求救。他在信中建議遼國出兵南下,與南唐一起前後夾擊,對付柴榮。然而從南唐出發的使者上路不久後,就被後周派出的人截獲。這條路顯然已經被斬斷,李璟只好寄希望於契丹。未料,後周花重金收買刺客,行刺正出使南唐的契丹貴族,契丹國主得知消息之後,震怒之下,同南唐斷了往來。
後周挑撥離間之策大獲成功,一時間,曾經風光無限的南唐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很快,後周大軍兵臨城下。
原先駐守壽州的將領劉仁瞻是一位智勇雙全的老將,形勢本來是有利於南唐的。然而,劉彥貞貪功輕敵,不顧劉仁瞻的勸阻,獨自出城迎戰,結果戰死城下,屍骨無還,南唐軍隊大敗。劉仁瞻當機立斷,嚴守城門,拒敵之外。
柴榮唯恐久克不下,很快根據形勢改變戰略,決定暫且繞過壽州,改攻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的滁州。
滁州地勢險要,臨近淮水,四周環山,易守難攻,只有一條小徑可通內外。
對於南唐而言,這是一道天然屏障。這道屏障如果被攻破,金陵就岌岌可危了。
柴榮命禁軍統帥殿前都虞候趙匡胤帶兵攻城,而迎戰的則是南唐名將皇甫暉。
雙方交戰於滁州城外,自然又是一番血戰。因為後周兵馬不熟悉地形,第一次交戰以後,周以失利告終。趙匡胤和皇甫暉兩位名將初次交手之後,趙匡胤深知不是皇甫暉的對手,於是半夜親自去拜訪滁州城外足智多謀的先生趙普。
趙普其人,學富五車,詳熟兵法。趙匡胤聽完趙普的良策之後茅塞頓開,當即返回軍營,命令全軍輕裝簡行,熄火行進。後周大軍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滁州城外的小路進入清流關口。行軍者,在於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後周軍隊猶如神兵天降,唐軍在瞠目結舌之間轟然大敗。
初戰告捷,後周大獲全勝,甚至俘獲了南唐名將皇甫暉,打得揚眉吐氣。
激昂之下,趙匡胤決定乘勝追擊,率兵東進,先後攻下了南唐的東都揚州,還有揚州附近的泰州。一時間,南唐連連失守,幾乎是全線退敗。沉浸在歌舞昇平中的南唐國主李璟,終於發現了事態的嚴峻性,然而為時晚矣。
大勢已去,南唐的江山已經風雨飄搖,再也不復往日的輝煌。而中主李璟,也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姿態,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立誓要一統天下的君王,已經模糊在江南的暖風和滿目的金碧輝煌之間。他頹然倒在金色的龍椅上,提筆寫下了屈辱的求和書:唐皇帝奉書大周皇帝,請息兵修好,願以兄事帝,歲輸貨財以助軍費。
作為一國之主,寫下這樣的文字,無異於是求饒討好。李璟深知,自己的國家再也無力同兵強馬壯的後周抗衡。在連連戰敗的情況下,為了保住最後的榮華富貴和父親用血汗打下的江山,為了守護住最後僅有的太平,他放下了帝王的尊嚴,拋棄前塵往事,卑微地請求對方高抬貴手。
李璟的卑微,並未換來柴榮的絲毫同情。一心想要成為至高無上的帝王的柴榮,以為一將功成必然是萬骨枯朽,他的野心裡盛放不下任何憐憫,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擋他行進的腳步。當李璟以戶部侍郎鍾謨和工部侍郎李德明為使,帶著黃金千兩、白銀萬兩,更兼無數綾羅綢緞前來求和時,柴榮不屑一顧,斷然拒絕,他想要的何止是對方割地求和或是俯首稱臣。
束手無策之下,李璟只好再一次派出使臣向後周乞和。這一次,李璟提升了使節的檔次,改派右僕射孫晟和禮部尚書王崇質前往徐州,並攜帶上南唐願意俯首稱臣的國書。此次,李璟在國書中表示自己願意取消帝號,將壽州、濠州、四洲、楚州等六個州郡割讓給後周,並且願意每年供奉金銀百萬兩,以此請求柴榮賜下些微憐憫,給南唐留有一息生存之地。這樣近乎於屈辱的條件,已經是李璟的極限了。
柴榮接到降表之後,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答應了李璟的乞求。他親自致書李璟,表示自己同意他的懇請,願意與南唐劃江而治,同時罷兵歸國。收到柴榮退兵的消息,李璟頓時如釋重負。幾許寒暑,他還未曾像此時一樣焦頭爛額。他原以為,這片國土必然淪陷,沒想到自己還能夠保住祖上的半壁江山。
出於某種微妙的感激,李璟上書後周,主動承認南唐之於後周的附屬地位,並且下令撤去帝號,廢除一切天子才能享受的禮節,將自己改稱為「唐國主」。
同時,南唐保大國號也被停用,改用後周國號「顯德」。
從此,南唐正式失去了自己的獨立地位,成為後周的附屬國。曾經的南唐君主李璟,也因為名字中的「璟」字同柴榮高祖郭璟相同,因而改成了「景」字,不可謂不屈辱。
這次的失敗太慘烈,實力雄厚的後周直接將當年傲視群雄的南唐擊敗成落荒而逃、只求一息苟延殘喘的弱者。昔日榮華終成空,任何一個百年大族,都會遭受風雨的侵襲,而來自後周的這場暴風雨,讓南唐往日的光輝一去不返,使李璟嘗盡了屈辱和卑微的滋味,也讓當年風華正茂的少年李煜明白了人生浮沉的痛。
二
後周顯德六年(959 年)六月,突發重病的柴榮終於在文武大臣的苦勸之下,放棄了他的戰爭計劃,暫且返回京師汴梁養病,本月中旬就撒手而去。他丟下的除了他的夢想,還有他的寡妻幼子。這場病來得沉重而且倉促,他只來得及匆匆立下遺詔,立年僅七歲的幼子柴宗訓為繼承人,並且囑咐范質、王縛、趙匡胤等心腹重臣盡心輔佐幼主,便溘然長逝。
後周孤兒寡婦軟弱可欺,次年新春,一向雄心勃勃的趙匡胤趁機發動政變,上演了一出「黃袍加身」的好劇,史稱「陳橋驛兵變」。此後,趙匡胤逼迫幼帝柴宗遜禪位於他。正月,趙匡胤即位稱帝,定國號為「宋」,史稱「北宋」。
後周發生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令南唐岌岌可危的後周無聲無息、兵不血刃地消失在歷史之中。可是這一切,對於南唐來說都沒有任何變化,唯一改變的不過是它俯首稱臣的國家改成了大宋,曾經的君主柴氏現在換成了趙匡胤。
趙匡胤登上寶座之後,為了天下太平,籠絡周邊屬國。他派去專使,釋放了南唐三十餘名戰俘,表示友好。李璟決定投桃報李,派遣使臣攜重禮恭賀,同時依舊承認了南唐之於大宋的屬國地位。同年七月,原揚州城節度使李重發動叛亂,趙匡胤親自領兵鎮壓。平叛結束後,李璟竟然設宴為趙匡胤慶功,並以重金犒賞北宋三軍。這無異於是開門揖盜,使得趙匡胤更加不將南唐放在眼中。次年二月,李璟決定遷都,原京師金陵距離淮水太近,宋朝隨時可以揮軍南下,覆滅整個南唐。為此,他決定放棄金陵,將都城遷往洪州。在離開金陵之前,李璟命李煜在金陵監國,自己則帶領文武百官走水路遷往洪州。
到了洪州之後,李璟下令建造宮殿,工部官員開始大興土木。這場蒼白背後的盛世,多年後依舊有人記得當時的風光。直至明朝,還有人撰詩說:長衢通輦路,宛馬競紛紜。帝子凌風去,鑾聲盡日聞。雜花迎隊去,御柳看行分。
千載宸游地,臨歧惜別君。然而,這樣的盛景並沒有讓李璟滿足,他依舊記得金陵城內,碧落深宮的窮極奢華,他開始不滿洪州宮殿的「狹小」和「簡陋」,因洪州到底比不上金陵的繁華,日常出行,總是多有不便,思念之情難免要漫溢出懷。
思念金陵的並不止李璟一人,還有眾多家在金陵的文武百官。他們紛紛上書,請求李璟將都城遷回金陵。當初極力建議遷都的大臣唐鎬在輿論中憂懼而死,李璟也開始考慮遷回金陵的可行性。然而,還沒等到他做出決定,這位懦弱優柔了一生的君王就鬱鬱寡歡地病逝在了洪州城。
北宋建隆二年(961 年),李煜從他的父親手中接過了南唐微弱的權柄,在風雨之中登上了那個荊棘遍布的黃金寶座。那年,他只有二十五歲。這位年輕的君王像他的父親一樣,溫柔而順從,對於政治上弄權之事全無概念,一心留戀琴棋書畫,藝術造詣遠勝過治國之道。
這個南唐文弱的君王,在即位之初就被趙匡胤定義為「弱者」。新皇即位,南唐舉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禮,文武朝拜,天下大赦。按照禮儀安排,禮部在宮門前立起一隻金雞,以絳繩系住,口中銜七尺絳幡。這原本只是一個微小的細節,卻為趙匡胤所知。趙匡胤大怒,即刻傳召南唐進奏使陸昭符,質問他一個屬國國主,為何登基大典上所用的竟然是天子才能用的金雞。
一場戰爭似乎頃刻而來,所幸陸昭符能言善辯,見機行事,將金雞說成「怪鳥」,這才令趙匡胤轉怒為笑,令一場彌天大禍消弭於無形。雖然趙匡胤怒氣已消,消息傳回國內,李煜到底寢食難安,於是親自提筆給趙匡胤寫了一封《即位上宋太祖表》。書中言辭懇切,恭敬而謙卑,一如寄人籬下毫無自尊的仆童,處處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李煜深知北宋是乘人之危,然而國道衰微,終究只能忍氣吞聲。
另一個棘手的難題則是父親諡號一事。按照慣例,生前成為過帝王的人,死後追封的諡號都是帝王的身份,都應該以帝王身份落葬。然而,李璟生前就已經主動向後周削去了自己的帝號,要是李煜想要恢復李璟的帝號,必須向北宋請旨追封。所以,李煜只能屈辱地上書趙匡胤,請求他恢復父親的帝號。這在趙匡胤眼中,不過是一件無可無不可的事情,他念在李璟生前安分守己的份兒上,追封李璟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廟號「元宗」,陵號「順陵」。
李煜鬆了口氣,開始著手為李璟修築陵寢一事。雖然李璟生前留下遺詔,令李煜節儉行事,李煜卻不願老父冷清落葬,大肆修築陵墓。李璟的「順陵」
修築在李昪「欽陵」的西側。據記載,這座豪華的陵墓長二十餘米,寬十餘米。
李煜已經極盡國力來修築「順陵」,然而由於南唐的國力已經大不如前,跟實力雄厚時修築的「欽陵」相比,無論是在規格上,還是質量上,「順陵」都遠遜於「欽陵」。
在李璟落葬之時,趙匡胤為了籠絡南唐,派來一個末流官員帶來三千匹絹衣以示安慰,而在趙匡胤的母親昭憲皇太后落葬時,李煜卻派遣戶部侍郎等人攜帶厚禮前往汴梁。不論是從官員品級,還是資費上來說,都顯示出南唐的卑微地位。地位的卑微,李煜心知肚明,可為了苟延殘喘,他只能屢屢上貢巨額財物來換取一息尚存。有資料顯示,僅僅是建隆三年(962 年),南唐就向北宋進貢了三次,僅六月那次,就有綾羅綢緞萬餘匹,銀一萬兩,金二千兩。
本來就已經空虛的國庫,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折騰?李昪留下的富饒江山,在李璟和李煜的手中已經是入不敷出。為了填補巨額虧空,李煜只能巧立名目,增加稅收,同時以鐵換銅,彌補國庫。拆東牆補西牆的做法,只能度過一時,卻不是長久之計,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個惡性循環。何況,趙匡胤的野心又豈是豐厚的財帛就可以填滿的?
很快,他就制定了一統全國的計劃,並先後攻克了荊南、後蜀。出兵下一個目標南漢之前,趙匡胤曾考慮到北宋與南漢路途遙遠,戰線過長,而決定「先禮後兵」,令李煜致信劉鋹,意欲其主動俯首稱臣。如今,南唐、南漢已經是唇亡齒寒的關係,如果南漢亡國,趙匡胤的鐵蹄或許頃刻之間就會覆蓋南唐全境。思慮良久,李煜決定「先公後私」,於公,修書勸劉能夠按照趙匡胤的要求,化干戈為玉帛;於私,李煜又命江南才子潘佑暗中修書一份,苦苦勸說劉鋹小不忍則亂大謀,暫且向趙匡胤俯首稱臣,以待來日東山再起。沒想到,劉鋹收到來信之後卻十分震怒,直言李煜厚顏無恥、為虎作倀。
劉鋹的拒不投降讓趙匡胤勃然大怒,他以潘美為桂州道行營都部署,朗州團練使尹崇珂為副都部署,兵分兩路,各占東西包抄南漢。宋軍先是攻破了南漢邊防大城賀州,繼而攻占了韶州、廣州等地。劉鋹本就昏庸無道,南漢已是強弩之末,宋軍勢如破竹,漢軍根本無法抵擋。這是一場早被預知結局的戰役,次年二月,南漢架不住北宋的鐵蹄踐踏,宣告滅亡。這個山川秀美、民風淳樸的國家,終於也成為歷史。
隨著周圍國家一個個滅亡,李煜想下一個,或許就是他的南唐了吧。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君主,月夜裡輾轉難眠,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惶恐。他是那樣害怕,片刻之後就會有人匆忙而來,告訴他宋已經大兵壓境。歷史總是在不斷嬗變,他已經無比準確地預測到,趙匡胤將會是天命所歸、成就霸業的那個王者。他膽戰心驚地等待著那一天的來臨,陰影揮之不去,迷濛了這殘破的山河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