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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守得雲開見月明

2024-08-16 00:59:45 作者: 李清秋
  年輕時,他向朝廷寫了不少投獻詩,大肆歌頌這盛世王朝的永恆與偉大,如今成為地方父母官,他亦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與憤怒。

  人們在詞作中驚奇地發現,這個曾經以「艷詞」聞名的浪子,原來深藏著一顆勤政愛民的赤子之心。

  一

  公元1033 年,北宋第一位垂簾聽政的皇太后——劉太后去世。宋仁宗趙禎在即位十一載後終於能夠獨掌九五之尊的權柄。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元,廢「明道」,定1034 年為景祐元年,以「景祐」迎和氣,示萬象更新,向天下宣告他的時代的到來。伴隨著最高領導者的雄心壯志,這一年的開科取士也是別開生面。

  北宋的文官隊伍自宋仁宗起有了新的面貌,進入了文詞風華的時期。他之前的宋真宗由於體弱多病,北宋的科舉已經停辦了多年。再往上數,太祖、太宗兩朝,國家初定,更是無暇顧及錦繡文章。趙禎之前的大臣不論如何有經世之才或是清廉之品性,卻都在文章上遜色不少。且不論開國的名相趙普,號稱以半本《論語》治天下,就是當時頗有名望的老臣,寇準、王欽若等人,與其後輩相比,筆墨功夫也是不能拿來稱道的。

  宋仁宗即位後就大興文治,招致范仲淹、司馬光、王安石、歐陽修、蘇軾、蘇轍等文壇巨子伴隨身側,而景祐元年的科舉就是把大宋文治推向頂峰的重要一步。這次科舉貫徹了皇帝更新政局、「以迎和氣」的方針,仁宗為了給自己的親政造勢,延攬聲譽,向士林廣開大門,大大增加了進士諸科的錄取名額。

  而且特開「恩科」,為如柳三變這樣屢試不中而「白首不得進」的學子另闢蹊徑。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柳三變和眾多苦寒學子為了仕途多年所耗費的心血終於得到了回報。雖然以「進士五舉年五十」的恩科作為進身之階遠沒有金榜題名來得榮耀,並且快樂中還帶著苦熬的蕭索,他自弱冠走上追求功名之路,二十多年的求仕辛酸,放棄的太多,辜負的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太多。但他終究是一償所願,從此邁入了日思夜想的朝堂。

  當幸福來得太突然時,人們往往會在難以置信的驚喜下懷疑現實的真實。

  身在鄂州的柳三變聽聞恩科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地向汴京出發,仿若起身慢了這好不容易盼到的佳期便會如易碎的夢境般消散了似的,他在夢中已不知把這一日演練了多少遍,這一刻是幻還是真?他不敢驗證,只有加緊步伐。

  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

  前驅風觸鳴珂,過霜林、漸覺驚棲鳥。冒征塵遠況,自古淒涼長安道。

  行行又歷孤村,楚天闊、望中未曉。

  念勞生,惜芳年壯歲,離多歡少。嘆斷梗難停,暮雲漸杳。但黯黯魂消,寸腸憑誰表。恁驅驅、何時是了。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

  ——《輪台子》

  離開鄂州的那一晚,柳三變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做了一個甜美的夢。夢中的他是變成了一個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無雙國士,還是衣錦還鄉、攜愛人之手共話前塵,他未曾提及。不過,晨曉的雞鳴打斷了美夢讓他不禁感嘆良宵苦短,夢的餘味讓他回味無窮。但他並沒有對匆匆消散的美夢留戀太久,因為前方還有更美的風景等待著他,早日啟程,便能早日到達美夢成真之地——汴京。

  二

  柳三變的仕途生涯於睦州團練推官開始。


  推官,始於唐代,唐人設其為觀察使、節度使之屬官,到了宋代,雖然繼承了名稱,但職能和職權範圍都發生了轉移,權力大小也因地而異。隸屬三司下六部的推官,其職權僅相當於如今的辦公室主任;隸屬汴梁一地的推官權力不小,相當於現在法院院長,而如柳三變這般地方上的推官,雖名為「官」,但更像是地方官員的幕僚罷了。這相較於一心想通過仕途指點江山、光耀門楣的他的期待實是相去甚遠。但好在已入了公門,相比於前朝的士子他已幸運了許多。

  在唐代,通過了進士考試只是獲得了做官的資格,被稱為秀才。想要獲得官職,還要通過吏部嚴格的選試。選試分為身、言、書、判四項。最先考校的是書和判,即考校秀才的書寫是否工整,文理通達程度;然後考校身和言,它們要求秀才相貌端莊,口齒清晰。

  所以,古人一說到官員就稱其儀表堂堂、正氣凜然,這並不全是對於權貴的偏贊,官員的選拔過程中就有對官員內外兼修的要求,獐頭鼠目之人想要為官可謂困難重重。選試中還有拔萃和博學宏詞等各類名目,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就是通過拔萃當上秘書省校書郎的,而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則是以博學宏詞得任集賢殿正字的。

  唐代選試的困難程度不下科舉,甚至猶有過之。許多舉子早早通過了科舉,以為功名可期,卻在選試之上熬白了頭。宋代廢除了科舉後選試的流程,進士及第就可獲得官職,科舉中出類拔萃者甚至可以一入仕途就得到高官厚祿,不用從底層熬起。所以柳三變雖然未能一躍飛上最高的枝頭,但總算獲得了向上攀爬的階梯,不用像前人般十年寒窗後又進入另一段苦熬。

  柳三變告別汴京,奔赴千里之外的睦州。他途經蘇州,偶聞知睦州的范仲淹已經調到蘇州為官,於是前往拜會,還特意做了一首《瑞鷓鴣》相贈。

  吳會風流。人煙好,高下水際山頭。瑤台絳闕,依約蓬丘。萬井千閭富庶,雄壓十三州。觸處青蛾畫舸,紅粉朱樓。

  方面委元侯。致訟簡時豐,繼日歡游。襦溫袴暖,已扇民謳。旦暮鋒車命駕,重整濟川舟。當恁時,沙堤路穩,歸去難留。

  ——《瑞鷓鴣》

  就在不久之前的景祐元年正月,范仲淹因為上書反對仁宗廢郭皇后而再次遭到貶謫。六月,范仲淹遷知蘇州,時逢當地大雨不止,釀成水患,「湖溢而江壅,橫沒諸邑」,受災民眾多達十萬戶。生民罹難之際,他臨危受命,一到任就馬不停蹄地走訪水患現場,深究根源,遍查前人治水經驗,最終確立了疏白茆江等五河、導太湖水入江海的方案。他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廢寢忘食,親自主持監督疏浚河道的工程,終於為江南解除了水患,恢復了蘇、常、湖、秀四州的農業生產,保大宋社稷安穩。

  柳三變遇到范仲淹時,正是水災未消,但已得到了控制之時,蘇州在范仲淹的治理下恢復了元氣,重返繁華。二人皆有文名在外,柳三變是井水處必歌其詞作的白衣卿相;范仲淹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使得宇內震動,天下傳揚。

  但若論為官,柳三變與范仲淹相比,就望塵莫及了,儘管此時的范仲淹處於仕途的低谷,身為一州主官的他也是初出茅廬的柳三變需要仰視的存在。

  柳三變所作這首《瑞鷓鴣》便多少帶了些奉承攀附的味道。他先是讚揚范仲淹將此地治理得物阜民豐,又歌頌他在蘇州的功績,最後祝願范仲淹在不久的將來仕途高舉,重歸中樞。

  歷史記載中關於柳三變和范仲淹的交集僅限於這首詞作,其餘細節都不曾流傳,不知道正為了江山萬民憂心的范仲淹看到這首詞作時是怎樣的心情。


  一個是秉承儒家傳統,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賢士;一個是曾以離經叛道聞名的「浪蕩子」,他們的相遇是賓主盡歡還是虛與委蛇,大約只有當時的風月可以知曉了。

  三

  太容易得到的事物,人們往往不加愛護,只有體會到了它的來之不易,人們才會倍加珍惜。愛情、金錢、健康都是如此,功名也不例外。柳三變蹉跎了半生才走上了為官之路,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兢兢業業。他竟然收起了已沉浸到骨子裡的放蕩不羈,遠離了花天酒地,潔身自好,一心要做個能臣賢吏。官職雖小,所做事務雖瑣碎,他也沒有任何怨言,時光的磨礪已經削平了他身上眾多的稜角,還有什麼能比漫無邊際的等待更加煎熬的呢?既然已身在公門,有了施展的舞台,不論這方天地有多狹小,也阻攔不住他燃燒自己的熱情。他只需做儘自己的本分,展現一身才華,靜等乘風青雲直上的那一天到來。

  柳三變是幸運的,他初入官場就遇到了肯賞識自己的上司已故宰相呂端的次子呂蔚。呂蔚本就是柳詞的追捧者,只是「浪蕩才子」的名號實是惹人誤會,起初,呂蔚也未敢對這聲名赫赫的手下抱太大期望,只道手底下多了個善於作曲填詞的妙人,為閒暇多添幾分樂趣。至於從政為官的真才實幹,能夠草草應對即可。

  但在柳三變到任三兩日間,談吐中流露的不凡,舉止間惹人欽慕的風度都讓人為之眼前一亮,讓他大感意外。呂蔚又暗中觀察數日,更為了柳三變難以遮掩的才華、廢寢忘食的為政態度而深受觸動,對其賞識非常。乃至柳三變只為官月余時間,他已止不住大呼屈才,不顧禮制,迫不及待地向朝廷舉薦這位流落市井多年的賢才了。

  假如這次舉薦能夠順利,柳三變的仕途無疑會順風順水很多。這或許會為他在北宋官場打響名聲。新官月余即被上司舉薦高升,這必將會成為一時美談,不僅是對才能的鐵證,說不定還可以讓朝堂之上的大人物改變對他的一貫看法。命運再一次在柳三變面前展現了其多變的面目:前一刻它還溫情脈脈,轉眼間就又恢復了冰冷殘酷。原本慧眼識金的美事到最後卻成了個官場間的笑話。

  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六載:「祖宗時,選人初任,薦舉本不限成考。景祐中,柳三變為睦州推官,以歌詞為人所稱。到官方月余,呂蔚知州事,即薦之。郭勸為侍御史,因言三變釋褐到官始逾月,善狀安在而遽薦論?因詔州縣官初任未成考不得舉,後遂為法。」

  一個從小小八品官員的升遷所引發的風波最終竟然令大宋朝改制,柳三變剛剛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篝火,迎面而來卻是滔天的浪潮,不僅撲滅了一切還帶來了徹骨淒寒。非議、懷疑、冷嘲熱諷接踵而來,人們總是不憚於以最大的惡意揣摩事件,尤其是事件中的主人公身上還有未洗清的污點。

  歸根結底,還是他前半生不容於儒家正統的行止「惡名」在作祟。他猛然間意識到了一切都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好,所謂「洗心革面」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就算他可以用近在眼前的事實讓身邊之人扭轉態度,但他又如何能改變天下人先入為主的觀念呢?人生的長卷無法想當然地割裂,他註定要為前半生的放蕩不羈埋單。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三十載積下的成見需要時間來洗滌,但偏偏屬於他展露才華的光陰已不多了。

  四

  升遷無望後,柳三變在睦州的日子便顯得分外漫長而悠閒。完成每日的政務後,便在閒暇的時光里喝酒品茶,遊山玩水。睦州是個小城,風景優美,民風淳樸,一年下來,倒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務,因此除了優遊歲月,似乎也無別事可做。當地的文人墨客對大名鼎鼎的柳三變倒是非常熟悉。時常有文人來訪,同柳三變一起切磋詞藝,飲酒賦詩。這種日子過了兩年有餘,相比較之前漂泊的經歷,這裡的生活已是圓滿美好。當柳三變都認為自己要在睦州終老時,一紙調令又打碎了這靜好的時光。


  北宋景祐四年(1037 年),柳七從睦州團練使推官調任餘杭縣令。從此處到彼處,既是為官之人,也不必追問朝廷調任的緣由。和他的父親柳宜一樣,柳三變的宦遊生活似乎才剛剛開始。他亦沒有什麼怨言,只是奉命啟程,前往餘杭縣,柳三變在睦州這座溫柔的小城的故事也到此終結了。

  這一年,他已經五十四歲。在餘杭縣,一切又得重新開始,他勤勉政務,兢兢業業,日子踏實地像一個規矩的三角,並不因為年齡、職位、地點而有絲毫改變。他為官清正,當地訟簡詞稀,百姓對他十分愛戴。清代嘉慶《餘杭縣誌》把他歸入名宦之列,記載道:「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間餘杭令,長於詞賦,為人風雅不羈,而撫民清淨,安於無事。百姓愛之,建玩江樓於溪南,公餘嘯詠,有潘懷縣風。」

  上任不久,他便主持修建了餘杭苕溪南畔的玩江樓,將此樓作為文人騷客雅集之地。每逢佳日,玩江樓上就預備好筆墨紙硯、酒茶甜點,鴻儒俊彥匯聚於此,或高談闊論,或飲酒品茶,或臨溪賦詩,或投壺遊戲,一時間,甄江樓便成了當地文人不得不光顧的場所。

  柳三變惜才愛民,胸懷大度,對於潦倒的文人也盡力接濟,甄江樓上宴飲不斷,甚至宋代以後,也常有餘杭文人聚集於此,談琴棋書畫,品詩酒花茶。

  明代有位叫田藝蘅的文人作詩云:「息戈重作太平民,載酒江樓喚永新。白雪調高人似玉,青霞杯暖笑春生。」詩下自註:「餘杭有柳耆卿玩江樓遺蹟。青霞杯,高麗瓷器,徐民所藏。」

  這座玩江樓,從某種意義而言,也代表著大宋盛世下文化昌盛的標誌,只可惜,如今的玩江樓已經被湮沒在歷史無情的塵埃之中,人們只有在那一片芳草萋萋的河岸邊,遙想當年一襲青衫的柳三變的風姿。

  公元1039 年,柳三變在餘杭縣任職不久,朝廷又是一紙調書將政績卓著的他調離,任命為浙江定海曉峰鹽場的鹽監。所謂「鹽監」,是宋代設立負責管理監督鹽場的行政長官。這一職務,是柳三變從未涉足的領域,因此鹽場於他而言,也是一個陌生而新奇的存在。初到曉峰鹽場,他便被那與眾不同的景色所吸引。宋代祝穆的《方輿勝覽》記載:「柳耆卿監定海曉峰鹽場,有題詠。」

  所謂「題詠」指的是他刻石於官舍的《留客住》。

  偶登眺。憑小闌、艷陽時節,乍晴天氣,是處閒花芳草。遙山萬疊雲散,漲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煙村院落,是誰家綠樹,數聲啼鳥。

  旅情悄。遠信沈沈,離魂杳杳。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惆悵舊歡何處,後約難憑,看看春又老。盈盈淚眼,望仙鄉,隱隱斷霞殘照。

  ——《留客住》

  曉峰鹽場位於舟山群島附近,四周是汪洋大海,每逢漲潮,大浪翻湧,如萬馬奔騰,如千帆競渡,景象頗為壯觀,常常激起觀潮者的滿腔豪情。柳三變立於海邊,對這大浪淘沙的景象並無多少興致,此時,他已年過半百,早已從波瀾壯闊走向了波瀾不驚,銳氣不及當年,而捕捉美的能力卻絲毫未減。

  沿著海岸向陸地看去,一座座平靜的村落像偶然遺失人間的翡翠。艷陽高照的日子,南方亞熱帶的花草恣肆地生長著,這裡的天氣隨著季風而陰晴不定,溫暖的陽光也因此顯得分外珍貴。村莊裡綠樹環繞,茂密的森林仿佛自然的柵欄,圈出一個靜謐的世外桃源。遠處,鳥在鳴叫,蟲在低語,蜂飛蝶舞,流水淙淙。

  這樣的時光本是靜好,但柳三變卻發出了「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


  的感嘆。或許是因為這天涯之南,仍舊無法安放他漂泊的靈魂;或許是因為對遊宦生活的無奈、對坎坷仕途的失落無以言表;又或許是因為時光流逝地如此輕巧,歲月在他心裡劃出一道深深的凹槽……總之,在這茫茫大海邊,柳三變看清了這潮漲潮落背後的人生百態。他心裡亦有一片海,年少時風起雲湧,如今又歸於平靜,他也說不清楚,在這個暗流涌動的世界,自己究竟在掙扎什麼。

  他對仕途已是心灰意冷,倘若朝廷想重用他,早已將他調任汴京,而不是在這愈加偏遠之地自生自滅,他也不願沉浸在這種悲傷的情緒中,但他無力救贖自己。傷春悲秋,似乎已成為敏感的詞人的習慣,這裡的一絲風、一片落葉、一隻孤鳥都會在他心底掀起可怕的波瀾。

  雖然心如死灰,但柳三變在任職期間絕不敷衍,到鹽場不久,他便走訪當地百姓,體察民情,了解當地鹽民亭戶的生活。這一走訪,他驚愕地發現,原來在這太平盛世背後,還有許多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輪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風乾日曝鹽味加,始灌潮波溜成鹵。鹵濃鹹淡未得閒,采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出去夕陽還。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自從瀦鹵至飛霜,無非假貨充餱糧。秤入關中得微值,一緡往往十緡償。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願廣皇仁到海濱。甲兵淨洗征輪輟,君有餘財罷鹽鐵。太平相業惟爾鹽,化作夏商周時節。

  ——《煮海歌》

  在古代,鹽和鐵由政府壟斷買賣,一方面因為鹽鐵資源有限,另一方面是由於鹽鐵是日常生活和軍事活動的必需品,控制了鹽鐵買賣,不僅能從中為朝廷牟取暴利,還能起到穩定社會統治的作用,所以,中國鹽鐵專營始於漢代,歷代王朝皆沿襲舊制。明代官員王鐸曾言:「籠天下鹽鐵之利,則軍帥無侵漁,逴行無絕餉,而中國可高枕矣。」如此重要的資源,朝廷當然嚴加控制,宋代鹽法苛刻,鹽稅太重,加之當地官員的層層盤剝,鹽民的生活自然苦不堪言。

  這首《煮海歌》真實地反映了鹽民的真實生活。

  鹽民既無耕地,也無蠶桑,只能靠海吃飯,以賣鹽為生,每日退潮之後,便有衣衫襤褸的鹽民來到海灘,刮泥、風曬、灌湖、采樵、溜鹵、煮鹽,必須經過一道道嚴格的程序,耗費大量的精力,才能製作出符合官府要求的鹽粒。

  好不容易制出了鹽,卻又有無窮的煩惱。官府規定,鹽品禁止私人買賣,好的鹽只能等待官府前來收購,而在此期間,鹽民只能借貸來維持生計;好不容易等來了官府收購,卻發現官府付的報酬一年比一年少,而鹽稅卻不斷增加,拿到手裡的錢,甚至還不夠償還債務。如此惡性循環,鹽民的妻子也不得不出去做工,全家人都落得面如菜色、形銷骨立。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這是他對朝廷發聾振聵的質問:朝廷本當是百姓的父母,為何如今母親富甲四海,而子民卻窮困潦倒?

  年輕時,他向朝廷寫了不少投獻詩,大肆歌頌這盛世王朝的永恆與偉大,如今成為地方父母官,他亦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與憤怒。這首為民請命的詩篇,成為柳三變文學生涯中的一朵奇葩。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個曾經以「艷詞」聞名的浪子,原來深藏著一顆勤政愛民的赤子之心。

  清代詩人朱緒曾,特意為柳三變作詩曰:「積雪飛霜韻事添,曉風殘月畫圖兼。耆卿才調關民隱,莫認紅腔昔昔鹽。」「洞悉民瘼,實仁人之言。」這是朱緒曾對《煮海歌》的評價,也是對柳三變的讚譽。看來歷史終究是公平的,柳三變所失去的,一定會以另一種方式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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