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不斷別離的愛情、四處漂泊的艱辛後,小山在無奈中成長了。
成長永遠是條單行道,故只能行走天涯無歸意,欲問歸期也無期。
從今屈指春期近,可無奈的是,如今迎接春風的,只有滿鬢華發。
一
身外閒愁空滿,眼中歡事常稀。明年應賦送君詩。細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
淺酒欲邀誰勸,深情惟有君知。東溪春近好同歸。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
——《臨江仙·身外閒愁空滿》
古代人沒有那麼多的娛樂活動,但能更單純地享受日常生活中的細碎快樂。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草長鶯飛,都能給他們帶來最純粹、最本真的快樂。
對他們來說,朋友們在一起清談、喝酒、聚會便是極大的享受,因為這既能享受金樽對月的輕鬆愜意,又能和朋友們把酒言歡。宴會過後,發之為文,也成為了一項傳統。
受性格的影響,不同的詩人在宴遊詩中表達出了不同的感受。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里這樣表達:「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時光如白雲蒼狗,轉瞬即逝,所以古人秉燭夜遊,及時行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既然有這種吟詠創作的才能,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然後發而為文,為自己的創作提供不竭的靈感。
小山的詞裡多描寫宴會聚飲,一部分是他還處於鐘鳴鼎食、奢華富貴之中的青少年時的作品,那時他一擲千金,夜夜迷失在管弦嘈雜和推杯換盞里,所寫的宴會大多數是「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的香艷以及「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宴會散盡之後巨大的失落和空虛感。另一部分寫宴飲的詩詞是他在家世落敗、奔波逐利時所作,這時年輕的激情、放肆已經褪去,轉而成了滄桑而沉鬱的反思腔調。「羅幕翠,錦筵紅,釵頭羅勝寫宜冬。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樽對月空。」不難想像小山寫作這兩首詞時的景象,定是在杯酒之間眼神開始恍惚,越過吆五喝六、紅光滿面的賓客,而把回憶飄回到場景同樣相似的年輕歲月,臉上就有了一種與宴會的歡樂不符的悵惘與沉靜。原來,與社會相融不那麼契合的人都無法自如地融入盛大的歡樂里。
可是,我們可以看出,縱使到了中年,《小山詞》里也沒有那種阿諛奉承、拼酒求寵的景象,更全無那種庸脂俗粉、珠光寶氣的調兒。年輕時的歡樂香艷,中年時的冷靜頓挫,小山似乎在刻意保持著《小山詞》的清新淡雅,或者是刻意保持著自己人品的高潔清幽。
這首《臨江仙·身外閒愁空滿》也是發生在那樣一個宴會上。明明是很難得地和三五好友在一起開懷暢飲,卻總是能讓人感受到歡樂之下憂傷的暗流涌動。人到中年,總是「身外閒愁空滿」,為了自身的前途,為了家人的生計,也為了自己在現實中橫衝直撞的理想。除了那些無可奈何的離別和相思,小山人生中的愁思該是不少吧。於是,他也學會了臨窗嗟嘆,也學會了在歡樂的宴飲之間放飛自己的愁思,也不得不感慨年輕時候羨慕至極的成熟穩重原來需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在小山的眼裡,能讓自己開懷大笑、狂喜不已的事情越來越少,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則成了常掛在嘴邊安慰自己的說辭。
朋友永遠是相處起來最舒適的一群人,你不必擔心自己是不是夠出風頭、有最搶眼的表現,也不必擔心自己是不是太沉默影響了氣氛,你只需要做好自己,高興時插上兩句應景的話,沒有談性時就靜靜地感受聊天的歡飲氛圍,就足夠了。這樣的氛圍在成人世界裡是非常難得的。可是,眼前的歡樂總是像手中的細沙遲早會流失殆盡,細細算來,朋友明年就要離去。到明年,又要上演一出灞橋揮淚、折柳送別的場景,真是惹人哀傷,而從今夜開始,歡聚的時光又有幾何?
離別之後,再有金樽美酒,不知能再與誰共飲?因為知曉自己脾性的只有諸位好友吧。如若沒有分別該有多好,那就可以攜手共赴東溪,那裡的盎然春意早就讓人心神嚮往。楊柳依依,纖細的影子在江水中搖擺,褶皺了一池春水,帶來早春的氣息,而梅花還不忍離去,在枝頭依依惜別,奉獻最後一絲香氣。寧靜而疏朗的春意,不奢華、不張揚,最是適合和這樣的知心友人一起賞鑒。
治平元年(1064 年),晏幾道結識了黃庭堅,彼時小山27 歲,黃庭堅26 歲,兩人一見如故,經常在一起喝酒作詩。《小山詞》中關於兩人宴飲描述並不多,想來不拘小節也是小山的一貫風格。可是,黃庭堅是一代文人,我們能從他的話中感受到兩人的情義。黃庭堅這樣評價對小山的學問才幹,「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文章翰墨,自立規模,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在黃庭堅的心裡,小山不僅才華橫溢,而且品質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在《小山詞序》中,黃庭堅又把小山的一生概括為「四痴」:仕途蹭蹬,卻從來不依傍權貴;文章水平高,卻從不用作晉身之階;饒有資產,慷慨大方,家人卻過著貧寒的生活;他人辜負自己,依然對其給以充分信任。這一詞序多被人當作研究小山的珍貴史料。
遍覽黃庭堅的詩作,會驚奇地發現兩者的思維和脾性相似得驚人。「高蓋相磨戛,騎奴爭道喧;吾人撫榮觀,宴處自超然」,黃庭堅和小山一樣把功名利祿置之身外,專注自己內心,不問他事,淡然超脫。「余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欲,欲便不可醫也……視其平居無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書僧卷後》中表達了黃庭堅內心深處保持的高潔品性。「胸次九流清似鏡,人間萬事醉如泥」(《戲效禪日作遠公詠》),把世事的無奈和滄桑都化作一杯杯苦酒吞入喉腸,而從這側面也可以看出黃庭堅不僅能與小山暢飲,還知小山內心。的確,這樣的人,如何不被小山引以為摯友呢?小山一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掙扎著,有這樣的朋友實屬難得,不知道這首詞是不是也是為他而作呢?
二
雪盡輕寒,月斜煙重。清歡猶記前時共。迎風朱戶背燈開,拂檐花影侵簾動。
繡花雙鴛,香苞翠鳳。從來往事都如夢。傷心最是醉歸時,眼前少個人人送。
——《踏莎行·雪盡輕寒》
小山筆下的景致大都是淡雅、清新、別致的,比如《踏莎行·雪盡輕寒》里的初冬之景,落雪給大地鋪上薄薄的銀裝,讓人覺得這寒冷沒有那麼厚重殘酷,反而如瑟瑟秋風,帶來一種輕爽的寒意。斜月掛疏桐,映出夜裡濃稠的雲煙。在這樣的天氣里結束一場歡宴,正適合進行一場冷靜的反思。微醉之中還能記住過往的時光,一幕幕、一場場都在自己的眼前重新來過。恍惚之間,只看到大門迎風而開,簾邊的婆娑花影瑟瑟搖動,簡直讓人分不清何處是夢、何處是現實。
自己也像杜牧和柳永一樣,有過在青樓里歡飲狂歌的日子,那時的人渾身充滿了馥郁香氣和才藝,陪著自己度過一個個清冷涼夜。那時的日子過得輕鬆愜意,那時的自己還處在父親高相的蔭庇之下,自己不想經營人際、追逐名利就可以從世故的宴請中轉身離開,一心投入自己的青樓歡愉和詩詞世界中。
經歷過跌宕起伏的人肯定希望時光能夠靜止在人生最為歡樂的濃情時光,這樣的人生雖然平淡無奇,但少了諸多波折和蝕骨痛苦。18 歲那年,上蒼就跟自己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把父親的去世當作了給自己的「成人禮」。父親逝世後,周圍集結的利益集團一鬨而散,而自己在瞬間失去了官宦子弟的光環,被扔進現實的巨大旋渦中。
這是小山人生的轉折點,此後他開始學會習慣周圍人的打量目光和勢利嫌棄的眼神,接受以前那麼驕傲的自己從來不會接受的貧寒生活;其次,他像一隻失去父母的幼崽,面對世事險惡,只能靠自己去探索,去征服。父親死後,朝廷念著舊情賜予他太常寺太祝的小官,縱馳不羈、磊落的他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的仕途征程。
他本身性格疏離,不善於鑽營,在20 歲和45 歲之間過著平淡的日子,做著僅夠餬口的小官。其間,他遭鄭俠的陷害而鋃鐺入獄,度過一年的囹圄時光,可以說,在男人一生中最關鍵的那十幾年,他的人生是灰暗無光、抑鬱寡歡的。
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性格缺陷,也像其他人那樣學著左右逢源,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有不把所有人放在眼裡,不再擁有連蘇軾也敢拒之門外的豪情,而是主動獻詞給當時的大帥韓唯,縱使得到「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的侮辱之語也還表現出被大帥賞識的欣喜之感。不知道小山聽到韓唯的話之後,他的內心會不會憤怒,當年自己貴為宰相之子,被眾多政界名流圍繞尚且沒有投以青眼,今日竟淪落到主動獻詩還被人指指點點的命運。如果自己早就開始像父親那樣為自己的仕途安營紮寨,那麼,自己中年的生活會不會好過一點兒?不過,性格如此,這樣的假設也無法成立。
事業是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東西,縱使再度出仕的小山也會受這種價值觀的影響,而青春已逝、事業無著的境遇又讓他煩躁失落。他無法徹底地改掉他那帶有疏冷和自傲底色的性格,也無法徹底地融入這喧囂官場中,擺脫這種境遇也成為不可能的事情,這也給他帶來更多無力感和悲觀。
如果在事業上沉淪失利,在愛情上春風得意,也算有一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安慰。可是,命運可能讓小山把好運和福祉在前半生全部用盡了,讓他靠著對前世富貴和歡愉的回憶中度過孤寂的下半生。小山愛情上的春天應該是在21 歲,他在沈廉叔、陳君龍的家裡與兩人交談甚歡、把酒聽曲,作詞給蓮、鴻、苹、雲演唱,他文思泉湧,寫出無數美詞佳句。「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淥水帶青潮,水上朱闌小渡橋。橋上女兒雙笑靨,妖嬈。倚著闌干弄柳條」……給了自己無盡的歡樂。可是,知己如柳絮般飛散,音訊杳然全無,獨留小山在自己的世界裡旋轉、哭泣、回憶、留念。
出生貴相之家,到頭來卻沉淪於貧賤;本來知己圍繞,到頭來卻孑然一身。
如果人生前後的反差太大,就會給人戲劇般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所以,也難怪小山發出「從來往事都如夢」的感慨。
要有多少的苦澀和跌宕經歷,才能讓小山發出「從來往事都如夢」的感慨?
三
催花雨小。著柳風柔,都似去年時候好。露紅煙綠,盡有狂情斗春早。
長安道。鞦韆影里,絲管聲中,誰放艷陽輕過了。倦客登臨,暗惜光陰恨多少。
楚天渺。歸思正如亂雲,短夢未成芳草。空把吳霜鬢華,自悲清曉。
帝城杳。雙鳳舊約漸虛,孤鴻後期難到。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頻倒。
——《泛清波摘遍·催花雨小》
這首詞出自46 歲時的小山筆下。46 歲早已不是無憂無慮、無所顧忌的年齡,也不再懵懵懂懂、對前路抱有浪漫幻想的年齡。這個時候,人生已經經歷大半,這個時候的自己,該是一副沉著自持、褪去了一切幻想的穩重模樣。相比於少年時期的輕狂和激情,這個時期反而多了份沉思和自我反省。
這一年是他任監穎昌許田鎮一職的第二年,本以為放棄了年輕時候的疏朗輕狂,可以像父親一樣汲汲營營,就會有不錯的收穫,就像自己一直以來在文壇上青雲直上一樣。可是,政壇畢竟不同於文壇,經營政治和抒發己心不同,後者可以形式自由,只需取悅自己,而前者則必須要討人歡心,找准契機,然後不懈鑽營,而小山卻「我官塵土間,強折腰不屈」,本就不擅長這個,所以政壇這個競技場終究不適合他。
再翻開一年前赴任途中自己寫下的詩句,不禁搖頭苦笑,他終究學不會父親本性中的那種察言觀色,總是對環境和人事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認識。「明朝紫鳳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雲」「金鳳闕、玉龍墀。看君來換錦袍時」「留著蟾宮第一枝」,那些句子裡充滿了現在的自己看著也陌生的昂揚意氣和進取的決心。
還記得去年的時候為了討好韓唯,他寫了那首《浣溪紗》:銅虎分符領外台。五雲深處彩旌來。春隨紅旆過長淮。
千里褲襦添舊暖,萬家桃李間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這不過是想給大帥留下好印象,方便升遷而已。《邵氏聞見後錄》卷十九記載:「晏叔原, 臨淄公晚子,監潁昌府許田鎮。手寫自作長短句上府帥韓少師。少師報書:『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雲。一監官敢以杯酒自作長短句示本道大帥,以大帥之嚴,猶盡門生忠於郎君之意。在叔原為甚豪,在韓公為甚德也。」這樣的場景是少年時期的小晏不曾想過的,可是人到中年,還是要適應當時的世道。
大致是因為皇帝賞了他一個小官,以為這是自己官途康莊大道的開始,所以激起了自己的書生意氣,然而,他的這種性格就註定不是左右逢源的類型,他在20 多歲時都沒有在政治上有所成就,怎麼可能在46 歲這年鯉躍龍門呢?
可見,人各有命,父親的浮華富貴是命,自己的沉落也是命,兩種經歷都是一種生命體驗,背棄了這種規律去抗爭,收穫的就只有失敗了。
所以,這個時期的《小山詞》少了很多意氣昂揚和呼天搶地,多了很多順其自然的淡定和妥協。這並不是值得哭泣的事情,因為成長本身就意味著由個人化走向社會化。
這首詞的上片抒發了小山感時傷春的情懷,但又不是年輕時的那種看到楊柳紅花就想到曾和自己鶼鰈情深的佳人音訊全無、自己年華漸老的那種傷逝,而是多了幾分感慨流年的深沉和寬廣。
一場場的春雨催得落紅滿地,一陣陣的春風吹得楊柳輕柔,柳絮飛煙,露珠圓潤。記得去年的此時也是這樣的好天氣,也曾有閒心欣賞這淡雅美景,可是,還沒來得及仔細感悟,時間就這麼溜走了,又到了今年的春天。春季疲軟慵懶,人們喝茶踏青,在深深院落里玩耍鞦韆,在絲管聲聲中寄託流年,一切都是那麼閒適的節奏。只是,幾十載中的春天的艷艷日頭就這麼飛過去了嗎?
時間已逝,而功名無著,還未成英雄而近暮年,想起則多少有些遺憾和悵惘。
暮靄沉沉楚天闊,蒼茫天空中的厚重雲層逐風而去,勾起了人的無限歸思。自己離家萬里,而又不知何時能夠歸家,不過是希冀一個錦繡前程,回報家鄉父老,可這麼多年,儘管自己曲意逢迎,功績還是不甚理想,果然自己還是不適合這條道路吧?只是可惜了自己的那些年華,空空白了鬢髮卻顆粒無收。40 多歲的人該是事業穩定的時候,40 多歲也該是兒孫繞膝、盡享天倫的時候,可是自己卻一個人獨自流連在這兒,連家裡的書信也難收到幾封,怎能不讓人唏噓流淚?難道是年少時太過任性,享受的福祉太盛,上天要讓自己的後半生如此淒涼冷清嗎?想到這兒,渾身冰冷,大抵是心裡的寒意泛起,連在春天的晚上也能感受到微涼的秋意。還是趁著春花月夜喝上幾杯,既溫暖了自己的寒冷心腸,也不辜負今年的大好時光吧。
四
曉日迎長歲歲同,太平簫鼓間歌鐘。雲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開昨夜風。
羅幕翠,錦筵紅,釵頭羅勝寫宜冬。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樽對月空。
——《鷓鴣天·曉日迎長歲歲同》小山的詞一向被稱為「古之傷心詞」,大體是因為他沒有把詩歌當作爭名拜相或者譁眾取寵的手段。從文學意義上看,這反映了宋代伊始詞人的獨立意識增強,詞不再被當作用來唱和的長短句,而是成為抒發情懷、抱負的絕妙手段。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小山詞》會得到「深情苦語,千載彌新」,「艷詞自以小山為最」的評價,深情從來都是抵抗時間的最好武器。
在他的筆下,冬天不再有「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的殘酷,給人帶來「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的尷尬和狼狽,也少有歸人愁腸百結的思念和痛楚。46 歲的小山再寫冬天,竟有了一絲如他父親一樣的平淡和通融。
誰說冬天的景色一定是蕭索孤寂的?只要用心觀察,還是能發現一些生機勃勃、饒有興致的變化。落雪滿地,一片冰清玉潔、銀裝素裹,簡直把天上的層層白雲也比得失去了顏色紅梅不畏寒冷,在某個夜晚風兒的鼓動下,自告奮勇首先綻放,成為發起春天信號的領頭人,而冬日的蕭瑟也抵擋不住人們的歡欣和熱鬧。鄉村、城市間到處是簫鼓陣陣,宴會歡聲,人們穿著錦繡新衣,一幅「總把新符換舊桃」的全新景象。
這時,如果按照小山年輕時的性格,在獨處的冬日定會有一番痛徹骨髓的回憶和傷痛,可是活到70 歲的小山早已習慣了別離、相思和這些人世間的殘缺和遺憾,也不再排斥像他父親那樣的優渥富貴生活,生命流淌到古稀之年已不再是非黑即白、容不得半點差池的選擇題,而是一種接受萬物、在現實中尋求變通和希冀的淡定、釋然和豁達。所幸,小山在經歷了半輩子的苦痛和傷心後,終於學會了這點,可以不再活得那麼糾結了。
冬天寒冷徹骨,萬物蕭瑟,春天生機勃勃、萬物復甦。人們排斥冬天,嚮往春天,這是人之常情,所以,詩詞中盼春、贊春的句子遠遠多於描寫冬天的詩歌,而小山卻說出了「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樽對月空」這樣的話語,冬天到了,春天也不會遠了,與其花時間在詛咒、嫌惡冬天上,還不如好整以暇,斟一杯美酒慢慢品味現世時光。誰說現在擁有的就一定不好呢?
這時,小山已經70 歲,而三年之後他便溘然長逝。我們難得地看到在生命的暮年,小山終於學會放下那些無法控制的傷痛和命運,只是,這一領悟來得有點兒晚,他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活得太過用力,沒有享受到這份輕鬆。
同年的重陽,小山也作了一首《鷓鴣天·九日悲愁不到心》,詞裡也是一幅昇平和樂、順應天理的景象。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鳳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里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灩灩金。
劉禹錫在《秋詞》里寫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秋日在他眼裡不是悲切和蕭索,而是有了高潔空曠的別樣景致,能看到秋日這番層次的人定有一顆樂觀、淡然之心。一向以「傷心人」聞名於世的小山在他的晚年竟然也做出了這樣的詞句,相比較之下毫不遜色。
秋日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很多年裡,我們和小山看到的都是「碧雲天,黃葉地,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把秋日想像成蕭瑟、淒清的面貌。可是,換個角度來看,大地秋來風景異,抱著欣賞的眼光去看豈不是人生的又一大收穫?
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吹落了枝頭片片樹葉。夜深露重,錦衾涼薄,但是一早醒來看到菊花怒放的笑臉,豈不是心情更好?離人未歸,讓人斷腸,但是,人們從燥熱難耐、蚊蟲叮咬的夏日清醒過來,給渾濁不堪的曲子換上新的清爽的曲調,豈不是也給人帶來了莫大的新鮮感?也見到了南歸的大雁,聽到了滿城思念的搗衣聲,但更是注意到換上厚重秋衣的人們,和他們一起盛裝待秋,也比登高望遠更有趣味。在這樣的秋天,何必訴說離殤?何必感傷?秋日也有它獨特的美好,不如學杜牧《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細細品味,那漫天的落霞,也是極美的景色。
其實,按詩詞的藝術成就來說,這兩首詩歌並不能算是小山的扛鼎之作,可是詞裡面透出的圓潤意境和安然姿態,讓愛惜小山的人欣慰不已。此外,這兩首詞背後的趣聞逸事也令人動容。
王灼《碧雞漫志》卷二:「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賜第,不踐權貴之門。
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長短句,欣然兩為作《鷓鴣天》:『九日悲秋不到心。
鳳城歌管有新音。風彫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初過雁、已聞砧,綺羅叢里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露觴艷艷金。』『曉日迎長歲歲同。太平簫鼓閒歌鐘。雲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開昨夜風。羅幕翠,錦筵江口釵頭羅勝寫宜冬。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對月空。』竟無一語及蔡者。」權勢極盛的蔡京聽說長短句大宗晏幾道旅居在京,便趁重陽和冬至之日上門求詞,以討得節日的喜慶之氣。他潛意識裡可能是想以自己的貴相身份去這個舊日貴族後人面前炫耀,然後求得幾首對自己的稱讚之詞,可是小山絲毫沒有違背他「寫詞自娛」的志向,給他寫了這兩首《鷓鴣天》。不過這樣也好,讓熱衷世俗名利的蔡京在晏幾道的心境裡學習學習,未必是件壞事。
五
小綠間長紅。露蕊煙叢。花開花落昔年同。惟恨花前攜手處,往事成空。
山遠水重重。一笑難逢。已拼長在別離中。霜鬢知他從此去,幾度春風。
——《浪淘沙·小綠間長紅》
小山的一生何其精彩,很少人能夠企及。銜著金湯匙出生在高官貴胄之家,他從小鮮衣怒馬,不知愁滋味;他天生文采無邊,在小令的世界裡輕易就能寫出讓人驚艷屏息的句子,年少時以「神童」稱號出名,中年又以「艷詞天下第一」聞名天下;他生性浪漫多情,卻在酒樓畫舫的夜夜笙歌里發現那些如珠玉般美麗單純的心靈,反而更加相信、堅守愛情。僅僅這些,就讓很多詞人難以企及,因為安逸的富貴和多情的心靈最容易產生好奇的眼睛和唯美的詞句。
當然,中國詩詞史上也不乏貴族詞人,清朝的納蘭性德也善於為詞,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見,何意秋風悲畫扇」讓無數人感慨流年的傷逝,可是,被稱為「古之傷心人」,能寫出「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鬼語」
的人只有晏幾道,這是因為晏幾道的後半生要比納蘭跌宕得多。
自從父親去世後,小山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己被指派為一個小官,必須捨棄之前對官場的清高和不屑,開始自己跌跌撞撞的宦海生涯;他被朋友陷害入獄,體會過失去自由的人生;他不懂如何籠絡官家,縱使後來有了高官仕途的志向卻終究只能沉淪下僚,任自己做一生的毀棄的黃鐘,任才能如被棄敝履,年華空悲切;與他心思相扣的那些歌女們紛紛離他遠去,不知湮滅在何處的時光里,連一封錦書都不願寄過來,只留他日日流連折楊柳處、把相識和送別的場景在腦海里一一回放,然後用酒、詩、紅箋和夢生生地澆滅自己狂熱的相思。
從父親去世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仿佛被劈成兩半,前面繁花似錦,後面潦倒無依,這種雲泥之別的落差以至於使經歷之人心如歷冰火兩重天,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而納蘭性德終身富貴,衣食無憂,最大的心傷莫過於自己的愛妻去世,且在中年時就匆匆離去。這種單薄的經歷怎麼能和小山相比,又怎麼能產生如小山般那樣充斥著血淚和歡笑的傷心之詞呢?小山的詞之所以情感張力巨大,是因為他經歷了別人所沒經歷的戲劇化的血淚人生,然後以血淚為料,長出了罌粟般絢麗的詩詞之花。人到滄桑話乃工,《小山詞》的深情是以他的整個生命經歷為藍本的。
一開始他也定會有憤怒,憑什麼是自己遭遇這樣的人生巨變?所以,他叫囂著要回到過去,寫下無數的詩篇回憶過去的燈紅酒綠,為自己構建一個可以安歇的記憶城堡;他也執拗地拒絕接受未來,他把前來登門拜訪的蘇軾擋在門外,只留下一句:你當我父親的門生時,我還不一定看得上你的疏狂之語。
只是,憤怒得久了,小山漸漸地發現在回憶中鮮活的如花笑靨再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而自己拒絕結交的社會名流之時也把自己的官宦前途拒絕了,這才發現,自己對整個世界發怒,世界紋絲不動,自己卻遍體鱗傷,於是,他也漸漸在現實中學會接受,前半世的富貴榮華、自己的狂妄無忌真的成為了過去。
於是,他也像別人那樣學會在喧囂的宴會上喝酒作詩,也學著去都城守候升遷的機會,也學著為官以企圖博得一個錦繡前程,也學著寫詞獻給高位以博得他們的好感,也學著和自己枕邊的糟糠之妻和解,做一對世人眼中的煙火夫妻。他慢慢地覺得,自己也成了和別人無異的面孔,以前的自己慢慢地模糊,以致消失不見,只偶爾在酒醉或者失落時捲土重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花開花謝是普遍的自然規律,年年如是,轉而自己已經白髮滿頭,而以前的歡愉都如那些攜手觀花的歲月消逝不見,其消逝之快、之徹底讓人產生一種人生如夢的不真實感。從此,過往的歲月和自己不再相逢,只留下片片回憶陪自己繼續前行。既然這樣,那就把這些回憶收到心裡吧,然後抖抖滿鬢華發,面朝前路,笑看幾度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