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了長公主的意思。
「這……」
他們根本沒有意識要去查看一個女子的武舉成績。
「諸位能於紫宸殿議事,必定是言官中之重臣,豈會不懂先查據再上諫的道理?」寂靜大殿中,她的聲音格外清晰兼具重量,「無非是覺得馮昭林身為女子便已是大錯,自然無需查證。」
「父皇請看。」
昭華叫人拿出來了馮昭林參考武舉的各項成績表冊來,幾位侍女兩側,懸於兩側。
「兵部記檔可查,馮昭林無論謀略還是武技,皆位列榜前。」
永豐帝見狀,清咳兩聲起身,近前觀看。
上頭多處紅筆圈點,可見其為考官稱道之處。
永豐帝也是少有這樣直觀去看兵部關於武舉的記檔。
一路看過去,全篇皆是「甲」。
他重點看了那篇策論,著實讓人眼前一新。
武舉考生能有此想,已是鳳毛麟角了。
足見其優秀。
永豐帝頻頻點頭,「著實不錯啊。」
隋進聞言急著上前,「陛下!以女子入伍,從無此先例,萬萬不可啊!若開先河,擾後世無窮盡也!」
其他言官這一回也連忙跟著附和。
「陛下,女子到底與男子不同,最是柔弱心軟。到了戰場上如何能行?」
「是啊,女人家一急起來就是哭,若為士兵,實在不像話。」
言官們接連二三討伐輕視、充斥著刻板印象的話語,像幾千年來橫亘在女人頭頂上方越積越厚黑色層雲落下的陰影,籠罩跟隨著這世間每一位女子。
「真是可笑。」她低聲自語,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充滿了諷刺與嘲弄。
這冷笑,是她對眼前荒謬情景的最直接回應,也是對自己內心那份無法言說的無奈與悲哀的掩飾。
「本殿很好奇,女子參軍入伍,為何就攪亂後世?」
隋進理所當然舉證,「朝政本由男子主導,這才成就盛景。前朝後戚之族把持朝政,令盛世轉於衰頹;再往前更有耿氏貴妃迷惑高帝,使得一朝覆滅。此皆自女子之禍。而今長公主要令軍中添女,若起動亂,豈非更勝前朝?」
昭華靜默良久。
隋進卻以為她是無言以對,洋洋得意。
昭華突然提起一事,稟告道:「父皇,此前淮安一帶山賊作亂不知緣起,女兒如今知道原因了。」
言官們一時納悶。
長公主這是認輸,所以不再辯論馮昭林之事,改話另說了嗎?
永豐帝面露疑惑之色,「哦?說來聽聽。」
「依兒臣看,淮安山賊,乃是受隋進大人主使企圖動搖我朝!」
隋進:!!!
一眾言官目瞪口呆。
永豐帝忍俊不禁,難得當朝笑出聲。
隋進惱得面紅耳赤,「陛下!長公主此言實在是強詞奪理!臣從未去過淮安,又怎會與山匪車上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昭華篤定道:「隋大人食大邕俸祿,進諫規勸父皇,以確保大邕境內民生安穩。可即便有隋大人輔佐,父皇治下的淮安偏偏還有山賊作亂,就算不是隋大人親口指使,卻也定然與你脫不了干係!」
「荒謬!實在是荒謬!」隋進又惱又怒,氣得指著昭華的笏板都抖得快掉了,「朗朗乾坤,陛下在此,長公主怎可清口白牙污衊朝廷重臣!陛下……」
「隋大人也知道這是污衊?」昭華冷不丁開口,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
「耿貴妃連朝政都未曾沾染過,卻還能導致一朝覆滅。那你諫議大夫隋進,為何不能指使山賊作亂?」
隋進表情驀地一頓,連帶著文官們的臉色也是一僵。
「前朝盛世衰頹乃回帝庸碌懦弱無為,至於高帝朝覆滅……呵。」她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超脫於憤怒之上的冷靜與審視,「王朝興盛之時耿貴妃是帝王籠中寵,王朝覆滅,卻將罪責盡數扣於女子頭上。這才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這些大臣,難道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嗎?
不,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成見這座大山使得他們一葉障目,斯文儒雅的君子也變為面目猙獰的鬼剎。
「武舉確實是為大邕選拔人才良將,如今西北、西南皆有戰亂,武舉可堪當入仕之捷徑,可本殿想問問諸位大人,家中可有兒孫參考?」
以隋進為首的眾人,皆默默以對。
「本殿知曉原由,更理解諸位不願讓家中子孫赴險,昭華甚至不能斥責諸位國家重臣不在國家危難之際教導子孫拯救邊關百姓於水火,父皇也不會因此就責難諸位不為國盡忠。」
昭華立於大殿前中,凌厲眼神掃過一位位大臣,「可如今,大邕境內愛國志士頻出,甚至是諸位口中引以為恥的弱女子都學成了一身本事,願為父皇提寶劍著鎧甲,上陣殺敵!諸位卻高高在上,口誅筆伐,橫加揣測,肆意詆毀,欲將國之良將扼殺於口,不知是何居心!」
眾人臉色大變!
「咚」
「咚咚」
一個個忙不迭矮身跪下去,「陛下明鑑!臣等絕無此心啊!」
大感委屈之餘,幾人後背亦是冷汗涔涔。
沒有幾個文官會讓子孫走武舉的路子。
畢竟那可是邊關沙場啊,立功雖易,卻也是死傷無常,哪一個將軍不是在鬼門關幾經生死?
這幾乎是官場的常識,絕大多數人都這麼做了,也沒有人會拿此說事,包括永豐帝也不能以此發難。
可長公主不僅毫無遮掩道出他們心中所想,更是在此情此景之時以馮昭林的忠君果敢為對照,將他們的自私與偽善就這麼赤裸裸地擺在帝王面前!
簡直是殺人誅心!
大殿驚得幾乎是落針可聞。
隋進幾人甚至連呼吸都急促了。
良久之後,只聽得上頭永豐帝輕笑一聲,「朕相信諸卿皆是忠君重國之良臣,昭華,不可放肆。」
「兒臣知錯。」
「恩。」永豐帝從龍椅上起身,對著底下諸臣道:「今日朕累了,改日再議吧。昭華隨我去椒房宮坐坐。」
永豐帝和昭華長公主父女雲淡風輕地走了,隋進等人卻癱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