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0章 只有天知道了
不管朱景洪是否情願相信,現實卻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江北真切的發生了民變。
平日官吏們作威作福習慣了,百姓似乎也逆來順受慣了,所以上下之間才「相安無事」。
當然,官員們會把握一個度,在施行政令和撈錢時,儘可能的控制民變發生,至少自己的任期內不能生亂。
所以,雖然大多數百姓過得苦,可各地總體情況安定。
一般民變將起時,都會有各種跡象表露,朝廷便會及時調整政策,儘可能的壓低民變概率。
根據陳雲泰的奏報,江北千戶所注意到了有民怨,但當前各地情況都差不多,局勢也基本處於掌控之中,誰也沒想到形勢會突變。
聽到這裡,朱景洪有些警覺起來,各地的情況都差不多的話,或意味著其他地方也可能生亂。
當然,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一是迅速調兵進行鎮壓,二是查清到底怎麼回事。
首先說調兵,前期肯定是先令江北都司平叛,然後再從山東、河南、金陵抽調兵力,以保證叛亂可以會被快速撲滅。
而在此過程中,則要下令京營方面備戰,以便之後可以快速調動增援。
安排這些事,對朱景洪來說得心應手,但他還是下旨召集了緊急議事,畢竟調兵簡單保障軍需卻複雜,需要儘快議個章程出來執行。
禮部衙門內,當賈雨村接到緊急傳召,得知江北有了反叛時,他也被驚得不輕。
而他當即意識到,這對自己來說是個機會,是個極好的能利用的機會。
現任江北布政使名叫白鴻軒,其人是戶部尚書何顧謹的門生。
如今江北發生叛亂,布政司作為父母官當然有責任,而布政使自是首當其中。
這個責任必須要追究,且一定要深究……賈雨村暗暗想到。
轉瞬之間,他就想出了一個計劃,然後神色平靜走出了衙門。
他走得比較快,因為他必須確保自己在九卿中,第一個趕到乾清門去。
之所以要第一個趕到,是因為這樣才能遇到想見的人。
禮部是在午門之外,正常來說從禮部到乾清門,大概要走半個小時,其他部院其實也差不多。
然而賈雨村才進午門,就遇到了自己最想見的人,即左都御史王培安。
「王兄,還是你快!」隔著十幾步,賈雨村就出言招呼。
王培安回過頭,就看到了追上來的賈雨村,心中便生出了幾分嫌惡。
「陛下相召,豈敢怠慢!」
「是啊,如今逆賊造次,乃十萬火急之事,我等是該快些進奉御前,以為陛下分憂!」
賈雨村的漂亮話,可打動不了王培安,以至於二人之間應該冷場。
對此賈雨村不以為意,沒點兒厚臉皮豈能做九卿。
便聽他接著說道:「民變發生,多因地方官員治理不善,亦或為奸邪殘害百姓,故而激起民變……」
「古人云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若這些人還有半分天良,便該主動上奏請罪自裁!」
跟在王培安身邊走著,見對方仍是不動聲色,賈雨村便嘆道:「只可惜,這些人沒有良心,所以才有這些禍事,只是苦了百姓!」
到這裡,王培安終於被勾住了,只聽他道:「若真有人橫行不法,激起民變……自然逃不了天網恢恢!」
「地方官府的事,關係盤根錯節,有些甚至能通天,此事只怕沒那麼簡單!」
臉皮厚是基本素質,其次還得要演技好,那才是當官的好料子。
此刻賈雨村憂國憂民的表情,看得王培安都產生了自我懷疑,一度認為以前或許看錯了這位。
當然,王培安沒那麼容易受騙,隨後只當賈雨村說場面話,畢竟這是他的看家本領。
隨後這倆人便一路尬聊著,朝著乾清門的方向走了去,只不過半路時賈雨村說內急,便讓王培安先走了一步。
之所以撇下王培安,是因為賈雨村目的已達到,就沒必要跟他一道同去乾清宮。
十幾分鐘後,眾人皆被引入乾清宮,正式開始了廷議。
賈雨村悄悄觀察著何顧謹,見這位老上司神色自若,不免感慨此人不愧是三十年老刑名。
廷議的第一個議題是錢糧,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是基操,這件事只討論了十來分鐘,就基本確定好了方案。
接下來的第二件事,是討論追查責任,在這裡王培安第一個開口。
而他開口說的第一件事,卻是向皇帝陛下請罪。
都察院負責監督百官,如果地方民變是官員暴虐所致,那麼都察院便有監督不力之責。
朱景洪當然不會怪罪王培安,畢竟這位比起他的前任們,做得已經是格外的好。
「陛下,此事必須嚴查,臣願請纓去往江北,查清緣由懲治不法,請陛下允准!」
王培安的人品朱景洪信得過,可讓他這位都御史去查,似乎又顯得大動干戈了。
「陛下,臣有言進奏!」
朱景洪還沒表態,這邊何顧謹就開口了,多少還是顯得有些著急。
「講!」
此刻的朱景洪,就是台冰冷的政治機器,也唯有如此保持冷靜思維。
「陛下,微臣以為,如今當以平叛為重,江北局勢已然不穩,若再驟興大案……攪得人心惶惶,只怕是禍非福!」
「但此案必須要查,派出欽差也就是了,王大人留守中樞……似乎更為恰當!」
客觀來說,何顧謹這番話很有道理,他沒有為地方官辯解,而是真切的為朝廷在著想。
這就擺出了一個問題,到底是平叛重要還是查案重要,優先級上需要慎重考量。
權衡之後,朱景洪還是認為,似乎先平叛更重要,其他完全可以秋後算帳。
可沒等他發話,王培安就先開了口,話里的意思就是違法必究,如果考慮到平叛就不追查,那往後又何以正綱紀。
這話當然也極有道理,雙方隨即爭論起來,如此重臣爭得面紅耳赤,說起來也是很滑稽的事。
其實到這裡,哪怕後面所有謀劃落空,對賈雨村來說都已是好結果,當前至少讓何顧謹出了丑。
而無論怎麼說,江北布政使始終是他的學生,那麼就可以讓他負連帶責任。
接下來,他只需要指使自己的人,藉助此事向何顧謹發難,則大事可成矣。
做了這麼多年官,尤其是封疆大吏到六部堂官,賈雨村手下也提拔了不少自己人,願為他衝鋒陷陣的人可不少。
「諸卿以為如何?」
爭論不休時,朱景洪只能問其他人。
這個問題很敏感,在場重臣自然不想表態,所以此刻現場格外的安靜。
「葉卿,你來說說!」
首輔趙玉山告老,內閣便只剩兩位閣臣,次輔葉炳維如今總領諸事,朱景洪當然第一個問他。
如今雖總領諸事,可葉炳維還未正式加封文華殿大學士,能否順勢進位還是不確定的事,所以葉炳維也格外的謹慎。
老實說,這些年從侍郎到尚書,再到入閣乃至成為次輔,葉炳維這一路非常的不容易。
眼見首輔近在咫尺,他當然是以求穩為重。
於是只聽他出班奏道:「回奏陛下,微臣以為,萬事當以穩字當頭,誰有罪誰有過,朗朗乾坤都跑不了,朝廷還是要以平叛為要!」
這個時候,葉炳維本可以耍滑頭,說一些模稜兩可的廢話。
但他想要做首輔,要做乾盛朝的首輔,就必須要說老成謀國之言,沒有擔當的人坐不上首輔位置。
「羅卿,你怎麼看?」朱景洪又問。
對這件事本身,羅廣德其實無所謂,但他不太待見王培安,所以對方支持的他就要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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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以為……葉閣老和何部堂所言老成持重,江北之變應當迅速撲滅,若是處置失當以至局勢崩壞,損害東南賦稅征繳,那朝廷的損失可就大了!」
羅廣德這話,無疑也稱得上老成持重,而且更有理有據一些,可見後答話思考時間長些何等關鍵。
「鄭卿?」
閣臣以下,權勢第一的是吏部尚書鄭顯林,他跟何顧謹關係向來很親密,甚至他倆還是兒女親家。
按理說他該幫著何顧謹說話,但鄭顯林此刻考慮到,如果下面臣子顯得一條心,會讓皇帝覺得朝局失衡。
於是他答道:「回奏陛下,微臣以為,懲治貪腐,亦為十萬火急,朝廷治民首在用官,官不正則民不順,如今江北激起民變,不用多說地方官府必有責任!」
「臣以為,朝廷當先施懲戒,然後令罪員戴罪立功,或是更為恰當妥帖!」
他這番話,是站在吏部尚書角度論述,聽起來也非常的有道理,而且巧妙嫁接到「戴罪立功」。
而既然已經戴罪,那麼過往之罪也不必查了,之後只需要立功就能贖罪。
從開始到現在,朱景洪問了好幾個人,每個人的說法都有理有據,要在短時間內聽出弦外之音,對朱景洪來說也是莫大考驗。
他的智商,並不比這些老狐狸高,所以確實無法在短時間內,洞悉所有人的利益考量。
可現在情況已經明了,官員們出於親親相隱的習慣,還是不太支持興起大案。
他們擔心搞得人心惶惶,是因為如果真的興起大案,下面的人一定會人心惶惶。
所以,為了統治的穩固,作為皇帝該如何選擇,便已是很明顯的事情。
「事有輕重緩急,查案肯定要查,北鎮撫司、東廠都會嚴查,都察院也要派御史去查,至於王卿……就不必親自去了!」
「待事情明晰,再作計議不遲!」
這是皇帝的話,便是對處置此事的最終裁決,話一出口便無從違逆。
除了王培安,在場眾人紛紛高呼「陛下聖明」。
廷議結束了,其他人都散了去,唯獨王培安沒有離去,此刻跟在朱景洪身後匯報情況。
「陛下,臣推薦僉都御史李自恆前往江北!」
其實王培安也留了一手,他早料到自己無法成行,所以才在這裡使出了殺招。
李自恆更是剛正,做事縝密敢於亮劍,乃是王培安最信重的後輩。
如今李自恆的威名,可絲毫不比王培安差,放這位去也等於是安核彈。
走在廊道下,看著外面飄飛的雪花,朱景洪短暫思索後,遂答道:「還是等情況明了,再做計議吧!」
「可是陛下……」
回過頭來,朱景洪神色平靜:「王卿,你無非是擔心,那些人有時間串通一氣,可他們堵不住悠悠之口!」
王培安知道,皇帝主意已定,自己再勸或會起反作用。
「出了這樣的事,是當頭棒喝啊,朕沉溺於四海皆定,卻不料就在國內,東南之稅賦重地……竟發生了這樣的事!」
「其實不需你們提醒,朕也知道地方官必須要追究,必須要嚴厲追究方可震懾宵小!」
「可是事情,終究得一件一件做!」
「先生,往後的日子還長遠,大明如今外患已除,之後便可大興內治,屆時自有你大展拳腳的時候!」
這算是皇帝的許諾,王培安心中原有的憂慮,得了這話便被衝散了許多。
「今天是臘八節,卿若無事……便跟朕一起喝完粥吧!」
在臘八節跟皇帝一起喝粥,這稱得上是莫大的榮耀,是朱景洪對老師的再次安撫。
往後整頓吏治還需他來衝鋒,他必須要給這位以信重,至少得讓對方以為是這樣。
「尊卑有別,微臣豈敢僭越!」王培安面帶惶恐。
他這個人很複雜,既有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一面,也有死守綱常強調尊卑的一面。
而這,恰恰是好臣子的模版,對這樣的人馴化很簡單,只要給予尊重和信任即可。
君臣二人進了乾清宮,然後便一起喝了臘八粥,期間又聊了些東南的事,王培安分析了其官場格局。
廷議結束後,一眾九卿各自散了,作為各部院的正職堂官,他們下午可以放半天假。
何顧謹回到了家裡,進了書房他才展露焦慮,沒一會兒他的小兒子何嘉言進了屋內。
「爹,您找兒子有事?」
何嘉言如今還是舉人,就這還是何顧謹運作出來的,可見其確實不是登科的料子。
然何顧謹長子早已入仕,家族大梁有人來扛,他就沒過分逼小兒子上進,近些年帶著身邊歷練他。
「江北發生民變,明天你就出發,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江北出了民變,跟自家有什麼關係,其中內情何嘉言很清楚。
他更知道,當前是老爹仕途關鍵時期,絕對不能受這些事情影響,所以要儘快清情況以便應對。
「兒子回去就準備!」何嘉言應下。
他真要轉身時,卻又回過頭問道:「爹,後天常朝結束,可還要廷推大學士?」
嘆了口氣,何顧謹道:「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