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2024-08-16 03:23:00 作者: 木蘇里
  「小師弟搖身一變成了長輩」這件事傷害性不大,衝擊力極強。

  倒不是不能接受。

  畢竟鍾思隨性曠達,想得開又喜新鮮,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他接受不了的事情。

  而莊冶又是萬事「好好好」的性格,更不會有什麼異議。

  他們只是單純地被嚇了一跳。

  但凡有一個人良心發現,預警一下給個緩衝,他們都不能「死」得這麼整齊。

  ***

  後來有一回得空閒聊,卜寧問道:那天何故作那麼大反應。

  彼時他們的身體已經恢復大半,能正常進籠,日常練的都是精細度和穩度。

  鍾思坐在練功台沿,長腿垂在崖外,睜著單隻眼睛,手夾符紙瞄著山林深處的某片樹葉。他聽見卜寧的問話,想了想答道:「打死都沒想過而已。」

  「師父是仙人,仙人哪來七情六慾。」

  「至於師弟……我向來覺得,哪怕全天下的人成了家,他都不會成。我一度懷疑他看人、看傀、看鳥、看花都是一個樣子,統統可以歸類為『活物』,除了師父。」

  「現在想來,還真是除了師父。」

  鍾思兩指一松,那張符紙直朝山林射去。

  他甩了甩手腕,又改了左手,夾起新的符紙去瞄那片數十里開外的葉子。一邊調整著角度,一邊說:「小師兄,我需要一些安慰。」

  卜寧:「……」

  根據以往極為豐富的經驗,當鍾某人這麼說的時候,往往代表他皮癢。

  卜寧斟酌了一下,問:「你為什麼要安慰?」

  鍾思放出第二張符紙,又甩了甩手腕,轉過頭來說:「師弟的輩分長了一級,我就成了師門墊底,那還不是任你們欺,我當然需要安慰。」

  卜寧腦袋疼,並且覺得這人沒有良心:「誰欺過你,哪回不是你自己先招惹的?」

  鍾思不要臉皮,直接略過這句:「既然是安慰,師兄可否答應師弟一個小——小的請求。」

  他用手指比了個縫。

  卜寧覺得必然有詐,嘴上說著「那你容我考慮考慮」,手已經伸進袖袋摸陣石了。

  「哎哎哎——」鍾思一咕嚕從崖邊翻站起來:「別一言不合就起陣啊。」

  他嬉皮笑臉又拱手告饒,而後說道:「要不這樣吧,小師兄賞臉陪師弟我做個遊戲。就來師兄你最擅長的那種,猜猜看,我剛剛放出去的兩張符是左手更准,還是右手更准。若是猜准了呢……」

  「我送你一罐小玩意。」鍾思背在身後的手一轉腕,掏出一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石罐,罐里棋子瑩瑩如玉,又在日光下泛著緋色。

  他玩兒似的,在卜寧眼皮子底下一晃即收。

  卜寧愣了一瞬:「哪來的?」

  鍾思:「藏的。」

  「何時藏的?」

  「那可太早了。」

  早到千年之前,他在松雲山百里之外的地方,牽馬入城關。

  「我以為早沒了,沒想到又讓我找見了。」鍾思嘖嘖感嘆。

  卜寧倒是半晌沒說出話來,良久後問了一句:「我若是沒猜准呢?」


  「那就陪我下一趟山唄,下回再猜。」

  ……

  卜寧天性通靈,第六感一向准得很,偏偏在這件小事上屢屢翻車。那罐棋子一直沒弄到手,倒是被鍾思拽去了不知多少地方。

  不知不覺,四季又轉了一輪。

  ***

  他們其實並不總住在山裡,更多是住在重新裝修過的沈家別墅。

  一千年漫長的維度下,世間變化天翻地覆,他們需要認知、需要適應的新東西多如瀚海。接觸是最好的辦法,所以他們在山外的時間比山里多。

  在這方面能給鍾思他們當老師的人很多,但周煦一定是最積極的那一個。

  這小子一有時間就往沈家別墅或者松雲山跑,碰上長假還一住好多天,起早貪黑兢兢業業。

  夏樵感覺這股熱情令人害啪,趁著某次午休把周煦逮來拷問:「你對教師這個行業愛得這麼深嗎?」

  結果周煦回答說:「你不懂,這從人文角度來說是知識的傳遞,從歷史角度來說是文明的延續,從物理角度來說——」

  夏樵心說還踏馬有物理角度?

  「——叫負能量守恆。」周煦說。

  夏樵「唔」了一聲:「什麼意思?你說給我聽聽。」

  周煦清了清嗓子,說:「主要是在我身上達到了一種守恆。你看,我在學校天天遭受知識的毒打,負能量都在我身上吧?然後我到這裡來,用更新奇的知識毒打老祖們,誒!負能量就出去了。」

  夏樵:「……」

  周煦:「就是這種守恆。」

  夏樵:「……」

  周煦:「當然,就是一種比喻。」

  夏樵麻木地看著他,片刻後說:「您可能真的欠一頓毒打。現實意義上的,不是比喻。」

  周煦一秒老實。

  可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還有什麼事,能比摁著一群老祖宗學拼音學簡體,學手機學電腦更爽?

  沒有了。

  夏樵想了想說:「得虧他們脾氣好。」

  周煦立馬拍馬屁:「是是是,松雲山盛產好脾氣。」

  拍完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除了你哥。」

  夏樵:「……」

  沒毛病。

  祖師爺親自慣的。

  起初周煦什麼都教,有用的沒用的,只要讓他看見了,就堅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當老師的機會。幾位老祖也樂意學,漸漸養成了隨口一問的習慣。

  直到有一回讓祖師爺以及他親自慣出來的祖宗目睹了教學現場……

  那次鍾思和老毛去了太因山,卜寧帶著大小召去了漠河附近。

  莊冶則跟著塵不到、聞時他們去南邊沿海一帶處理幾個剛成型的籠渦,解決完回寧州的時候沒有一記陣門開到家,而是從車站附近落地,之後就權當散步。

  莊冶很喜歡看這些陌生的市井百態,很多瞬間在他看來都稀奇又新鮮。

  就是因為這一點,塵不到才說要走回去,否則以聞時那利落性格,這會兒他們已經坐在沈家餐桌邊了。


  路過一片紅房子的時候,周煦一指前面圍欄箍著的操場說:「老祖,看,我學校。」

  時值周末傍晚,走讀生如周煦還沒回校,但校園裡依然很熱鬧。

  樓里星星點點亮了一些燈,長道上是三五搭伴去食堂或去宿舍的學生,操場上到處是跑跳的人影。

  離他們最近的一塊籃球場大概剛結束一場比拼。

  一個男生一手拍著球,一手撩起T恤寬大的下擺,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臉邊的汗,然後指著不遠處另一個男生笑著叫道:「剛剛老韓弄丟我多少次球!還踩我兩腳,干他!」

  接著,他們就開始了一項令人困惑的神奇活動。

  被指的老韓叫了一聲「臥槽,你等著」,扭頭就跑,結果沒能跑掉。被一群衝過去的男生逮住,烏烏泱泱把他擠在籃球架下。

  也不打架,也不幹嘛,就純擠,擠得大汗淋漓。

  過一會兒又不知誰嚷嚷了一句,然後那群男生又「噢噢」鬼叫著,轉頭把下令的那個男生拍在了操場鐵絲網上,也開始擠。

  然後又一窩蜂湧向了第三個地方,擠起了第三個對象。

  ……

  似乎都不太聰明,但很快樂。

  莊冶:「?」

  學校他懂,聞時給他講過。打籃球他也知道,周煦甚至想拉他們一塊兒來一場。但後來的這種神奇活動他就不明白了。

  大師兄敏而好學,虛心請教:「這是在做什麼?」

  周煦想說這叫「集體降智的快樂」,又記起來幾分鐘前他剛驕傲地介紹過這是他的學校,他的同學們……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於是他頓了頓,說:「這是一種神秘的儀式。」

  莊冶:「是麼?」

  周煦繼續道:「是的,源頭已經不可考了,但據說是某種祭祀活動的變種。」

  莊冶:「哦……」

  周煦低頭謙虛道:「這方面我不是很懂。」

  等他再抬起頭,就見莊冶老祖已經掏出了他隨身攜帶的便簽本(有手機但他用不慣),像少時學各類技法一樣,認認真真地做了筆記。

  周煦:「……」

  那真是一個敢說,一個敢學。

  莊冶一邊記,一邊還道:「若是祭祀類的,那小師弟熟啊。」

  他說著,轉頭看向聞時:「師弟你一貫喜歡這些,看的書也多,知道這個源頭是什麼嗎,你使過麼?」

  聞時:「……」

  他感覺自己可能受到了人身攻擊。

  「周煦。」聞時冷靜地說:「要不回去我拿刀給你雕雕腦子吧。」

  旁邊塵不到這個王八蛋已經開始笑了,不僅笑,還提點了誰一句「快跑」。

  等聞時黑著臉偏了一下頭,繞過莊冶去逼視周煦那個二百五的時候,二百五已經撒腿跑得沒影了。

  ……

  得虧跑得快,不然他能被傀線抽死。

  從那之後,周煦就收斂了很多,不再胡說八道教些亂七八糟的了。

  但這個世界豐茂而廣博,就算每天教每天學,新鮮事也依然無處不在。


  ***

  臨近冬至的一天,周煦和夏樵路過公交站台時,看見巨大的GG窗被幾個穿工裝的人打開,更換上了新的海報。是一部即將上映的電影。

  周煦掃了幾眼,突然一拍腦門說:「對啊,還沒帶幾位老祖看過3D片呢,找個效果好的,他們又是第一次看,應該還挺唬人挺刺激的。」

  他滿懷期待地搓了搓手,並當場點開了app。

  「挑巨幕廳,人少的,這樣位置好。」夏樵提醒道。

  「那必須,就這場吧,咱們第一個訂,位置隨便挑。」周煦生怕被人搶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票給買了,甚至連廳名都沒看全。

  組團看電影的那天,寧州乃至整個東部地區撞上一股冷空氣,溫度驟降。

  但周煦他們熱情不減。

  這位同學十分興奮,從上車到下車叭叭個不停,從3D說到VR再說到全息,吹得天花亂墜。不僅抓著鍾思、卜寧和莊冶,他也沒放過聞時。

  聽得聞時腦袋嗡嗡的。

  這位祖宗是祖師爺親點的「凶」,沒那麼好的耐心。他聽到最後沒忍住,一臉嫌棄地把周煦搭在下巴上的口罩拉上去了。

  就聽「啪」地一聲,世界清靜了。

  「我看過,別衝著我講。」聞時說。

  周煦捂著被口罩打疼的臉,「哦」了一聲。幾秒後又蹭地支棱起來:「什麼?你看過?3D的?」

  聞時「嗯」了一聲。

  周煦納悶地問夏樵:「95年有3D電影嗎?」

  「……」

  夏樵在聞時轉過來之前,把周煦連頭帶臉捂到了腿上,免得這小傻x又找打。

  不過夏樵同樣很納悶——

  他哥看過3D電影???他怎麼不知道???

  可能是他們臉上的困惑太明顯,就聽塵不到開口道:「看過,我騙著去的。」

  老毛昏昏欲睡地窩在駕駛座上,補充道:「我給訂的票,好多回呢。」

  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夏樵忽然覺得,這個家容不下他了。

  老毛又委委屈屈地說:「我訂那麼多回票,也沒說帶我一次。帶一次能怎麼,我又不挨著他們坐是吧。」

  夏樵忽然又平衡了。

  聞時本來聽著老毛的話,想說下次還是把大鵬鳥帶上吧。

  他拱了塵不到一下,剛要開口又頓住了,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扭頭看向鍾思他們……

  聞時和塵不到的關係卜寧是知道的,但是卜寧從來不議論別人私事,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主動聊八卦似的告訴其他師兄弟。

  那麼,理論上鍾思和莊冶應該還不知道。

  可當聞時轉頭去看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遲疑與困惑,而是齊刷刷研究起了窗外的城市夜景。

  反正小師弟他們是不敢看的,「師娘」這種上趕著死的玩笑也是不敢開的。畢竟他們剛活沒多久,並不想被暗殺。

  但不妨礙他們眼尾唇角欲蓋彌彰的笑。

  聞時頭頂一排問號,然後醍醐灌頂,轉頭盯向了正襟危坐的周煦。


  「……」

  周煦覺得這電影他生前是看不成了。

  ***

  眾人就是在這種微妙氛圍下進的電影院,因為各有心思,進去的時候也沒發現哪裡有問題。只有鍾思上下掃量一圈,咕噥道:「沒人啊。」

  當時夏樵還回了一句:「昂,咱們來得早,一會兒肯定就滿了,這電影最近很火的。」

  結果聞時找到位置往椅子裡一坐,就感覺事情並不簡單。

  「椅子怎麼跟以前不一樣?」他問了塵不到一句。

  塵不到在旁邊坐下,顯然也感覺到了區別。他把手裡的票翻轉過來掃了一眼,就見那個電影長長的名稱後面跟著一個不起眼的括號,裡面寫著4DX。

  祖師爺垂眸看了片刻,又把票翻過去,拍了拍聞時說:「換了套椅子而已,能按摩,其他都一樣,放心看。」

  說完,他換了個懶散姿勢,支著頭等開場了。

  鑑於他總愛逗人玩兒,前科累累,並不值得盲目信任。所以聞時狐疑地盯了他好半天。

  直到他擋了一下聞時的眼睛,失笑道:「怎麼疑心這麼重,老這麼盯著我,我還看什麼電影。」

  「我為什麼疑心重你不知道?」聞時咕噥了一句,這才收回目光,猶豫片刻,還是窩進了椅子裡。

  只怪聞時這時候的注意力全在塵不到身上,沒回頭看看後面一排的周煦和夏樵。

  他如果看一眼就會發現,那兩位發現自己錯買成了4DX,已經縮著脖子不敢吱聲了。

  「這部電影有打架麼?」周煦小小聲問。

  「你說呢?」夏樵道。

  「會颳風下雨電閃雷鳴麼?」

  「你說呢……」

  「我完了。」

  這部電影不但有打架,而且開場就是打架。

  聞時鼻樑上架著黑色眼鏡,窩坐在據說「帶按摩」的座椅里,看著屏幕里的人在叢林中被追得連滾帶爬,正要進入情境呢,就感覺座椅靠背突然動了。

  聞時:「?」

  沙發似的柔軟布料下,突然多了五六個凸起,然後配合著屏幕里嗷嗷慘叫,對著聞時他們的腰背就是一頓猛捶。

  卜寧他們也被驚了一跳,鍾思扭頭摸了摸椅背,剛想說「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就見屏幕上主角滾下了山崖,鏡頭一陣旋轉晃動。

  然後整個影廳的椅子都開始「咣咣」搖。

  鍾思還轉著頭呢,差點因為沒坐好被椅子掀下去。他抓了一下扶手,才穩住身形。

  但這還沒有結束……

  就在眾人為了避免被椅背捶腰子,也避免被晃到吐,抓著扶手朝前傾身的時候。屏幕里的主角滾過瀑布,滾進了一片溪水裡。

  於此同時,前排座椅背後突然嗡嗡作響,伸出了一排黑黢黢的東西。

  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噗」地噴了他們一臉水。

  聞時心說按你姥姥的摩。

  他閉著眼用手背擦水的時候,隱約聽見旁邊鍾思笑了一聲,不用看也知道是氣的。


  而當他睜開眼,朝右手邊一瞥,就見塵不到支著頭的手已經半掩住了臉,嘴角是翹著的,顯然笑了有一會兒了。

  他從沒靠過椅背,自然不會被捶。

  至於那根噴水的玩意兒……

  聞時目光挪過去,就見一張符紙悄悄立著,撐出了一片看不見的屏障,把吱哇亂噴的水一滴不漏地全擋在了屏障那邊。

  聞時:「……」

  你死不死?

  ***

  這一場電影看得幾位老祖終生難忘。

  為了表達對周煦和夏樵的感謝,卜寧笑著把他們送進了陣里。

  又為了緩解被捶的身軀,他們回了沈家別墅,早早就歇了過去。

  只有聞時越想越氣,用傀線把塵不到綁去了山里。

  他本意是不想打起來吵到幾個師兄弟。當然,最終結果是一樣的,沒有吵到其他任何人。

  就是打的過程有點南轅北轍。

  聞時咬著塵不到的肩,眼裡濕霧瀰漫的時候,那股冷空氣終於還是在寧州停留下來,給整個東部帶來了一場雪。

  那是這年冬天第一次下雪,在冬至前夜。

  塵不到把他緊攥的手指一根根捋開,半是幫他放鬆半是玩兒地揉捏著。過了片刻,又轉頭去吻聞時的頸側。

  聞時剛緩過來一會兒,被這麼親著親著又有點耐不住。

  他皺著眉眯起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最初想問的:「塵不到。」

  「嗯。」頸邊的人應了一聲。

  「你明明沒比我早醒多少,怎麼什麼都知道?」

  塵不到半抬了一下眸。

  他在這種時候嗓音比平時更懶一些,沙啞裡帶著一點笑:「你怎麼還記著仇?」

  說著,他頓了一下,瞥眼看見滿床的傀線悄悄探了頭,又有要偷襲著威脅他的意思。這招自始至終從沒成功過,又從不肯放棄。

  「屢教不改。」塵不到低低斥了一句,然後把傀線統統還給了作祟的傀師。

  ……

  聞時咬住那幾根白棉長線,翕張著潮濕眼睫的時候,聽見塵不到說:「我雖然沒比你早醒多久,但我放了很多傀在外面,幫忙聽著幫忙看著,總能知道得多一點。」

  雖然當時情潮迷離,意識不清。

  但聞時老祖還是記住了這句話。

  於是這天深夜,萬籟俱寂的時候,在人間所有下過雪的地方,數不清的小雪人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杵在樹下路邊,替某位傀師一聲不吭地看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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