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秋日有些特別,雖晴朗居多,偶爾卻會伴隨凜凜大風。
官舍內,廣源扶起一棵被吹歪的花木,一邊朝內院張望。長孫家僕從有條不紊地穿梭忙碌其間,伺候著他們的主人。
他到現在都覺得意外,這裡住入的貴人竟會是以前的夫人。
前幾日,他親眼看著他們一行幾乎全部出動,與軍所的張威一同入了山。直到城門快關時浩浩蕩蕩返回,居然又多出了胡十一帶著的另一隊人馬。
這幾日倒是沒出門,也不知在忙什麼。
廣源正暗自想著,廊下腳步聲輕響,女人的身影款款而來,衣袂翩躚攜風。
他忙低頭迴避,知道這是誰。
那腳步聲很快沒了,他想應是過去了,一抬頭,又趕緊垂頭。
神容就站在廊柱旁看著他。
「廣源。」
廣源只得抬頭:「是……」差點又要脫口喚一聲夫人。
神容指了指院子:「這裡他回來的多麼?」
廣源一下就意識到她問的是誰,悻悻道:「郎君回來得不多。」
何止不多,幾乎不回。
其實那間主屋就是廣源按照山家陳設特地布置的。他追隨山宗多年,豈會覺得郎君就這樣和離別家不可惜?
本希望能勾起郎君舊念,最好能令他回心轉意,再重回山家。但他反而就不回來了,把軍所當家,一住就是三年。
神容對這回答毫不意外,否則那男人又豈會是那日軍所里所見模樣。
「那便是說……」她悠悠拖長語調:「這裡還沒有過新女主人了?」
廣源愣住,尚未回答,一道婦人笑聲傳了過來:「女郎在說什麼主人不主人的,既住了這裡,你就當自己是這裡的主人便是。」
神容轉頭,原來是趙進鐮的夫人何氏來了。
她無言地抿住唇,原是想摸一下那男人的底來著,也不知何氏聽了多少,這本是客套的一句忽就變了意味。
何氏笑著走到跟前來:「女郎辛苦了。」
神容不禁奇怪:「我有何辛苦的?」
何氏道:「聽聞長孫侍郎前兩日入山你一直跟隨著,可不是很辛苦?」
神容心下瞭然,又不免好笑,外人哪裡知道她入山是有必要的,說不定還以為她是跟去遊山玩水的。
不等她說話,何氏又道:「也是我怠慢了,未能盡到地主之誼,才叫女郎要往那山里去散心。今日特地來請女郎一聚,還盼千萬不要推辭才好。」
她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倒不好直接拒絕了,神容便點頭應下了。
廣源素來機敏,馬上說:「貴人要出行,我這便去備車。」
何氏看一眼他離去的身影,詫異道:「廣源向來只有山使才能使喚得動的,難得對女郎竟如此周到服帖。」
「是麼?」神容心想這有什麼,好歹曾也伺候過她半年呢。何況多半是因為當初那封和離書是他親手送到她跟前的,如今心有戚戚罷了。
紫瑞和東來一左一右跟著神容出門時,廣源果然已備好了車。
何氏看他不僅辦得周到,人還站在車旁守著,愈發生奇,乾脆說:「我看廣源對女郎夠盡心的,不如一併帶著伺候好了。」
廣源又是一愣,但還是馬上就給神容放了踩腳的墩子。
神容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就上了車。
倒是紫瑞和東來默默對視了一眼,覺得古里古怪,這情形仿佛跟以往還在山家時一樣了。
何氏今日是做了準備來的。趙進鐮早叮囑過她,要她閒暇時多陪伴這位長安來的嬌客。
她便選了幾個去處,只叫這位貴女打發打發時間也好,總好過再往深山裡跑。
她陪神容乘車同行,一面介紹這城內有趣之地,只可惜一路下來也沒能說出幾處,後來漸說漸偏,倒說起了幽州的過往——
「畢竟這裡地處邊關,免不得遭遇過戰火,城裡好多地方是重建的,不如以往玩處多了。我不曾親眼見,只聽夫君提過當年吃戰多虧山使領著他那支什麼軍來才平息的,那後來他就成了這裡的團練使。」
神容聽她忽然提起那男人才稍稍留了心,回憶一下說:「盧龍軍。」
「對,是叫這個!」何氏一下記起,隨之意外:「女郎因何會知道?」
神容當然知道,山氏一門世出良將,練兵用兵都是出了名的厲害。
據說山宗十五入營起就開始自己練兵,到十八歲成為領軍時,手上握著的正是一支喚作盧龍軍的親兵。
這支兵馬隨他各處任命,就連先帝都側目器重。現在應當就在幽州軍所里了。
「有過些許耳聞罷了。」她隨口說。
何氏點頭:「也是,女郎自是見多識廣。」
她本是順口說到戰事,卻見眼前神容絲毫沒有懼色,如道家常,不免刮目相看,心道真不愧是長孫家的,如此年輕就一幅見過大風大浪的派頭,倒不像那等足不出戶兩耳一閉的高閣閨秀。
恰好外面傳來一陣馬嘶聲,何氏探頭看了一眼:「真巧,軍所今日例行巡街呢,與女郎出行倒更放心了。」
神容也朝外望,先看見廣源快步往街尾去了,順著他去的方向一瞧,只見幾匹馬停在街尾巷外,巷口裡若隱若現的一道黑衣人影。
她又往旁看,是間挺精緻的鋪子,問:「那是賣什麼的?」
何氏一看,原來是家香粉鋪子,難得她喜歡,便提議:「不妨去店內看一看好了。」
神容說:「也好。」
車於是停下,二人下車進店。
柜上的光是見到一大群僕從便知來客身份不凡,特地請貴客入內雅間去試香。
何氏積極推薦神容試一試,其實是想待會兒好買來送她表表心意,也好再拉近一層關係。
神容視線掃過店牆上掛著的個魚形木牌,又朝裡面的雅間看了一眼:「那便試試吧。」
紫瑞陪同她入內,她邊走邊瞧,瞅准一間進了門,以眼神示意紫瑞就在門口候著。
雅間桌上已擺好了一排的香粉盒子,何氏還嫌不夠,在外間說笑著要給她再挑新的。
神容卻並沒試,而是走到了窗邊。
窗戶剛好開了道縫,外面就是巷道。
巷子裡站了幾個人,一邊是三人一起,為首的滿臉絡腮鬍,正是前些時日在驛館裡那嘴欠的大鬍子,身旁是他的兩個同伴。
他們的對面是山宗,黑衣颯颯地攜著刀在那兒站著,在與他們低低地說著什麼。
神容就想看看方才那身影是不是他,才留了個心眼入了這雅間,沒想到還真遇個正著。
她可無心窺探什麼,素來也不喜那等藏頭露尾的行徑,剛要轉頭,忽覺他們的低語聲沒了。
再一看,山宗的臉朝向了這邊,雙眼如電,似能穿透這道窗縫發現她。
神容想了想,乾脆大大方方推開窗,看向他:「咦,真巧。」
發現是她,山宗的眼神稍緩,抱著刀踱近兩步:「真是巧,不是偷聽?」
神容施施然在桌後一坐,手指點了點桌面,將那上面的香粉盒子指給他看:「誰偷聽你,我忙著呢。」
他瞄了眼,蓋子都沒開,真是連謊話都不會說。
「忙什麼,忙著偷聽?」
神容想翻白眼,傾身到窗前,揚眉說:「那好,我都聽見了,抓我去軍所啊。」
山宗還沒說話,大鬍子吱了個聲:「山使,要不哥兒幾個先走?」
他朝幾人歪了歪頭。
大鬍子瞅了瞅神容便往外走,走出巷口前又停下問了句:「您交代的那事還要繼續辦嗎?」
山宗「嗯」了一聲。
神容朝三人瞄了一眼,大鬍子穿一身粗布短打衣裳,額纏布巾,腰別匕首,與在驛館裡模樣很不相同。
她心裡回味了一下,有了數,看了看那男人:「你辦什麼事,竟要用這群人?」
山宗直接跳過了她的問題:「哪群人?」
神容朝大鬍子離去的巷口瞄了一眼:「那幾個,是綠林人。」
說好聽點是江湖俠客,說難聽點就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都敢幹的亡命之徒。難怪在驛館裡時那麼囂張,一口一個狗屁貴人。
山宗看她的眼神動了動:「誰告訴你的?」
這好像不像是她會知道的東西。
「看就看出來了,那等裝束顯而易見。」她打小研究山川河澤,對這些遊走在山野各處的人豈會毫無所知。
何氏說得一點不假,這男人還真將黑場上的都鎮住了,居然連綠林人士都能為他所用。
山宗越發仔細打量她,大約是他小看她了。
神容幾乎半邊身子都倚在窗邊,一手托起腮說:「堂堂團練使,竟跟黑場上的混在一起,還允許他們入住驛館,真不知道這偌大幽州,法度何在。」
山宗看著她晶亮的雙眼,好笑,「威脅我?」他聲忽然放沉:「如何,我就是幽州法度。」
神容稍稍一怔,抬頭看著他臉,明明生得劍眉星目,偏偏滿眼的不善,好似在威嚇她。
真是個張狂的男人。
「那便巧了,」她眼珠輕轉,托腮的手指在臉頰上點啊點:「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偏愛挑戰法度,尤其是……你們幽州法度。」
山宗眉頭一動,漆漆的兩眼盯住她,聽出她話裡有話。
外間何氏一無所覺,帶著笑在問:「女郎選著可心的沒有?」
神容伸出只手揭開香粉盒蓋,指尖一沾,遞出去,挑到他跟前:「香麼?」
粉屑輕飛,山宗鼻尖幽香縈繞,看了眼她蔥白的手指,又朝她身後看一眼,緩緩站直:「問你自己。」
何氏已過來了,神容坐正回頭,笑著揚聲回:「選好了。」再往窗外瞥去時,毫不意外,已不見男人身影。
……
巷口外,廣源來見郎君,被胡十一截了個正著。
他方才看見香粉鋪門口停著的馬車,還有那金嬌嬌身邊的護衛東來了,拽著廣源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也伺候起那金嬌嬌來了?古怪,我瞧著頭兒也很古怪,初見這女人就讓了步,往後說不護她,還是送她進山了,你說他以往讓過誰啊!」
廣源嘴巴張了又閉,推開他就走:「你不懂!」
胡十一瞪著他背影罵:「這不是屁話,懂我還問你啥!」
說完就見山宗走出了巷口,邊走邊一手拍著衣襟。
胡十一快步過去,一吸鼻,湊近看他:「頭兒,你身上怎麼有香味兒?」
山宗扯了下衣襟,那點味道不過停留了一下,竟還未散盡。他餘光瞥過巷口:「你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