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揭去的瞬間,那群人就被刀背壓住後頸迫使著跪下——
一群被絞短了頭髮,口鼻被黑罩綁住的男人。
大多瘦削,卻並不虛弱,跪在那裡都還梗著脖子,碎發下面露出一雙雙陰駭的眼,口中不時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怪聲。
仿佛是嗜血的猛獸,若非被縛住了口舌,隨時都會衝上來咬斷人的脖子。
神容過往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甚至有點懷疑這樣的還能否算是常人眼裡的人。
尤其是在這山野之間,這群人身上更顯得獸性勃發。
「不用詫異,」山宗說:「這已經是打理過的樣子了。」
所以本來的面目還要更可怖。
神容攥緊馬鞭:「他們怎肯聽你的話打理?」
山宗忽然笑了,聽不出什麼意味:「這一批共有八十四人,我事先進去制住了他們當中的四個,綁在了底牢深處,今日又轉移了地方。那四個成了我的人質,餘下的八十個就不得不聽我號令。他們是一體的,當初一同入的底牢,講義氣得很。」
他說得慢條斯理,稀鬆平常,仿佛乾的不是件虎口拔牙的事,而是如穿葉拂花般閒逸。
卻已激得那群底牢重犯里的一人猛撲了出來,被兵卒死死按住,只能狠狠瞪著他,露出左眼上一道指長的白疤,拉扯得那隻眼都變了形,猙獰異常。
山宗毫不在意,拖著刀走出一步,在他們前面緩步走動:「就算是底牢重犯,也要言而有信,應了命就好好在這裡干,否則我可以讓你們見天日,也可以讓你們上路。」
這下不止那人,幾乎所有人都死盯著他,但好歹沒有妄動了。
山宗擺下手,轉身走開。
眾兵卒早得了命令,著手將這群人的手鐐鎖鏈放長,為能讓他們苦勞做準備,又在每個人頸上套上掛有代號的木牌。
神容看到此刻,心裡全明白了。
她走去山宗身邊,小聲問:「你說這裡的八十人會聽話,確定麼?」
人都有私心,何況是一群窮凶極惡的重犯,難保不會在見了天日後丟下那四個被扣做人質的同伴脫逃。
「確定。」山宗語氣篤定。
她眼神又將他渾身上下看了一遍,輕聲說:「難怪這般模樣,你這和馴獸有何區別。」
山宗看她:「你是想說我比他們還危險?」
神容心想難道不是?臉上只動了下眼珠:「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他低笑:「那你何不離危險遠點?」
神容斜睨過去,他已回頭去查那些人的準備了。
那頭,胡十一挨在張威跟前嘀咕:「我現在才知道頭兒進那底牢是去幹什麼的,他竟這麼幫著金嬌嬌啊。」
張威道:「畢竟做過夫妻,你沒聽過那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嗎?」
胡十一點頭,正好看到那兩人自一處不知說了什麼又散開,忍不住又道:「你別說,單論模樣,他倆做夫妻真是有點配。」
張威認同:「配,配。」
手鐐放長,腳鐐卻又多加一道,只給允許勞作的自由,想跑難上加難。
山宗抬手揮一下,胡十一和張威停了私下閒扯,馬上各帶人手散開,去周圍各處設好的點布防守衛。
之後會定時輪換人來看守,望薊山周圍如罩鐵桶,密不透風。
山宗轉頭,看向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你若想緩緩再用他們也行。」
神容心想小看她不成?
她已經接受了這批人,沒什麼好緩的,從懷裡取出一張黃麻紙說:「不等,馬上就開。」說著將圖紙交給東來,「拿去給他們認一認門路。」
山宗看著東來將那張黃麻紙展開,露出裡面一幅描畫的山形圖。
蜿蜒曲折的勾勒,清清楚楚,當中標註了礦眼,甚至下鏟處的字眼,眼又看向神容。
那是神容早就在描畫的礦眼位置圖,便是為這一日準備的。
東來拿著那幅圖走去那群人前面,舉起緩緩走動,確保每人都能看到。
那群人已被允許站起來,黑罩還在口上,偶爾的幾聲怪聲,如嘲如笑。
直到山宗手一動,鏗然抽了一截腰邊的刀,又一把按回去。
仿若警告。
長孫家的隨行護衛都已有經驗,神容讓東來帶著人先去按圖定點下鏟,之後苦力再由這群人承擔。
沉重的鎖鏈拖過山石,那群人在剛見到天日沒多久後就開始了首次苦勞。
一隊兵卒拿上鞭子跟著巡視。
東來帶著護衛們在礦眼附近幾十步的地方鑿了一鏟,然後讓開,去定另一處。
那群人被分做幾小股,隔開,用來分鑿各處定下的點。
起先沒有人動,那個之前想撲出來的白疤男人甚至在拿到開山鑽孔用的鐵釺時,還沉沉轉頭看了山宗一眼。
不巧,山宗抱著胳膊早已盯著他。
隨之那白疤男人的旁邊終於走出去個男人,先下了第一釺。
有人帶了頭,陸續就有人動了。最後白疤男人也不得不下了釺。
鐵鏈沉重,他們每一下都要用三份的力,很快就喘粗如牛,汗濕囚衣。
神容遠遠看了一會兒,再看天色,頭頂天光又暗一分,山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身邊腳步聲響,山宗走了過來,對她說:「走。」
神容跟上他的腳步。
經過胡十一和張威跟前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向山宗抱拳。
只因早有軍令,他們會在他不在時留在山裡鎮守。
山宗走下山道,一手扯了馬韁:「可以回城了。」
神容也牽了自己的馬,回看一眼山里。
「放心。」他翻身上馬,說了這兩個字。
她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這麼篤定的底氣,但看模樣的確是鎮住了那群人,點點頭說:「那好吧。」
踩鐙上馬的時候,東來和護衛們也出來了,不過都只騎上馬在遠處跟隨,並未上前。
護送神容來的那隊人也留在了山里,只有山宗一人騎著馬和她同行。
神容本以為他會半道轉向去軍所,誰知他一直走的是回城方向。
到進了城,他勒停了馬,一躍下來說:「等他們過來,你和他們一起回官舍,我還有事。」
神容心想難怪和她同行了一路,還道是好心要送她。
後面東來還沒跟上來,山宗先進了城頭下一間開著門的屋子。
裡面沒人住,有兩個守城兵在休息,見到他就抱拳出去了。
神容下馬跟進去,他已經坐下,此時才發現了身上的灰塵,拍了兩下,將腰間掖著的衣擺也拿下來。
神容與他隔著一臂寬的小案坐下,他忽然轉頭過來,看住她。
她不禁問:「做什麼這樣看我?」
山宗說:「你從哪兒學來懂礦的本事?」
從看到那幅圖的時候起他就確信了,她應當懂行。
神容不料他突然問起這個,手指玩著馬鞭說:「你不是不打探了麼?」
他手臂在案邊一搭,坐隨意了,扯扯嘴角:「隨你,你也可以不答。」
明明問話的是他,倒好像能牽人鼻子似的。
神容擱下馬鞭,側過身正對他,故意往他那兒傾了傾:「其實我真正懂的不是礦。」
山宗的臉又轉過來。
她伸著根手指隨意指了下門外:「是山川河澤,尤其是山,你信不信?」
他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是盯著她:「山?」
神容一手支腮,賣關子似的,眼神瞄著他,如鉤輕扯:「或許有一日,你這『萬山之宗』,也會被我懂得透透徹徹呢。」
他黑漆漆的眼落在她臉上,嘴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有一會兒才說:「恐怕沒那一日。」
不等神容說話,他忽就坐正,朝門口看去。
有人來了。
神容抿住唇,也收手坐正。
從門外進來的是趙扶眉。
她手裡提著一摞捆在一起的藥紙包,先看了眼神容,轉而向山宗見禮:「山使,你先前交代的藥我準備好了。」
山宗頷首:「放著吧。」
趙扶眉過來將那一摞藥放在案上,又向神容欠身:「貴人也在,先前遇到山使出城,他交代說有一批久未見天日的犯人出來服苦役,有些帶著傷病,怕誤了正事,叫我備些藥給他們。」
藥就堆在手邊,快堆滿整個小案,神容拿了馬鞭站起來:「有勞你。」
趙扶眉溫笑,轉頭又對山宗道:「老軍醫走了,我跟著他老人家三載也只學了些皮毛,這些藥怕是配得不好。」
山宗嗯一聲,看起來很無所謂:「能用就行了。」
趙扶眉低頭從袖中取出紙張:「這是用法……」
神容聽著她在那裡說著話,注意到門外東來早已到了,已在她馬旁等著。
她瞥一眼山宗,又看一眼趙扶眉在他跟前疊手身前,溫順的模樣,卻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對方在城門口問她那句是否又去找他的話,竟輕輕笑了笑。
都是女子,有些小心思心照不宣,她又不傻。
山宗聽著趙扶眉的幾句話,雖沒抬眼,也留心到了一截披風下擺自眼前輕輕而過的動靜。
水青的披風下擺掩著女人的小腿,轉身如旋,自他眼底划過,朝向門外。
「山使自己的傷是否已好了?」趙扶眉忽然問。
「嗯。」山宗看時候差不多了,拿了藥,起身往外走。
趙扶眉看他要走了,余話不再多言,在他身後福身說了句:「山使慢走。」
山宗出門,將藥紙包扣上馬背,翻身而上,要走之前左右看了一眼,四周已無人影。
神容剛才自他眼前悄然出了門,東來和護衛們都不在,原來已經一聲不響地回官舍了。
這回居然說走就走了。
他沒來由地想完,韁繩一扯,策馬反向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