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黑山初戰(5000)
在那處營寨被淳于瓊拔除後,本在帳中安心參悟「太平洞極經」的葉橫舟便心有所感地睜開了眼。
他對所有接受過「夢中傳法」的人,都有一種模糊的感應,雖然還做不到遠距離的心靈傳輸,卻可以藉此判斷那人的狀態如何。
此時此刻,葉橫舟就能感受得到,這種聯繫,已經徹底斷了。
他豁然睜眼,長身而起。
片刻後,負責軍務的張晟與褚燕收到神意傳喚,先後來到大帳中,葉橫舟開門見山地道:
「朝廷那邊來人了,走的軹關徑,封門關設立那一曲多半已全軍覆沒。」
一言既出,兩人神色各異。
想到那名負責鎮守封門關營寨的隨軍祭酒,張晟面露悽然神色,但他的反應卻不亂,而是直接向前一步,拱手道:
「軍情未明,可先讓我等開壇做法,以探虛實。」
葉橫舟微微頷首,張晟便徑直出帳去,召集還在本部的幾名太平道人,預備開壇做法。
褚燕作為盤踞太行數年的賊頭子,打慣了游擊戰,此時一聽葉橫舟有結硬寨,打呆仗,據地而守的想法,不免面露憂色。
「大頭領明鑑,咱們黑山軍雖號稱有數萬人,卻分成十餘部,人心駁雜,紀律不明,真要明擺車馬與漢軍打硬仗,恐怕……」
褚燕這些天來,雖是為葉橫舟收編部隊的手段而心驚,但他畢竟是涉世已深的匪頭子,知道這支部隊正處在轉型的關鍵期,無論是人心還是戰力,都還需要時間來培養。
在這個時候決定和對方作戰,實在是有些冒險。
葉橫舟當然知道褚燕的意思,便解釋道:
「漢軍本已在太行山數次折戟,必是深知此處山高林密,難以鋪展大規模兵馬。
距趙延之死,不過數日,且洛陽到太行南段足有數百里,彼輩行軍卻如此神速,因而,我料定來犯之敵定然不過千數。」
葉橫舟言談間,不疾不徐,語氣卻有種非凡自信,讓褚燕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的判斷。
此時的年輕道人,在褚燕眼中,竟有股古之名將的鎮定風采。
可饒是如此,褚燕還是忍不住反駁道:
「漢軍既有此經驗,此次前來征討者,必為精銳,甚至有可能便是西園軍,如此虎狼之師,縱使只有千人,又該如何禦敵?」
到最後,他忍不住壓低聲音,上前一步,盯著葉橫舟的眼睛,懇切言道:
「大頭領,你何必如此行險?咱們只消退往山中,借地利消磨對方糧草,漢軍必會不戰而潰。
有你的良種和神功,只消個三五年,我便有信心練出一支天下強軍。
屆時,你手握重兵,進可逐鹿天下,退可割據自保,何必在此時強出頭,與朝廷正面對抗?
當初黃巾平定後,我就意識到,漢室已有傾覆之難,那些參與平叛的將領哪個才智不更勝我十倍?
我能看出來,他們更能看出來,由此而生自立之心者,不知凡幾,可他們又有哪個敢真正打出旗號反漢?
即便是涼州那群叛亂慣了的賊軍,都要打出誅宦的旗號,由此可見一斑!」
這番話的確是褚燕的肺腑之言。
這位賊頭子久在山中,可對天下局勢的觀察,卻比那些穩坐中樞的袞袞諸公更為清晰。
他早就看出來,黃巾之亂雖被平定,可這漢家天下卻還在以一種無可阻擋的姿態,逐步走向崩壞。
若非如此,他這個太行盟主手中的數萬賊軍,數十萬人口從何而來?
短短一兩年間,落草為寇的人就已多達如此數目,漢室如何能夠不亡?
也正看出這點,褚燕才會如此輕易地降了葉橫舟,他雖只是個賊頭子,卻也是個有志氣、有志向的賊頭子。
既然天下將有變數,何不將自己這些本錢賣出個好價錢?
作為知兵之人,褚燕清楚地明白,在亂世之中,只有錢糧兵馬才是最重要的。
葉橫舟擁有的種田能力和武力,就讓他在擁有超越此世絕大多數英雄豪傑的先發優勢。
而且,此人雖然看似丰神俊朗,卻絕非任何世族出身,沒有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氣與貴氣,極為平易近人。
兩者相加,才讓褚燕甘心歸複葉橫舟麾下。他就是賭這位道人,能夠創立一番基業。
所以,褚燕才不願意葉橫舟在此時,明擺車馬地跟朝廷對抗,他根本就不是怕葉橫舟輸了這一仗,而是因為怕葉橫舟贏!
若是勝了這一場,他們黑山軍便無異於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甚至因距離洛陽只有數百里,會直接擠掉涼州叛軍的位置,一躍成為朝中諸公的頭號心腹大患。
正如褚燕所說,那些生出自立之心的豪傑,之所以在此時選擇韜光養晦,原因各有不同,但最根本的一點就是——漢室雖不可復興,卻也不會猝亡。
漢室煊赫四百年,即便是日薄西山,也會有無數仁人志士,會為復興它而奔走,即便事不可為,也會甘心赴死。
在這種情況下,誰第一個舉起反旗,誰就要遭受垂危巨人的絕命一擊。
黃巾軍和太平道,就是這第一個祭品。
褚燕絕不願意,黑山軍成為下一個。
葉橫舟當然明白褚燕的意思,可他卻只是一笑:
「你猜得對,我的確是想借這個機會,宣告天下。」
見褚燕還要再說,葉橫舟只是微笑著抬起手,制止他後,繼續道:
「你這話里的道理,的確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天下事都是相對的,既然漢室遺留有那麼多力量,逼得大家都不敢出頭,那他為什麼還會滅亡呢?」
見褚燕開始思考,葉橫舟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因這東西而死的人,遠比倚靠他活下去的人更多。
想要這東西死的人,也比想要他活下去的人更多,力量也更大。我正是要打出旗號,以謀求志同道合之士!」
聽到這裡,褚燕如何還不明白,葉橫舟心意已決,他只能苦笑著道:
「頭領而今如此年輕,行事何以這般急切?」
褚燕自然明白,葉橫舟這番話說得有道理,但是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敵人的敵人,難道就一定是朋友嗎?
他雖沒有聽說過,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惡這句話,卻也明白這個道理。
最起碼,那些想篡漢自立者,本身就披了一層漢室忠臣的外衣,如何會與他們這些明目張胆的反賊合作?
葉橫舟心道一共就兩年任務時間,不急切一點怎麼行?
但這些話自然無法為外人道,所以他只是揮手,微笑道:
「與其等待天時,不如自己創造時勢,若我能在太行山站住腳跟,豈非是告訴天下人,漢室遠比看起來更虛弱、更岌岌可危?
若到此時,恐怕有些人也很難再坐視了罷。」
褚燕最終無言以對,只是正色道:
「黑山軍兵源複雜,若頭領決心一戰,最要提防有人臨陣反水,次要小心軍情外泄。」
葉橫舟點點頭,他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黑山軍這群人雖名為匪徒,卻不乏豪強、縣吏之輩。
現在雖然他和張晟通過耕田、講經、傳武等手段,收攏了大部分出身的軍士,可卻對這些豪強之輩頗為苛刻,多加限制,他們在山裡當慣了匪類,自然會心懷不滿。
雖然葉橫舟處理了幾個不尊紀律的小帥,暫時震懾住了這些人,可一旦眼看局勢有變,他們便保不齊就會生出些事端。
這本是葉橫舟在整改軍隊時,就想到的問題,可他原本的想法,是用相對柔和的方式,自然過渡,畢竟很多士卒都是這些豪族的部曲私兵,若是做得太過,只怕適得其反。
可現在既然將有戰事,便不能如此作為了,所以他便直接讓褚燕前去處理。
雖說褚燕也不安分,有野心,甚至還接觸過朝廷派來招安的使者,領受了「平難中郎將」一職,葉橫舟卻對他很放心,原因很簡單,褚燕是個聰明人,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葉橫舟對此心知肚明,而他也相信,自己能夠將這隻飛燕牢牢壓服,令其不敢生出異心。
葉橫舟則走出軍帳,前去法台。
軍帳本是位於山寨頂端,便於褚燕將手下兵馬一覽無餘,而葉橫舟又在此處,親手堆砌出來一個四四方方,高有三尺六寸的法台,用來給張晟施展法術、宣講太平道經義。
此刻,張晟正站在台上,手持九節杖,頭戴高冠,身披法衣,調整一身清氣,預備施法。
法台是按照太平洞極經里記載的儀軌布置而成,其上刻有諸多雲篆雷文,以土裹定四方之位,盛著五穀、明燈、神帳、香案,還供奉著一批祭品與鏡、鼎、印等多種法器。
葉橫舟站在法台外,看著張晟和他麾下的四名太平道人聯手施術。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雖已見識過兵家戰陣、皇朝龍氣,卻還沒有親眼見識過與這兩者並稱顯學的仙家道術,自然是十分好奇。
卻見張晟手持九節杖,在高台上腳踏天罡星斗之位,周身法衣獵獵作響,高台下,四名太平道人同時揮動法杖,將一身清氣匯聚於台中。
霎時間,法台周遭風起雲湧,張晟如處天地之和,順應八風之理,雲篆雷文熠熠生輝,明燈光火大盛,神帳鼓盪,諸多法器顫動不已,與張晟手中的九節杖相互共鳴。
他渾身清氣更是攀升至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這股力量並未急著宣洩出去,而是在張晟體內潛伏、醞釀、蓄勢待發。
走完一圈後,張晟打落頭上高冠,髮絲披散亂舞,他以「玉女反閉法」將一身清氣積蓄到極致的清氣再度提升,再從容結印,縱聲長嘯道:
「恆山幽帝,中嵩太虛。萬靈主宰,生死之司。雷霆有令,急到符中,攝!」
話音未落,一張紫符自張晟袖中縱出,無火自燃,案上法印一躍而去,矯躍如龍,化作一道夾雜著幽綠與明黃相雜的光彩,破開深沉暗夜,橫空縱去。
葉橫舟眼中光華大作。
他能夠感受得到,在這一系列儀式結束後,張晟的法力已經短暫提升到堪比四星級的程度,而方才那一記法咒更是如裹挾著天地之威般,不可抵禦。
這正是「太上三洞神咒」之「召五嶽咒」。
張晟本就是觀想「中黃神」,主修五行土術的道人,此時藉助法台與諸位同道的助力,成功借來了五嶽之北嶽恆山、中嶽嵩山的地氣靈力,隔著數十里,鎮殺敵手。
數十里外,淳于瓊忽然抬起頭,迎上那道飛馳而來的幽綠明黃之光、
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嗎?
感受到其中那股濃郁的地氣與幽冥鬼氣,淳于瓊目光眯起,身為西園軍校尉,他如何認不得這門在黃巾軍中極富盛名的神咒。
於此同時,他更在心中確認,如今黑山軍的主事者,果是當初黃巾餘孽,怪不得能如此輕易地發現我。
但——只憑這種級數的力量,你焉能擋我?!
回想起那些死於山石地陷的同袍,淳于瓊面色陰沉,胸中怒氣勃發,豁然抽劍,拔劍一斬!
「某家之劍斬不得山嶽,莫非還斬不得一枚小小法印?!」
淳于瓊這一劍中,並未蘊含任何武道中的精義,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劈出一劍。
劍甫出鞘,濃烈至極的劍光已遍布周遭,即便這些士卒都是修行有成的兵家銳士,亦覺雙目刺痛。
這正是當今天子所鑄之中興劍。
中興劍一共有四把,昔年天子尚且勵精圖治、欲要整肅天下,重興漢室時,便把這四口劍器分別賜予了四名忠臣,希望他們能夠幫自己成就一番大業,寓意極佳。
淳于瓊正是其中之一。
奈何雖有忠臣良將輔佐,可這位天子卻根本不是那塊材料,這些年來,也逐漸沉迷享樂、顯出昏聵本色,「中興」二字,自然也無從談起了。
這四把劍器雖無法如天子所願,帶來「中興」,可其本身卻擁有相當不俗的力量,四劍合璧,更是足以爆發出不遜於尋常神兵的力量。
一劍之下,張晟所驅使的法印當即碎裂,地力逸散,鬼氣湮滅。
淳于瓊收劍回鞘,面色肅然,當即下令:
「彼輩已有察覺,全速進軍,所見皆殺!」
——
法台上,張晟渾身法衣一振,面色驟然蒼白,葉橫舟見狀頓知不妙,飛身上台,一掌蓋在張晟肩頭,將純陽真氣注入其中。
葉橫舟的純陽真氣若論精純凝練,也並不輸給張晟的仙道清氣,甚至猶有過之,故而很快,張晟便恢復了過來。
他轉過頭,面向葉橫舟,凝重道:
「彼輩軍容鼎盛,濁氣連天,劍意森然,且有兵家大將坐鎮,當為西園軍。」
說到後面,張晟不免神色鬱郁,恨道:
「若有『五嶽真形圖』在手,『召五嶽咒』豈會如此輕易被破?」
葉橫舟點頭,直接問道:
「白騎,依你之見,此戰可勝否?」
張晟沉吟片刻,道:
「那要看,道友欲求何種勝利了,若求全殲,只怕無此可能,若是僅僅將對方擊退,倒也並非無法可想。
彼輩濁氣連成一片,我等道術難以近身,須得先挫其鋒銳才行,只是欲成此事,至少得有數倍以上的人馬將其團團圍住,讓士卒以性命消磨才行。」
張晟還有句話沒有說出來,但他和葉橫舟都是心知肚明,想要消耗這種等級的軍隊,那就不是什麼人的命,都能拿去堆。
最起碼,要是一批久經戰陣之士,整個黑山軍中,夠得上這個標準的,只有褚燕和張晟的本部人馬,以及一些大賊頭的親衛。
張晟的意思十分明顯,就是希望葉橫舟能夠趁此機會,消磨這些老軍頭手裡的力量,如果能夠藉此戰將黑山軍整肅為一,那便是最好不過。
而且這些被各大賊頭視若珍寶的私兵們,多數都是匪性難改的東西,這些天整改全軍時,也就數這批人意見最大、最多。
這些人早就提慣了刀子,殺慣了人,習慣了劫掠的生活,葉橫舟一時間要讓他們回去重新種田,還要嚴肅軍紀,自然會引發諸多不滿。
甚至有些刺頭還在私下裡抱怨,與其窩在山裡過這種沒滋沒味的生活,還不如投了官軍去!
消耗他們的命,張晟沒有絲毫心理負擔。
葉橫舟聽後,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只是轉頭望向那片如烏雲蓋頂般,毫不掩飾的濁氣洪流,忽然笑道:
「觀其聲勢,倒也並不如何雄壯,此事何必勞動兵馬,我一人一刀一劍,便可勝任。」
張晟脫口而出:
「不行,太冒險了!」
葉橫舟盯著那個正極速奔馳而來的持劍武將,眸光發亮,語速極快:
「對方大將也非是蠢人,來得極快極猛,就算調集軍隊,也得我先去將其攔住,否則,便被會對方長驅直入,殺入我軍帳中。
我多費點力氣,咱們就能少死點人,何樂而不為呢?」
與張晟這種出身黃巾,自帶立場的人不同,葉橫舟是一個在此世全無牽掛的人。
所以,他對待自己手下這幫人,向來是一視同仁,並不會因為對方一時的態度亦或是發言,就要將他們送去死。
當然,其中還有個因素是,葉橫舟有自信,他能夠壓得住這批來犯之敵,不至於讓自家需要用到如此策略。
張晟還想說些什麼,就聽葉橫舟斬釘截鐵道:
「就算是冒險也好,但這個險,值得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