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龍氣中的存在沒有回話,但葉橫舟卻能感受到,就在剛才,瀰漫整座洛陽城的龍氣大陣,有極其輕微的波動。
他也藉此機會,終於窺視到了那頭莫名存在的真容。
那顆頭顱形似蛇,卻並不扁平,反而極為立體,氣象崢嶸,生有兩條長須,鱗甲輝煥,泛著瑩潤光澤。
光看這頭顱,甚至有幾分難以言喻的神聖,簡直就像是一頭從歲月班駁的遠古神話中,復甦過來的神龍。
但它的軀幹卻顯得極其扭曲怪異,數十丈的龍軀表面,遍布爛瘡,龍骨也錯了位,就像是被強行縫合、拼貼在一起的積木,腹下更生有十二條龍足。
與其說這是一頭怪龍,倒不如說這是一條有飛天之能的大蜈蚣。
葉橫舟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胸中怒意,冷笑道:
「治國治成這般模樣,你也配用這萬民願力?!」
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天下已經崩壞到了根子裡,但葉橫舟還是第一次,用如此直觀的方式,目睹這一事實。
他也由此認識到,正在駕馭這條怪龍的意識,正是屬於那位至高無上的真龍天子。
龍鬚搖動,漣漪起而聲響動,莊嚴道:
「平難中郎將鬧到這般地步,也該收手了吧,朕素來寬宏,只要你願意接受敕封,今日便可當做無事發生。」
即便被葉橫舟如此直接的侮辱,這聲音中仍是無比平靜,察覺不到絲毫的情緒波動。
「哦?」
俗話說,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可葉橫舟實在是沒想到,都打到這個份兒上了,這位天子非但不動怒,甚至還能說得出「無事發生」這種屁話。
哪怕是示敵以弱,也沒有這種示法吧。
真把他葉某人當成傻子忽悠?
葉橫舟本能地感到荒謬,但他的靈覺卻無比清晰地告訴他,這位天子說話時,語氣竟然無比真誠,沒有絲毫虛假。
一開始,葉橫舟還以為他是施展了什麼秘術,才瞞過了自己的感知,只是當他再度打量起那股明黃龍氣時,心底卻不由得升騰起了第二個想法。
他眯起眼睛,以心音問道:
「你到底想要什麼?」
那頭怪龍很快便淹沒在翻滾的龍氣雲潮中,只有同樣宏大的嗓音再度傳來。
儘管看不清外表,可葉橫舟仍是能想像得出,一名帝者身穿龍袍,負手望天的形貌。
「你已證明自己的實力,今日朕和王師就算想要將你強留下來,也會耗損頗大,得不償失。
故而,但凡你願意歸降,朕便做主讓你離開,哪怕等朕退位後,你再次起兵反漢,也無妨。」
劉宏這話實在是說得太直白,其中邏輯也太過清晰,以至於讓葉橫舟一時間都未曾反應過來。
他忽然覺得,跟自己說話的不是一名統御九州萬方的天子,而是一名精明到極點,錙銖必較的商賈。
對商賈來說,只要可以獲利,什麼情緒都可以忍、什麼事都可以做,只是不知道,這人究竟算的是什麼帳?
到底是怎樣的利益,能夠讓他這樣不惜一切,連這個漢室天下都不要了,甚至說得出「哪怕起兵反漢也無所謂這種話」?
這個問題剛一冒出來,再結合上天子幾次三番的招安行動,葉橫舟忽有所悟。
他瞳中神色驟然變得無比森寒,目光如劍,像是要直接刺進雲霧深處,斬到那人的心頭去。
「你想龍氣,真正登臨神位?!」
自開戰以來,一直保持鎮定自若的天子,此刻終於色變!
由今文派打造的皇朝氣運體系,本質上就是要借萬民願力,凝聚出一尊能夠統領天下的人道神位。
不過由於儒門本身的特性,董仲舒在借今文經學之力,打造這尊神位的同時,還加上了來自《洪範九疇》的天人感應思想,為「天子神位」加上了種種戒律和限制。
並且由於「香火有毒」,且缺少濾清雜質之法的緣故,故而歷代天子幾乎都不會直接採取「身與神合」之法,而只是藉助天子六璽與承露盤這七件神兵,來借取部分神力。
但——當代天子不同。
他是真正想要和這尊人道神位融為一體,成為那個行走在人間的香火神明。
這個想法如一道驚雷霹靂,在葉橫舟腦中炸開,照破一切迷霧與黑暗。
事實也的確如葉橫舟所想那般。
自從繼承大統,接手九龍壁以來,天子就通過觀察龍氣變化這種最簡單直觀的方式,察覺到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漢室將傾。
劉宏不是沒有試圖做出過努力,他初登大位時,也曾誅殺權宦、創立鴻都門學,更積極整頓朝政,令廟堂上下風氣為之一清,還躊躇滿志地鑄造出來四把「中興」之劍以自勉。
可哪怕他做再多努力,九龍壁中儲存的龍氣,仍是在不斷流失。
直到那個時候,劉宏才真正意識到了,什麼叫做絕望。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行船落難,迷失在無邊大海上的浮萍,眼睜睜地看著遠處渺茫的燈火,卻無法自行游過去,只能在此起彼伏的波濤中,一點點地沉下去。
看得見希望,卻無力夠著,這才叫真正的絕望。
這天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閉目塞聽之人,他們感受不到大船已沉沒,自己正置身海中,更看不見遠處的燈火,也無所謂絕望。
但劉宏不一樣,他身為天子,守著九龍壁,日日夜夜都經受著這種煎熬。
所以,他終於不再嘗試了,也正是從那天起,這位被後世稱為靈帝的天子,就徹底改變了。
劉宏自認為已經對這個國家盡了全部的力量,既然還是無法阻止大廈將傾,那他便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全部用到了保全自身上。
他創造性地想出來了一個辦法,歷代帝王之所以無法將龍氣盡數調用,就是因為這股力量實在是太過雄渾,也太過狂暴。
既然解決不了性質狂暴的問題,那劉宏就開始想辦法削弱這股龍氣的數量。
所以,他才把關乎龍氣命脈的七件天子神兵都交給了手下宦官來代為執掌,甚至還把作為鎮國重器的赤霄劍都丟了出去,更大肆在西園買爵鬻官。
其人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
那便是多找幾頭替死鬼,來分擔這些積鬱了數百年的龍氣而已。
即便天下十三州已有崩壞之兆,但劉宏一把目標從治理天下,安定萬民下降到保他個人之修行,就立刻發現,這些願力仍是足夠。
而且是大大足夠。
所以,哪怕是對黑山軍這種繼承了太平道法統,明擺車馬要造反的勢力,劉宏也展現出了常人難以理解的胸襟。
就算葉橫舟這個黑山軍主已經殺到洛陽城中,要明目張胆地行刺王殺駕之舉,劉宏也能忍得下來。
因為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保證自己的登神之路不受任何干擾,只要能夠成功封神,那無論天下崩壞到什麼程度,劉宏都有辦法可以應對。
但即便如此,葉橫舟心中還是有個疑惑未解。
——哪怕是在那些香火神道發展得極為完善的世界,封神一事也是極為兇險,劉宏究竟是從哪裡得到的經驗,敢走這條路?
難道說,這位天子內里竟然真的有如斯自信,可以成為此界第一位以香火神道封神之人?
還是說……
聯想到那位「西王母」的種種事跡,葉橫舟的目光又變得沉凝起來。
見葉橫舟洞悉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劉宏先是一驚,再平復心情,對葉橫舟誠懇道:
「愛卿,你也是修行之人,自然明白,唯有眼前大道才是真,你只要稍退一步,朕自然會讓你出一頭地。」
劉宏自認這番話已經說得極為誠懇,這筆帳也算得很明白。
如他所想那般,葉橫舟也並未在第一時間進行反駁,知道對方心中已開始動搖的劉宏立刻趁熱打鐵:
「愛卿,你若是同意,朕甚至可以許你以三公之位,等朕退位後,哪怕是將這天子之位禪讓給你,也無妨。」
他這話說得不僅是恭敬,甚至是有些諂媚,就像是一名生怕貨物壓在倉庫賣不出的商販,哪怕賠本也要把庫存清出去。
以一國天子之尊,能做出這種姿態,實屬不易。
哪怕是葉橫舟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委實是個心堅如鐵的角色,一旦認定了目標,哪怕是他們老劉家代代相傳的「天子」之位,也是隨手可拋棄。
他搖搖頭,感慨道:
「高祖有你這麼個後代子孫,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要氣得活過來。」
劉宏卻渾不在意:
「那我就當他老人家泉下無知好了。」
這話一出,就連葉橫舟這種向來膽大包天,百無禁忌的人物也一時無言,從他出道至今,還沒遇見過這般混不吝的人物。
但劉宏還沒有住口,他繼續道:
「說到底,這天子之位對我來說,本就是個累贅,若非生在劉家,我又何必走到今天這步,安安心心在山中求道不好嗎?」
葉橫舟也知道,劉宏這話完全是發自本心。
因為無論如何也好,劉宏想要與那龍氣徹底合二為一,證就人道神位,就需要先承受萬民怨憤,那龍身上的爛瘡、錯位的骨節、十二條龍足便是明證。
這便是所謂的受國之垢,為社稷主。
若非劉宏過早登臨大寶,與龍氣產生了不可分割的牽扯,以他這份能夠承載萬民反噬的才情,早就可以學老劉家那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淮南王,入山修道,以求飛升去了。
不過聽到這些話後,葉橫舟卻忽然想起了另一句著名台詞。那句話叫做:「再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
放到劉宏身上,也是再貼切不過。
接著,葉橫舟又想到了淳于瓊,那個從最底層爬起來,練得一身好劍術,卻到死都想要為天子盡忠的西園校尉。
——為這種效命赴死,當真笑話!
「廢話說了這麼多,你和王越究竟準備好了沒有。」
劉宏所化的怪龍在雲霧中,極為人性化地皺起眉頭。
「愛卿,你又是……」
劉宏實在是想不到,自己都做出了做麼多的讓步,這人卻完全棄之如敝履。
不,不是棄之如敝履,而是根本看都不屑看上一眼。
看著那人坦然平淡的神情,劉宏不由得想到了那位放著近在咫尺的飛升之果不要,卻來造反的道人。
——太平道一脈,果真慣出瘋子!
徹底認清這人自私自利真面目後,葉橫舟連冷笑都懶得冷笑,在他心目中,這東西已是必死無疑,根本不值得浪費半分情緒。
他只是盯著那頭怪龍,用一種平淡到似乎要將周圍空氣凝結成冰,磨鍊成鐵的語氣,一字一句地道:
「你的東西,老子不稀罕!」
自從見證了此界生民流離失所的苦難後,葉橫舟就早已下定決心,要將這一切腐朽陳舊的東西徹底斬滅。
他不要這個縫縫補補的二手貨世界,而是要摧破原有一切,再在廢墟上搭建起嶄新的世界!
只聽一聲長嘯,聲震十里煙雲,令天際龍氣滾滾翻騰,如波濤浪卷。
「北宮獨夫,霍亂四海,流毒無窮,乃真禍首也!
今太平道經師在此,承大賢良師之遺志,勢要拔除此賊,以廓清天下,平定板蕩,開萬世之太平!」
一語落定,葉橫舟抽出腰間雷刀,更拔出身後赤劍。
他劍眉一豎,眉心豪光大放。
精純至極的神意直衝天靈,夭矯如龍,無止盡地向上攀升,這一刻,葉橫舟終於全無保留地施展出自己陰陽合一的能力。
「神氣合抱」後的純陽、飛瀑二氣,首次被全數調動起來,以眉心那點豪光為中心,流轉四肢百骸。
那具堪稱「琉璃玉身」的體魄中,兩道截然不同的真氣,就像是兩條發自雪山之巔,蜿蜒九曲、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大瀆江水,筋肉、骨骼、臟腑則是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岭。
江水順著雪山滾落,越滾越大,漸成巨流。
雖然葉橫舟還沒有徹底完成「神氣合抱」的修行,也沒有能把兩股真氣徹底升華成「先天一氣」,但這種氣勢已足夠駭人。
整座戰場中,只有王越和劉宏兩人,有此眼力,能夠看出正在葉橫舟體內產生的種種變化。
——好大氣象。
劉宏看得目不轉睛,已打算徹底拋棄肉體凡胎,進軍香火神道的他,從未想過,人身軀殼中竟然能打造出這樣一幅氣勢磅礴的山河圖。
這對他日後凝聚神軀,也有一定的借鑑意義。
王越的想法則要簡單直接得多。
——竟然絲毫找不出漏洞所在。
不過無論如何,他們都有著同樣的共識。
——此人,決不能當做新晉此境者看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