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麟也滿臉驚訝的看著張延齡,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知道張延齡是何意。
「建昌侯,這裡是刑部大堂。朝廷自有法度,這裡可不是你雜耍胡鬧的地方。」閔珪沉聲喝道。
吳一貫也沉聲道:「建昌侯,公堂審案不是兒戲,關乎法度嚴峻,乃國家要務。建昌候不可信口開河。」
張鶴齡也上前拉著張延齡的衣袖,在他耳邊低聲道:「兄弟,你瘋了麼?撤訴?可莫要開玩笑。」
張延齡微笑道:「哥哥,我並沒有開玩笑,我今日前來正是要來撤訴的。之前沒跟兄長明言,是怕你反對。這其中的事情,兄長我回頭再跟你解釋清楚。我要撤訴,因為我不能冤枉好人。」
張鶴齡呆呆無語,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張延齡轉向閔珪等人道:「幾位大人,我大明律法沒有不許撤訴這一條吧?撤訴不犯法吧?」
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琳皺眉道:「撤訴自然不犯法,但需得有正當理由才是。否則豈非是視朝廷法度如兒戲麼?」
張延齡道:「那是自然,我自有我的理由。這件事其實本不該弄到要三堂會審的地步的。那日我摔下樓去昏迷不醒,我哥哥壽寧侯不知具體情形,所以才來報官拿人。但我甦醒之後卻是記得清清楚楚事情的經過的。我的墜樓跟朱麟其實並無關係,我是自己一腳踏空摔下了翠屏樓的,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昨日我清醒之後得知我兄長報案拿了小公爺,心中著實不安。這件事跟朱小公爺沒有半點干係,我豈能冤枉了他?故而今日前來撤訴,這件案子本就不該弄到現在的地步。還請幾位大人明鑑。」
堂上雅雀無聲,誰也沒想到張延齡居然為朱麟開脫,將這件事的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是啊,若是張延齡自己失足墜落,那麼跟朱麟有什麼關係?原告自己都這麼說了。這案子還審個什麼勁?
朱麟驚訝又感激的看著張延齡,他今日真是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形。見到張延齡兄弟二人到來,他以為是落井下石來看自己笑話的,但是沒想到張延齡居然是來救自己的。若不是在公堂上,朱麟幾乎要給張延齡磕幾個頭了。
閔珪皺眉瞪著張延齡,心中甚為惱火。今日三堂會審是有原因的,可不僅僅是因為兩位勛貴起了爭執的原因,他絕不希望這件案子就這麼草草結束。
「不對吧,建昌候。你說這件事跟朱麟毫無干係,是你自己摔落樓下的。可是適才朱麟自己承認了,是他推了你一把。你的話跟他說的可自相矛盾。建昌候,本官告訴你,案子到了刑部,任何人想要欺瞞細節都是不成的,就算你是原告,也不能隱瞞案件關鍵細節。朱麟推了你一把,證人之前的預審也證明了這一點,朱麟自己適才也承認了,你作何解釋?」閔珪冷笑問道。
這話一出口,戴琳吳一貫等人都撫須微笑了起來。薑還是老的辣,閔大人一言擊中要害,那建昌候怕是不好應對了。適才朱麟自己承認推人了,堂上堂下都聽到了,記錄的官吏也記錄在案,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張延齡愣了愣,皺眉轉頭看了一眼朱麟,朱麟可憐巴巴的看著張延齡,目光中滿是羞愧。張延齡心道:你也太蠢了吧,怎地剛一過堂便承認推人了?豈不是自己坑自己?這傢伙智商不高。
「閔大人,我可沒說朱麟沒有推我。爭執起來推推搡搡很正常啊。他推了我,我也推了他。他推我那一把力道不大,那不是我摔落的原因。完全是我自己踏空了一步,那才是墜樓的原因,跟他推不推我可沒什麼干係。打個比方,我那日也打了他一拳,然則幾十年後他朱麟死了,難道要怪我當日打他的一拳不成?這完全不是因果關係嘛。閔大人斷案講究細節,這一點我是欽佩的,但是不能生拉硬套,硬說那一推能推我下樓,這恐怕不是公平的做法吧。」張延齡微笑道。
閔珪冷聲道:「建昌候,你這是在強詞奪理。你如何證明那一推不是致你摔落的原因?」
張延齡沉聲道:「因為他推的是我,而我能感受到他的力道有多大,所以我最有發言權。倘若他推的是你閔大人,那閔大人的話自然便更加可信。閔大人,這個道理最淺顯不過了。」
堂上再次沉默。張鶴齡驚愕的看著自己的弟弟,好像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弟弟一般。自己的弟弟之前是個混世小魔王,那裡會說出這麼有條理的犀利的辯駁之言來。三句話說不到頭便要喊打喊殺的。眼前這個張延齡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讓他感到有些陌生。
閔珪豈肯罷休,今日這件案子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的三堂會審,既是因為涉案雙方都是大明朝的勛貴,必須慎重對待,但卻也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雖然這是個拿不上檯面的原因。
大明朝立國之初,吸取了大宋滅亡的教訓,崇尚武德。在立國之初,武官的地位比文官可高了許多。心高氣傲的文臣們豈會咽下這口氣,所以,自立國之始,朝中文武相輕的情形便很嚴重。或者說,其實縱觀整個歷史,文武相輕便是每個朝代所面臨的問題。跟隨太祖打了天下,封了爵位的王公貴族們一直是大明王朝中的既得利益者和皇帝的忠實夥伴,所受封賞和地位也居高不下。但自土木堡之變後,情形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土木堡之戰後,能打仗的有影響力的勛貴公侯們幾乎死光了,雖然其子孫襲位,但事實上已經地位一落千丈,處在沒落之中。朝廷的權力本就是此消彼長的,勛貴集團式微,文官集團必然要乘勢而上攫取權力。
弘治一朝開始,孝宗皇帝雖然對文臣們極為尊重,但對勛戚貴族卻格外的照顧。封賞土地爵位幾乎有求必應,這更是讓外庭很是不滿。這幫勛貴子弟們成天想著的便是怎麼撈取好處,攫取更好的職位。他們對國家沒有貢獻,就是躺在祖先功勞簿上的一群碩鼠。文官集團已然逐漸崛起,自然看不慣這幫人的依舊享受著最好的待遇,受到皇上最好的照顧和禮遇。所以,打壓勛貴集團其實已經是外庭主要文臣們的共識。
但勛戚集團是大明朝最大的利益集團,勢力龐大,難以撼動。皇上對他們又倍加恩寵,所以想要對他們做些什麼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百餘年來,勛貴集團的利益盤根錯節,相互之間勾連合縱,雖正在沒落,但要想瓦解他們的地位和權力絕非是輕易能做到的。文官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將這些勛貴們壓制的動彈不得,雙方的地位實際上已經處在逆轉的邊緣。這時候要是抓住機會,利用勛貴集團內部的矛盾分而治之,顯然是最為有利的。
今日這樁案子發生之後,對文臣們而言絕對是個絕佳的抓手。勛戚集團內部不和,對於外庭而言絕對是件好事。而且又是那個備受爭議的張家兄弟牽扯其中,自然要將他們跟勛貴們分割決裂。以後抓住機會收拾他們的時候,勛貴若是跟著說話,皇上怕也難以包庇了。
正因如此,事情發生之後,內閣李東陽等人立刻便意識到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必須大張旗鼓的將這樁案子『秉公辦理』,弄的盡人皆知,不給朱麟脫罪的機會。朱麟一旦被嚴懲,以成國公英國公定國公為首的老牌勛貴們顯然會遷怒於張氏兄弟,如此一來,便點燃了勛戚集團內部的戰火。一邊是新晉的新貴,皇上的兩個小舅子,一邊是老牌勛貴集團,這場狗咬狗的大戲必然極為精彩。外庭可以趁此機會分裂拉攏勛貴集團,完成對勛貴集團的分化和撕裂。這無疑是一件一石二鳥的精妙之策。外庭官員無需付出任何的代價便可以達到想要的結果。
然而,閔珪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受害者。據說昏迷了兩天差點死了的張延齡卻突然跑來說要撤訴,將此案所有過錯都自己攬下了,豈不是讓這個計劃徹底化為了泡影,他如何能甘心。
「建昌候,就算你說的這些是有道理的,但本官作為大明刑部尚書必須要告訴你,我大明律法懲罰的對象可不僅僅是造成了嚴重後果的犯罪。對犯罪的本身和企圖也是要給予懲罰的。打個比方,一個人拿了一把刀子殺人,雖然人沒殺死,但他有殺人之心和行為,那便必須要給予嚴懲。朱麟承認推了你一把,就算如你所言他推你的力道不足以讓你摔下三樓,但他的動機或許正是如此,只是他沒有做到罷了。那可是三樓之上,在三樓外廊上做出推人的行為,這難道不是居心叵測?這種殺人之心也在我大明律法的懲罰範圍之內。」
閔珪這一番話說出來,就連吳一貫和戴琳都覺得有些不合適了。這其實已經帶著強詞奪理胡攪蠻纏的意味,這種說法其實是經不起推敲的,漏洞頗多。而且閔珪說出這樣的話,很容易會讓人認為他是不依不饒強行定罪,這已然違背了審案的原則,也會讓對方生出懷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