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我的意志即是佛祖的意志。
最後的結果必然會如我所願。
這麼兩句話,過於霸道了。
小和尚了念聽到衡玉的話,臉色漲得通紅:「合歡宗就是這麼教導弟子的嗎?」
了悟點撥了念:「洛主剛剛並無存心冒犯佛祖之意。」
他又看向衡玉,平和贊道:「洛主好辯才,好志向。」
其實剛剛的對話,就是兩個追求不同大道的人之間的辯論。
這位合歡宗少主所求的道應是逍遙超脫之道。
衡玉正色:「大道三千,無論走哪一條,走到極致就可以踏歲月長生,所以我尊重佛道,也理解了悟師兄的道。」
「但我尊重,我理解,我也還是會說:你現在這條路未必走得通。」
了悟想了想,唇角突然輕抿了一下。
那淡淡的笑意,像是蜻蜓飛掠過湖面時掀起的一點點漣漪。
在這一刻,他身上那種佛性褪去不少,多了幾分真實感。
瞧見這抹笑意,衡玉眉眼也柔和下來。
——人看到美好的東西,總是忍不住心情舒暢的。
了悟說:「來日方長,貧僧期待洛主能證明給貧僧看。若貧僧當真錯了,日後洛主這指點之恩,貧僧必有所厚報。」
衡玉微微眯起眼。
了悟說這句話,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若是有意,他這是在放縱她靠近他嗎。
這麼想著,衡玉心裡就多了幾分試探之意。
她勾起唇角,冒雨走近了悟兩步。
直到兩人之間只剩下半步距離,她才停下腳步。
她仰起臉緊緊盯著他。
「來日方長?佛子原來希望你我之間能有來日啊。」
「佛子口中的厚報又是什麼?若我要你以身相許,你又能為我背棄佛道嗎?」
了悟垂眸不語。
衡玉臉上笑容加深。
她往後退開兩步,撐起油紙傘往前走,同時催動靈力烘乾自己身上的道袍。
走了幾步,衡玉側過半邊身子看向了悟和目瞪口呆的了念,笑意清淺:「還愣著做什麼,我們快些趕去趙家吧。」
-
這條巷子越往裡走,房屋就越顯破舊。
趙凡住的地方幾乎在巷子最盡頭。
衡玉撐著傘,走到陳舊的木門前,用力敲了幾下門。
「來啦。」裡面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然後是震天的咳嗽聲。
等了一小會兒,頭髮花白的老人拖著半條傷腿過來開門。
瞧見衡玉三人,老人愣了一下?:「這位姑娘和兩位大師,你們所來是……」
衡玉開門見山道:「老人家,請問這裡是趙凡的家嗎,我們想找他。」
「原來是來找阿凡啊。」提到自己的兒子,老人身體放鬆一些。
「阿凡他剛剛出門了,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才剛說完話,老人透過空隙望向巷子前方,瞧見那冒雨走來的熟悉身影,高興著大聲喊道:「阿凡你回家啦,這位姑娘和兩位大師有事找你。」
趙凡正在埋頭走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根本沒注意到自家門前站著三個人。
直到聽到他爹熟悉的聲音,趙凡才猛地抬頭。
看見身穿青衫的了悟時,他臉色刷地白下去。
很快,趙凡鎮定下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仙子和兩位大師尋我可是有何要事?」
衡玉說:「我們是想來調查李府命案一事。」
趙凡那英俊正氣的臉上多了幾分困惑:「調查李府命案為何要來尋我?要知道我與李府那種大戶人家非親非故,平日裡也沒有過多接觸,再加上我就是一介凡人,頂多力氣大了些,怎麼可能偷偷潛入李府殺害李嘉?」
探查邪魔需要用特殊的功法,這功法很難學成,即使是佛門裡學會這個功法的人也不多。
現在在場的人里,只有了悟這位佛子是肯定學過探查功法的。
衡玉側頭瞧了了悟一眼,見他閉著眼唇角輕動在念著佛經,右手在不停撥弄佛珠。那黑色佛珠上閃著淡淡靈力,應該是正在催動功法探查趙凡。
衡玉沒打擾他,出聲反駁趙凡剛剛的話:「被侵蝕內心的人會化成邪魔,這時候要潛入李府,殺死一個鍊氣三層的男人並不困難。」
「仙子是在懷疑我?」趙凡說。
「仙子!?」這發出驚呼的,是趙凡的父親。
衡玉一直在仔細觀察趙凡的微表情。
她說完剛剛那一番話後,趙凡臉上先是划過一抹驚慌,隨即那抹驚慌又化成隱隱擔憂,但很快,他就鎮定下來,緊抿起唇角。
驚慌可以理解,但是擔憂這種情緒就很值得人玩味了。
衡玉輕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你,那就是滿雪兒了。」
在提到滿雪兒時,趙凡臉上的擔憂之色更濃。
他那長滿繭子的手緊緊合攏,指甲陷進手心肉里,利用疼痛感來恢復清明:「不可能是她,雪……李夫人連只雞都不敢殺,如何可能會狠下心殺人。」
這幾句試探下去,從趙凡的反應來看,衡玉心中已經可以得出一個肯定的結論。
她給身旁的了悟傳音:「了悟師兄不用再探查,殺死李嘉的人不是趙凡。我們再去李府看看滿雪兒吧。」
催動探查邪魔的功法,需要耗費很大的精力。
了悟原本已經把功法運行到一半,聽到衡玉的傳音,他默默停下撥弄念珠的動作,睜開眼看向衡玉,眼裡帶上幾分困惑。
「貧僧想知道洛主是如何得出這一結論。」
衡玉笑了下:「了悟師兄看一個人有沒有成為邪魔,只能憑藉功法來探測。而我沒學過功法,所以我的判斷是基於勘破虛妄,看穿人心。」
她在時空管理局待了那麼多年,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日子帶給她的最大收穫,大概就是逐漸能夠看穿人心。
不過人心難測,她也不是次次都能勘破,但趙凡他真的太明顯了,這個人不是一個會演戲偽裝自己的人。
了悟沉默片刻,問她:「看穿人心是種怎樣的感覺?」
衡玉重新撐開油紙傘:「等你能看穿人心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走下台階,禮貌朝老人家笑了下,越過趙凡往李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一刻鐘後,衡玉走到那掛滿白幡的李府門前。
棺材已經被人抬進去,只有地上灑滿的那些濕透的黃色香紙,證明著剛剛這裡經歷了一場隆重的超度法事。
衡玉抬起手,上前敲了幾下門。
沒人應答。
她又用了敲了幾下,等了好一會兒,門房才過來開門。
門房是個模樣平平的中年男人,他從門後邊探出半邊身子:「這位仙子可是有何要事?」
這時候明顯還是無定宗的和尚們有用。
那門房一開始還有些戒備,但看到衡玉身後的了悟後,他神色立馬放鬆下來,溫聲詢問他們這一行人有什麼事情。
衡玉說:「我們想進府里逛逛,找尋邪魔的線索。」
門房過去稟報此事,才領著衡玉幾人走進靈堂里。
靈堂上擺著一副棺材,棺材裡躺著穿好壽衣的年輕男人。他臉色蒼白,胸口和肚子的位置各有一個巨大的血洞,單是看著這兩個傷口,就可以猜測到他在死前到底經歷過怎樣的痛苦。
李嘉的父母這時候已經哭累了,被婢女攙扶著過來向衡玉、了悟幾人問好。
而滿雪兒還穿著那身被雨水徹底淋濕的孝服,默默跪在靈堂角落裡哭泣。
衡玉輕聲道:「李夫人怎麼沒去換身乾淨的孝服?」
提到滿雪兒,李老夫人臉色有些不好:「我這兒媳婦成天笨手笨腳的,自己淋了雨這麼難受都忘記換衣服。靈堂上事情這麼多,大家也沒注意到她。」她揮揮手,示意婢女帶滿雪兒去後院換衣服。
婢女過去扶起滿雪兒時,臉上也沒什麼恭敬神色。
他們這個反應,再次證實了衡玉先前的判斷——滿雪兒在這李府的確很不受歡迎。
「不用這麼麻煩。」衡玉說。
她掐了個淨衣訣打在滿雪兒身上,很快,滿雪兒身上的孝服重新恢復乾燥。
在壽衣乾燥起來後,滿雪兒的眼神終於恢復了些許神采。
她看了衡玉一眼,聲音很低地道了聲謝,又默默低下頭像個隱形人一樣站在角落。
「這樣吧,我們三人四處逛逛李府尋找線索,就不在這裡驚擾亡魂了。」衡玉說,又指著滿雪兒,讓滿雪兒帶他們在李府里逛逛。
走出靈堂時,衡玉撐起手中的傘,遮擋在她和滿雪兒頭頂上方。
沒有冰冷的雨水滴落在身上,滿雪兒側頭看了衡玉一眼:「麻煩仙子了。」
「不麻煩。」衡玉輕笑。
她和了悟傳音:「了悟師兄,我們打個賭怎麼樣?」
「洛主想賭什麼?」了悟傳音給她。
「就賭如果滿雪兒真的被魔氣侵蝕了內心,她會親口承認這一點。你輸了的話就答應我一件事吧。」
了悟輕嘆了口氣。
他傳音回覆:「可。」
和了悟定下賭約,衡玉就不介意多花些心思在滿雪兒身上。
她手腕一翻,從儲物戒指里取出兩顆糖遞給滿雪兒:「吃兩顆糖吧,你現在太虛弱了,該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滿雪兒遲疑片刻,還是伸出了手。
她的手很冰涼,指尖觸碰到衡玉那溫熱的手心時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接過兩顆糖,滿雪兒將包裝紙撕開,把糖送進嘴裡——糖是硬糖,入口一陣子後,濃濃的能讓人感到幸福的甜意在口腔里蔓延開來。
衡玉又多取出三顆糖,拋了兩顆給了念小和尚,拆了一顆送進自己嘴裡。
「喜歡嗎?」她問滿雪兒,「這是中部大陸那裡最受歡迎的糖果。」
因為這兩顆糖果,滿雪兒那死寂的臉上多了幾分淡淡的笑容。
她甚至起了幾分談興:「仙子是從中部大陸過來的嗎?」
「是的。」
滿雪兒有些羞澀:「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華城裡,一直不知道外面是個怎樣的世界。」
衡玉說:「你識字嗎,如果你識字我可以送你本遊記,讀完那本遊記你就能知道華城有多小,而外面的世界有多波瀾壯闊。」
滿雪兒身上的鮮活氣息多了不少,她說:「趙凡哥上過兩年學堂,他教過我一些常用的字。不過遊記還是不用了,那是仙子你的東西,我怎麼能拿。」
「我送給你後就是你的東西了,不必推辭。」
一行人逐漸走到李府花園裡。
滿雪兒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向衡玉提出自己的要求:「仙子,我在院子深處種了一株芍藥,這幾天府中忙碌,我一直沒能抽出時間過來照料打理它,可以麻煩仙子在此稍等我一會兒,讓我過去看看它嗎?」
「你介意我們去欣賞你種的花嗎?」
滿雪兒眼睛明亮起來。
她問衡玉:「仙子願意嗎?」
衡玉點頭:「滿姑娘蕙質蘭心,種出來的花肯定也別有一番風情。」
在這一刻,她稱呼的是『滿姑娘』。
如果這一年時間在李府里的記憶只有痛苦,比起『李夫人』,衡玉想她會更喜歡『滿姑娘』這個稱呼。
滿雪兒心思通透,她聽出衡玉稱呼上的變化,已經哭腫的眼睛又再次泛紅起來。
她輕輕別開頭,忍住從心底泛上來的酸澀,領著衡玉他們往花園盡頭走去。
——在花園少有人經過的角落裡有一處亂石堆,亂石堆旁邊摘種有一株從容生長的芍藥。
這時候正是芍藥的花期,它莖頂上掛著一朵花苞,正處於半開半合的狀態。但即使如此,也已經有淡淡的花香飄了出來。
「能看出來它被你照料得很好。」衡玉誇讚道。
滿雪兒笑出聲:「謝謝仙子的誇獎。」
她笑聲清脆,十分悅耳。
察覺到滿雪兒心境的變化,了悟撥弄念珠的動作不由一頓。
他那探尋的目光落在衡玉身上,過了片刻才輕輕別開眼。
滿雪兒還在和衡玉說話,她知道這位仙子會安靜傾聽她的話。
可能這一年裡,願意認真聽她說話的人太少太少了,所以遇到這樣一個人,明知道她是高高在上、修煉有成的仙子,滿雪兒還是忍不住放下敬畏之心。
「我還以為它已經盛開了,沒想到還要再多等幾日。」
衡玉輕笑了一下。
她和滿雪兒說:「我看它也差不多要盛開了。你要不要上前觸碰它試試看,也許它會給你做出回應。」
滿雪兒微愣:「花也會有靈性嗎?」
她咬了咬唇:「那我過去試試,請仙子稍等。」
說著,滿雪兒走出油紙傘的範圍,一步步靠近芍藥。
衡玉手腕一翻,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滴靈水。
手指掐訣,靈水悄無聲息沒入這株芍藥里。
這個動作很隱蔽,除了了悟察覺到之外,滿雪兒和了念兩個人都沒發覺出什麼異樣。
「阿彌陀佛。」了悟輕聲念了句佛號。
這時候,滿雪兒已經靠近了芍藥。
她伸出自己的手,輕輕觸碰那朵花苞。
就在她手指觸碰到的那一刻,花苞突然輕輕顫抖起來,然後在滿雪兒震驚的視線之下,那半合半開的花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盛放。
最後,盛放到了極致。
看著那淡紫色的芍藥花,滿雪兒呆愣在原地。
等她再回過神時,自己已經是淚流滿面。
不知什麼時候,衡玉撐著傘走到她的面前,將傘傾斜,與她共撐。
然後,這位氣質清冷卻溫柔的仙子再次為她掐了淨衣訣,她那被雨水打濕的孝服逐漸變得乾燥起來。
「仙子……」滿雪兒說,「如果入了歧途,你說我現在還有回頭的機會嗎?」
衡玉把手帕遞給她:「你願意回頭嗎?」
滿雪兒努力深吸兩口氣平復心情。
她接過乾淨柔軟的手帕,拭去臉上的淚水。
「原以為自己不願,但想想如果不願回頭,我就辜負了今日這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