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鏡迅速破碎開。
了悟沒收斂好自己的情緒,衡玉已經先一步看到了他。
他站在白茫茫的空間裡,臉上神情不像是難過,也不像是高興,反倒帶著幾分茫然失措。
衡玉快步走到他面前。
要靠近時,又覺得有些緊張,步伐下意識慢了下來。
「你——」衡玉不自在地別了別頭髮,「你在鏡子裡看到了什麼?」
了悟垂眸看她。
他眸中有清冷而溫柔的光芒,像是破碎的星光:「洛主不知道嗎?」
衡玉怎麼會不知道。
她難道會和一個沒有好感的人十指緊扣嗎?
她難道會在沒動心的情況下與了悟同床共枕、雪裡擁吻嗎?
她一直自詡理智而克制。
可就像她師父說的一樣,感情一事就是這世間最不理智的一種存在,克制壓抑自己的情感久了,反噬起來也最為嚴重。
理智久了,偶爾任性一點,為眼前人不理智一回也屬正常。她早已在不知不覺的相處中心悅於他。
但這些想法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對上了悟的眼睛,衡玉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她緘默時,了悟緩緩上前,拉近與她之間的距離。
他抬手,用指尖描摹她的眉眼。指尖滑落到眉尾時有幾分不舍,於是停留在那裡沒移開。
他心中思緒紛雜。
了悟一直知道,他在洛主心中,大抵是不夠重要的。初時在鏡中沒看到自己的身影,他心中澀然,後來看到那抹淺淺的身影,既覺歡喜又覺哀傷——如果她由始至終都不動心的話,是不是能更快樂些。
但種種情緒漫上來又退下去,他只餘下唯一的情緒——
「貧僧,喜不自禁。」
撇掉所有的顧忌。
忘卻所有的後果。
他心上的姑娘對他的戀慕給予了回應。這何其慶幸。
喜不自禁。
衡玉耳邊反覆迴響這四個字。
她甚至覺得她再也忘不掉了悟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態。
——他背負著最禁忌克制的身份,將最赤忱的心意捧到她面前。這份小心翼翼的心意並不會將人燙傷,反倒溫柔得讓她想落淚。
可是她做不到像東霜寒那樣,試圖與佛祖、與蒼生搶這個人。
為什麼要拿一人的份量,與佛道、蒼生比重。
這樣只會讓自己痛苦,也讓對方為難。
她覺得東霜寒大抵輸在這裡,而她則勝在這裡。
-
衡玉有些倦了。
她躺在了悟腿上,身體蜷縮著,肩膀上蓋著了悟的外袍。
了悟幫她理順發梢:「糖葫蘆做好之後,都被貧僧吃掉了。」
沉默片刻,衡玉問道:「好吃嗎?」
了悟笑了下:「可能是貧僧哪個步驟做錯了吧,做出來的味道一般。」
「噢……」衡玉點頭。
「洛主。」了悟喊了她一聲。
「怎麼了?」
了悟抿了抿唇,神情有些頹然。
只是衡玉躺著,無法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只是想喊喊你的名字。」
他拍了拍衡玉的肩膀:「不是說倦了嗎,閉上眼睛睡會兒吧。」
困意原本已經消退不少,被他這麼一說,又慢慢泛了上來。衡玉扣著他的手指,把兩人交握的手放到臉側才閉眼睡過去。
察覺到她的呼吸慢慢平緩下來,了悟繼續用指尖為她梳理髮梢。
這樣平和的時光,在他的生命里怕是已經所剩不多。所以他連梳理個髮梢的動作都做得虔誠而溫柔,仿佛這麼一來,時間就能過得慢些再慢些。
空靈而輕盈的腳步聲在這片靜謐的空間裡響起,情女抱著雪白色毛髮的小獸進入這片空間。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在了悟臉上,似乎是想要從這個人身上尋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子。
但很快,情女就失望了。
同為佛門之光,但了悟和虛樂兩人從相貌再到氣質,都無一絲相似之處。
直到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悟才將視線從衡玉身上移開。
他雙手合十,聲音很輕:「情女前輩。」
情女也下意識放輕自己的聲音:「她和你說過我的事情了?」
「只是簡單提了幾句。」了悟道。他用空著的手掐了個訣,屏蔽掉衡玉的聽覺,免得吵到她熟睡。
了悟掐訣的幅度並不大,情女陷入自己的思緒里,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就地坐下,撫摸著小獸脊背上的軟毛。
想了很久,情女才斟酌開口:「問心鏡是我創造的,秘境也是我的地盤,所以問心鏡上呈現的結果我都看到了。」
了悟平靜點頭,似乎是不明白情女為何會提起這個話題,抬眼看向她。
「我很驚訝。」情女的眼裡帶著淡淡悵惘,「我絕對無法想到,佛門之光用情如此之深。」
難怪在夢魘編織出來的幻境裡,他們通關速度會這麼快。
這二人,怕是完全徹底沉浸到幻境中。
了悟笑了下,沒說什麼。
情女抿了抿乾澀的唇角,原是想要說些什麼,但餘光瞥了眼躺在了悟膝上的姑娘,袖子輕撫將她的聽覺屏蔽掉,免得她聽到接下來那番對話。
-
「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情女說,「只要回答完這些問題,我就把秘境最珍貴的兩個傳承留給你和這個小姑娘。」
了悟溫聲道:「前輩請說。」
「如果你懷中的小姑娘中了化神期螣蛇的春.毒,必須要靠雙修才能保住性命……」情女顫抖著聲音道,「她就躺在你身邊,你會如何選擇?」
了悟撫摸著衡玉發梢的動作一頓,平靜道:「貧僧不知。」
「不知啊……」情女苦笑了下。
回答不知,而非直接拒絕……這便是一位佛門之光的最大溫柔了吧。
情女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那我再換一個問題,動心者如何成佛?」
了悟反問:「有凡思之心的佛修,就不能成佛了嗎?」
情女的聲音逐漸尖銳起來:「是嗎,不怕動情會影響了你修為的進展?」
了悟眸光清澈,湛然若水:「洛主在貧僧身邊時,貧僧依舊誦經禮佛傳道,佛法精進的速度更勝於在宗門裡閉關苦修。」
情女眼眶徹底紅了下來:「不怕天下人異樣的眼光嗎?」
「貧僧與她之間隔著的,從來都不是世俗。」
情女滿目頹唐。
她像是終於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一般,收斂起渾身戾氣。
「原來如此。」
得出這個結論,一時之間情女竟然覺得輕鬆不少。這萬年來她苦苦輾轉,卻又求而不得,總假設著沒有佛道,虛樂會不會傾慕於她。現在這個假設終於從了悟口中得出了答案——身為佛門之光,要比尋常人更克制更緘默,但並非不會被打動。
沒有動心就是沒有動心,即使沒有佛道阻隔,這個結果也不會更改。
慢慢地,情女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她的眉眼乾淨得好像初冬的第一捧雪,這麼微微一笑,那驚人的美貌便舒展出來。
「聽你話中的意思,你似是不打算忘卻她?」
始終緊閉著眼睛的衡玉,睫毛突然劇烈顫抖幾下,很快又重歸平靜。
了悟垂眸瞥衡玉一眼,確定他施展的隔音咒還沒有失效,這才慢慢回答情女的問題:「貧僧突破結丹期後,就知曉自己遇到的劫是情劫。」
「按照宗門的記載,想要度過情劫,必須先動情,再勘破紅塵淡忘傾慕之情。但這難道就是唯一的路嗎?貧僧想要自己求尋出另外的路。」
情女詫異:「若是你求尋出另外的路,這樣應該也算是兩全了吧。」
了悟搖頭。
她只是淺淺為他心動了片刻,明明有抽身而去,尋找另一位更適合她的道侶的機會。
他怎麼能自私地讓她留在他的身邊。
這位姑娘至情至性,是灼艷的春光,是烈烈燃燒的火,不該被他絆住步伐。
「……」情女注視著他,又默默低頭看衡玉。不知是否察覺出了悟心中的糾結,她逐漸沉默下來。
許久之後,情女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著嗓子道:「天生佛骨蘊含著佛門驚世大秘。雖然不知那是何秘密,但……也許會成為轉機也說不定。」
了悟微微蹙眉,思索著她這番話。
他心中似有所悟,卻沒多說什麼。
情女正要繼續說話,突然,她神色微凝,仰頭望向虛空:「那股邪魔之氣終於要按捺不住了嗎?」
邪魔之氣……
俞夏?
「就算我實力衰弱至此,但這麼個跳樑小丑,就想要把封印在此地的邪魔母氣救走,是不是太過可笑了些。」情女緩緩起身,「我去去就回,到時候等你的小姑娘睡醒,我再把那些沒說完的往事告知她。」
「情女前輩需要幫忙嗎?」了悟問道。
情女抬手挽了挽發:「當然不用。當年死在我手裡的邪魔,可比死在你手裡的多多了。」
話音剛落,情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
整個白茫茫的空間再次靜謐下來。
沒過多久,衡玉的睫毛劇烈顫抖起來,緩緩睜開眼睛。
她的眼裡先是划過茫然,睡意漸漸退去,神色恢復清明。
從了悟的膝蓋上起身,衡玉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眉梢微挑看向他。
了悟連忙掐訣將加在她身上的隔音咒化去,這才輕聲解釋道:「剛剛情女前輩過來了,怕吵到你休息。」
衡玉無所謂地點了點頭,似乎並不想細究此事,轉而問道:「那情女前輩人現在在哪裡?」
「俞夏那邊出了些事情,她要去看看。」
「那這裡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衡玉勾唇笑起來。
了悟歪了下頭看她。
沒等他開口說什麼,衡玉就已經伸手捧住他的臉,溫柔而纏綿地吻了吻他的唇角。
「了悟,你怎麼這麼可愛。」
了悟耳垂微微泛紅,他從沒想過這樣的詞會被拿來形容他:「為何是可愛?」
衡玉認真又緩慢道:「因為真的很可愛。」
了悟的心尖便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