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河前線。
大隊後金騎兵騎著戰馬,高聲怪叫著從土牆後面開出來,跑到城牆下,舉著一面面帶血的戰旗往來馳聘,衝著城牆上已經餓得脫了形的守軍大聲叫「你們的援軍已經被我們全殲啦,連張春都當了俘虜,沒有人來救你們了!你們還在死撐什麼呢?趕緊投降吧,汗王不會虧待你們的!」將那些從明軍手中繳獲的戰旗擲到城門外,讓守軍看清楚。更有人押來大隊俘虜,穿戴的都是明軍的盔甲,灰頭土臉的站在守軍面前當展覽品。餓得有氣無力的守軍見被押過來的俘虜越來越多,而且還有很多將領,都知道後金沒有騙他們,他們寄予厚望的援軍真的被打得全軍覆沒了!
一面面戰旗被擲到城門下,守軍最後的士氣也隨之消散殆盡。城牆上是死一樣的寂靜,那種絕望,城牆下的後金騎兵也能感受得到。明軍的絕望讓他們越發的得意了。本來,大家對皇太極這種圍而不攻的戰略是滿腹牢騷,從努爾哈赤時代開始,後金一貫的戰略戰術都是集中精兵快進快出,以快打慢,打得下就打,打不下馬上就撤,比如說打寧遠和錦州,見守軍防禦嚴密,敢於死戰,他們扔下幾百具屍體之後立即撤退,絕不戀戰。現在他們在大凌河城下蹲地窩子吹冷風,熬了兩個多月,人和馬都熬瘦了,卻遲遲不能取勝,這讓各旗主都很不滿。但是長山一戰,五萬明軍全軍覆沒,繳獲的馬匹、兵器、盔甲、糧草不計其數,抓獲的俘虜不計其數,如此巨大的戰果讓大家笑逐顏開,只覺得這兩個多月來所受的苦通通都值了!
後金繼續炫耀著他們的戰績,用無數俘虜和戰利品瓦解守軍最後一點軍心士氣,皇太極騎著高頭大馬遠遠的看著,面帶微笑,每當目光掠過大凌河城那緊閉的城門的時候,眸中總是會迸出一縷銳利的光芒。
總有一天,這扇城門會為他敞開,而且他堅信,這一天不會太久了!
莽古爾泰叫「老八,現在那些關寧軍已經餓得不成人樣了,別說我們的八旗精銳,就算是一群娘們也能輕鬆的將他們砍翻,我們何不乘勝進攻,一鼓作氣拿下這座該死的城市?」
皇太極笑而不語,代善替他回答「老三,現在我們是可以很輕鬆的拿下大凌河城了沒錯,但是,別忘了,汗王的策略是將大凌河城變成石磨,將關外明軍的能戰之兵通通磨成肉醬。張春大軍是完了,可是那兩支飛軍還在,如果我們把大凌河城拿下了,那兩支飛軍馬上就會退回關內,想要殲滅他們就難了!」 ✻
莽古爾泰撓了撓頭「對啊,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瞅著城牆上那黑壓壓的一排腦袋以及那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他信心不是很足「我們一口把張春那五萬大軍給吞掉了,那兩支飛軍還敢出來嗎?」
皇太極冷笑「不敢出來,就想辦法把他們逼出來!」
正說著,一名親兵跑了過來,叫「稟汗王,正紅旗甲喇武格訥大人在清剿逃過小凌河的殘敵時遭遇了一支明軍騎兵!」
皇太極有點意外「遭遇了明軍騎兵?難道現在明軍還有人敢出城送死?」
代善問「可是關寧軍?」
那名親兵說「稟主子,那支騎兵人人披甲,身穿火紅戰襖,披著火紅的披風,手持馬槊,鎧甲武器與關寧軍差異極大,絕不是關寧軍!」
代善也有點意外了「不是關寧軍?那會是哪支騎兵?武格訥將他們消滅掉了沒有?」
那名親兵說「沒有!聽說那支明軍騎兵非常厲害,武格訥大人的甲喇被他們沖得潰不成軍,就連武格訥大人,也慘死在明軍槍下了!」
正欣賞著城牆上關寧軍那絕望的表情的皇太極霍地回過頭來,厲聲問「你說什麼!?」
汗王很少這樣聲色俱厲的,現在這麼一聲大喝,差點沒把親兵給嚇尿。他一哆嗦,趕緊將這塊燙手的山芋甩開,顫聲說「武格訥大人的部下已經逃回來了,正在聽候發落呢!」
皇太極怒形於色,說「把他們帶上來!」
代善輕聲說「汗王,現在風太大,我們還是回中軍帳里避避風,弄清楚來龍去脈好些!」他是正紅旗的旗主,正紅旗打了敗仗,他這個旗主的臉也有點掛不住,但總得想辦法維護正紅旗的顏面,要是讓皇太極當著千軍萬馬的面將正紅旗那幫殘兵敗將叫過來大加申斥甚至斬首,那正紅旗就什麼面子都沒有了。
代善是八大貝勒中年紀最大的一個,長子岳托更是鑲紅旗的旗主,實力非凡,皇太極也不得不給他一個面子,怒哼一聲,撂下一句「回大帳!」沒有心情繼續看麾下健兒耀武揚威了,黑著一張臉策馬回王帳,代善趕緊跟上,還小聲問了一句那名帶來壞消息的親兵「那股明軍騎兵到底有多少人?」
那名親兵說「據說不到一千!」
代善險些叫出聲來。在他看來,明軍想要擊敗他一個甲喇,沒有五六倍的兵力是辦不到的,聽說明軍只有不足一千,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名親兵說謊!不過,似乎沒什麼必要,這名親兵只是個報信的,沒有參加過那場惡戰,完全沒有必要冒著觸怒自己的危險去說謊嘛。算了,還是趕緊回王帳,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說吧!
祖大壽像一尊石像一樣屹立在城頭,一動不動,寒風將他的鬍鬚和披風吹得亂舞。大凌河城裡斷糧已經一個多月了,完全是靠吃人才撐下來的,他這位統帥當然用不著跟部下一起啃人肉,好歹還能吃上飯,但他還是瘦了好多,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額頭上的皺紋深得像是刀刻出來的一樣,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已經耗盡了他的精力和他的意志,當看到一面面帶血的將旗被擲到自己面前,一位位他寄託了全部的希望的明軍將領被押到陣前示眾之後,他已經支撐不住了。
祖澤潤上前,低聲說「父帥,孩子讓人下去拿了幾面戰旗上來辯認,那些戰旗……全是真的,其中就有張兵備的帥旗!看來,張大人所部真的是全軍覆沒了!」
祖大壽嘆了一口氣,說「張春誤我啊!他這一敗,我們最後一點指望也斷絕了!」
祖澤潤憂心忡忡「現在天越來越冷,將士們沒有禦寒的衣物,沒有柴火可以烤暖,更沒糧食,前些日子還能吃人,現在連役夫都快吃光了……現在我們就剩下一萬多人了,真正還能上城牆作戰的,不到三千!如果建奴來攻,大凌河城絕對守不住的!」
祖大壽聲音低沉「他們不會攻城的,如果要攻,早就進攻了!他們就是想將我們活活困死!」
祖澤潤壓低聲音說「昨晚建奴將奴酋皇太極的親筆信射進城來,再次勸降父帥……」
祖大壽問「這次他開出了什麼條件?」自圍城以來,皇太極沒少讓人將親筆寫的招降信射進城來,開出種種條件,但祖大壽都不當一回事,現在看來,他不得不認真考慮了。
祖澤潤聲音壓得更低「他許諾,如果我們投降,所有人的官職不僅不會撤,還會再晉升一級!」
祖大壽哼了一聲「一群化外蠻夷,能給我們什麼?在這種荒蠻之地,就算是位極人臣,又有什麼滋味呢?」
祖澤潤囁嚅說「但是這畢竟是一條路吧!」
祖大壽頹然一嘆「是啊,算一條路子……」疲憊的轉過身去,一步步走下城樓。
張春敗了,大明的能戰之兵已經死傷殆盡,繼續死守大凌河城,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是時候安排一條退路了……如果他非要學張巡死守不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那些絕望的明軍士兵殺了,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真到了那一步,祖家也就完了!
大凌河廢墟中,一群關寧軍士兵正在挨家挨戶的搜索可能躲起來了的民夫,為填飽肚子作準備,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統帥的內心正在劇烈的掙扎。
後金王帳里,幾名渾身血污的牛錄額真額頭觸地,匍匐在皇太極以及各位旗主面前,大氣也不敢透。代善面色鐵青,皇太極面色陰沉,莽古爾泰微微張著嘴巴,一臉吃驚樣,而岳托、杜度、濟爾哈朗、多鐸、多爾袞等年輕一代則一臉不屑。那幾個狗奴才居然說什麼明軍不怕死,排成騎兵牆迎著箭雨衝鋒,兩次衝擊就把整個甲喇給衝垮了!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了,有這樣的明軍嗎?如果有,何至於讓他們打得這麼慘!一定是這幫狗奴才輕敵大意,讓明軍給打出狗腦子來了,生怕被治罪,所有編了這麼一套鬼話來騙他們,一定是這樣的!
「那些明狗每次衝鋒都排成四行,每行一百五十多人,各自手持馬槊,像一堵牆一樣壓上來,任憑奴才的射出的箭將他們一個個的射倒,也絕不稍稍停頓,就這麼迎著箭雨猛衝上來,用馬槊一路刺過去,奴才們每個人至少要面對三四桿馬槊,根本就沒有還手的餘地,就這麼被他們一個個的挑下馬了……」一個額頭被箭鏃擦破了的牛錄額真由於磕了幾個響頭,傷口又裂開了,鮮血流得一臉都是,卻不敢去擦,只是反覆講述著那場噩夢般的戰鬥的經過,神色驚恐。
皇太極聲音怪異「排成密集的隊形迎著箭雨衝過來,不管被射倒多少都絕不停步?」
莽古爾泰說「人人手持馬槊?馬槊可是很貴的,這支騎兵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裝備這麼多如此精良的馬戰長兵器?」
代善的語氣陰森森的,讓人不寒而慄「他們就沖了兩次,你們便垮下來了?」
額頭受傷的牛錄額真聽出旗主心中的不滿,連聲叫屈「主子,那些明軍太可怕了,就沖兩次,咱們甲喇便死了三百多,再讓他們衝上幾次,整個甲喇都沒有活人了!而且明軍那將領也是兇悍之極,手使一把形式古怪的長刀,掄得跟風車似的,撞在他手裡的將士們,不管有多驍勇,都讓他一個一刀,連人帶馬一併劈開,簡直就不是人啊!」
另一個牛錄額真趕緊補充「對啊,那傢伙簡直就不是人啊!武格訥大人能赤手空拳格殺虎豹,勇猛無敵,但是只是一刀,僅僅一刀啊,就被那明軍大將給劈成兩片了!」其實武格訥是被驃騎兵用馬槊捅死的,但是為了突出明軍將領的兇悍,他們還是很大方的將這一戰績安到了盧象升身上,以此證明不是奴才不努力,奈何明軍太變態!
代善怒喝「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們幾個輕敵大意,讓明軍偷襲得手,損失慘重,害怕懲罰,才編了一套鬼話試圖矇混過關!你們被明軍打得慘敗,折損眾多勇士便已經是大罪,現在更滿口胡話矇騙汗王,更是可惡之極!來人,將這幾個奴才推出去斬了!」
一口氣要斬掉四個牛錄額真,看來代善也是氣昏了頭了,要知道每一個牛錄額真都是整個牛錄最強悍的勇士和最富有經驗的將領,這樣的人才是後金的寶貴材富,一下子宰掉四個,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眾人都被嚇了一跳,正要勸,皇太極開口了「二哥息怒!這些奴才或許會說幾句謊,但還不至於敢在本汗和各位旗主面前撒下彌天大謊的……看來他們真的遇上了勁敵了!」
代善不滿「汗王真的相信這幫奴才的鬼話?明軍能一對一,在野地浪戰中將我大金勇士打得如此狼狽?」
皇太極說「不會有錯的!」他蹙起眉頭,有些困惑的說「可是,沒聽說關寧軍還有什麼特別能打的部隊啊,而且關寧軍的戰法、裝備也不是這樣的!難道……」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眸子裡迸出一縷犀利的光芒「難道是那支紅衣飛軍到了?」
代善一怔「紅衣飛軍?」
皇太極說「就是那支日行百里的飛軍!這支飛軍在上個月剛剛跟流寇打了一仗,以寡擊眾,全殲了四萬流寇,然後又馬不停蹄的馳援遼西,速度快得驚人……算算日子,他們也該到錦州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剛到錦州便出戰,一舉擊潰了正紅旗一個甲喇,這支飛軍,果然不能輕視啊!這樣,就更不能讓他們活著回到關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