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愛卿,快到朕這邊來!」
天雄軍檢閱完畢,崇禎迫不及待的將盧象升召上城樓,並且迎上好幾步,拉著盧象升的手說「愛卿於己巳之變率萬餘民軍入京勤王的情景猶在眼前,堪堪兩年,那萬餘民軍就變成了這裝備精良的鐵軍銳士,愛卿真乃奇才啊!」
盧象升恭謹的說「皇上過譽了!微臣並沒有多少本事,天雄軍能練出來,跟樞輔大人的大力支持分不開,臣的好友楊夢龍更是出了大力,臣不敢居功!」
崇禎說「樞輔大人從邊軍選調精兵銳卒補充給天雄軍,朕是知道的,也是朕批准的。雖說他們都給了愛卿很大幫助,可是說到底還是愛卿有才華,否則任別人怎麼幫,也不會有如今的成就!」朝城下那個火紅的方陣近乎痴迷的看了看,有些心疼的說「朕記得天雄軍出征的時候是七千人吧?如今在這裡的,只有一半了,傷亡太大了啊。不過愛卿放心,你死一個兵,朕就給你補兩個,你損一副甲,朕就給你補兩副!」
盧象升深深的拜了下去「謝主隆恩!」
崇禎將他扶起,笑說「不必謝,這都是愛卿應得的。愛卿且站在朕身邊,你我一同觀看閱兵!」
此言一出,不知道多少大臣眼紅得幾乎要噴出血來。站在皇上身邊,和皇上一起閱兵,這是何等榮耀啊,他們熬了一輩子都沒這樣的機會,盧象升一個三十不到的後生晚輩居然……他憑什麼嘛!不過眼紅歸眼紅,他們也無話可說,因為人家完全是憑戰績站到這個位置的,不服?不服就去將幾個一貧如洗的州府治理得欣欣向榮啊,不服就帶兵出關砍幾百顆建奴的首級回來啊!
本來盧象升是不能接受這樣的邀請的,但是現在情況有些特殊,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他站在興致勃勃的天子身邊,緊張的注視著大道盡頭,說「皇上,由於時間緊迫,兵部和禮部在籌備大典的時候多少有些顧不過來,對舞陽衛的關照不是很夠,舞陽衛準備不足,如有失禮的地方,還請皇上莫要怪罪。」
崇禎一聽,擰起了眉頭,望向熊明遇「怎麼回事?」
熊明遇頓時出了一身冷汗,硬著頭皮說「臣……」
侯恂說「皇上,戶部虧空,用於大典的經費極為緊張,物資自然會有些短缺。禮部既要安排閱兵,又要安排祭典,也是忙不過來,雖略有疏忽,也是情有可原。」
崇禎怒哼一聲,沒再說話。他知道事情肯定不會這麼簡單的,但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先壓住火氣,等閱兵結束了再找他們算帳!
那邊,禮部大官總算開金口了「楊大人,輪到你們了!安份一點,別忘了這是什麼場合,萬一捅出什麼妖蛾子,你那點小小的功勞可保不住你的腦袋!」
楊夢龍嘿嘿一笑「謝了!」轉身叫「都準備齊全了沒有?」
薛思明說「馬車都套好了,傷兵也全部扶上車了!」
楊夢龍說「別忘了把戰死的兄弟也帶上!」
薛思明說「不會忘的!」拿出一個裹著一面黑旗的盒子,遞給楊夢龍。楊夢龍接過來,抱在懷裡,踩鐙上馬。禮部大官叫「這是什麼!?拿出來!」
楊夢龍掀開旗子給他看「骨盔盒啊。」
禮部大官這才注意到,跟在楊夢龍身後的好幾百名士兵人人捧著一個骨灰盒,神情肅穆。他變了面色,厲聲喝「這可是閱兵大典!聖上和文武百官都在場,你們居然拿這麼多死人的東西過去,成何體統!快給我扔了!」
楊夢龍說「什麼叫死人的東西?這些都是我戰死在大凌河畔的兄弟的骨灰!我們足有八百多人死在了大凌河畔,其中一些連屍體都找不回來了!都說朝見天子是至高榮耀,我讓他們分享這一榮耀,不是理所應當的嗎?滾粗,再廢話老子捅了你!」
禮部大官快哭了「楊大人,楊爺爺!這真的不符合禮數,當我求你了,快把這些東西扔了,我……我給你跪下了!」
楊夢龍喝「你哪來那麼多廢話!」一拍馬頸,黑鋒大嘴一張,一團帶著草料渣子的口水噗一下噴出去,糊了那位老兄一臉,楊夢龍再一推,將他推到路邊,然後威風八面的叫「吹號角,出發!」
號兵氣沉丹田,號聲拔地而起,直上雲宵,沉鬱而蒼涼,一下子將人們帶回了殘陽如血伏屍百萬的血肉戰場。原本無精打彩的士兵容色一整,目光變得凌厲、銳利,一隻手捧著骨灰盒,另一隻手緊握著兵器,眼也不眨的望著那面被利箭穿出了十幾個洞的黑色猛虎旗,一股嗜血氣息從他們身上緩緩揚起,仿佛又回到了戰場,敵軍漫野而來,號角連綿,他們同樣漫山遍野的迎上去,沖在最前面的,永遠是這面黑色猛虎旗,永遠是這面旗下,那位勇冠三軍的楊指揮使!倖存的兩百名槍騎兵排在最前面,同樣是十騎一隊,一手捧著骨灰盒,一手拿著騎矛,矛尖朝下,縱馬緩步而行。槍騎兵後面是一百名鐵塔般的重裝步兵,全身上下都裹在厚厚的鐵甲中,只露出一雙冷漠的眼睛,令人生畏的巨斧扛在肩上,大凌河之戰,數百名後金戰兵和過百名白甲兵讓這些巨斧生連人帶甲一併劈開,死狀悽慘之極。重裝步兵後面自然是步兵,射士、火槍手、長槍兵、橫刀手,悉數在列,最後是幾十輛同樣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馬車,每輛馬車上都端端正正的坐著十名傷兵。這支連傷兵在內也不到兩千人的隊伍在悠長的號聲中沉默的開出軍營,沉默地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跟隨著黑色猛虎旗朝著安定門開去。
大道兩旁的京城百姓萬分失望的看到,最後一支登場的部隊,居然跟叫花子似的!是的,跟天雄軍、關寧軍那華麗的服飾和鼎盛的軍容相比,舞陽衛就是不折不扣的叫花子。他們的衣服多處破損,胸甲上的血污還沒有洗乾淨,靴子、褲腳上星星點點的全是泥漿,馬匹也掉了膘,瘦嶙嶙的露出一根根肋骨,旗幟千瘡百孔,全是利箭射出來的洞,有些乾脆被火燒掉了一小半。大概是因為營地太過糟糕,休息得不好,這些年輕的士兵都顯得很疲憊,眼裡布滿了血絲,臉也髒兮兮的,鬍子拉碴,狼狽之極,就這尊容,別說跟天雄軍、關寧軍比了,京營也能甩他們十七條街!再加上坐在馬車上的那幾百名傷兵,這哪裡是什麼凱旋歸來的勝利之師,分明就是一群敗兵嘛!有人想笑,但是卻笑不出來,因為他們發現,儘管疲憊不堪,可是所有士兵依舊挺著胸膛,頭顱高昂,踏著整齊之極的步伐,沉默的前進,包括傷兵在內,沒有人看周圍一眼,所有目光都看著那面布滿箭孔沾滿血污的黑色猛虎旗,目不斜視,踏著整齊有力的步伐一層層的向前推進!衣甲上的箭孔和刀劍砍出來的凹痕告訴所有人這支部隊都經歷過一場怎樣慘烈的戰事,那面猛虎旗上,猛虎張牙舞爪,似欲破旗而出,放聲狂吼,想必在一片血海的戰場上,它也是這樣獵獵飄揚,而這支大軍便是像現在這樣沉默的追隨著這面戰旗向前推進,死不旋踵,直至敵軍的屍體鋪滿戰場!
這些都是從屍山血海中掙扎出來的勇士!天雄軍、關寧軍雖然衣甲華麗,旗幟鮮明,讓人看著十分振奮,但是卻沒有這支傷兵滿營的隊伍來得讓人震撼。殘破的旗幟,傷痕累累的盔甲,兵器上的血污,都默默的告訴所有人,他們經歷過什麼樣的血戰,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很多原本坐著的人默默的站了起來,整理衣帽,向沉默地開過的部隊肅立致意,那嗡嗡議論之聲全部消失了。
楊夢龍突然向後一伸手,一名士兵遞過來一面卷得好好的旗子,他接過來一抖,旗子飄揚開來,眼尖的人馬上認出來了「是建奴鑲紅旗的牛錄旗!」這倒是新奇,牛錄旗也是比較珍貴的戰利品,大家一般都看不到的,都瞪大眼睛,想看看這牛錄旗是什麼樣子的。楊夢龍將旗子高高舉起,讓大家飽了眼福之後,帶著輕蔑的冷笑隨手一拋,將這面牛錄旗扔到了地上。
大軍看也不看,一隻只馬蹄,一雙雙靴子,就這樣冷漠的踏了過去,將那面或許曾在京畿重地飄揚過的牛錄旗踩進了雪泥里。
眾人無不愕然。
楊夢龍手再往後一伸,又接過一面旗子抖開,又是一面牛錄旗。同樣的,他將旗子揮舞了兩下,再一扔,將旗子扔到地上,轉眼之間,這件原本要供奉到太廟去的戰利品被踩成了一張髒得不成樣子的破布。舞陽衛繼續往前開進,而他不斷從後面的士兵手裡接過繳獲的旗幟,再帶著輕蔑的神情將它扔到地上,讓大軍將其踩成一堆破布片。一共七面牛錄旗,沒有一面逃過這樣的厄運。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為之駭然也就是說,至少有七個牛錄被舞陽衛毫不留情的粉碎了!
一支總共兩千五百人的部隊,粉碎了七個牛錄,繳獲了他們的牛錄旗,這是何等駭人的戰績!
楊夢龍第八次向後伸手,後面又遞來了一面旗幟,抖開,全場沸騰這是一面甲喇額真旗!跟後金打了這麼多年,明軍交上來的戰利品少得可憐,像甲喇額真旗這麼珍貴的戰利品,更是見都沒見過,舞陽衛居然繳獲了一面!有人忍不住叫出聲來「別扔,別扔!」然而,楊夢龍還是老樣子,當著千萬百姓,滿朝文武的面,當著天子的面,輕蔑的將這面價值千金的甲喇額真旗扔到了地上。
大軍重重的踏過,這面旗子轉眼之間便不成樣子了。
崇禎看得清楚,問盧象升「盧愛卿,那位少年將軍扔到地上的都是些什麼旗子?」
盧象升說「啟奏皇上,舞陽衛在此戰中戰功卓著,斬首一千二百餘級,繳獲建奴牛錄旗七面,甲喇額真旗一面,剛才被他扔到地上任人踐踏的,正是鑲紅旗的甲喇額真旗。」
崇禎恍然大悟「原來是甲喇額真旗……唉,跟建奴打了這麼多年,大明還從來沒有繳獲過甲喇額真旗呢,連牛錄旗都很少。這可是一件珍貴的戰利品,拿到太廟獻祭再好不過了,就這樣扔在地上踩了……可惜。」
熊明遇拱手說「皇上,舞陽衛指揮使楊夢龍目無聖上,擅自處理戰利品,實在是狂妄之極,理應狠狠的懲治一番!」
崇禎擺擺手,說「算了,這樣處置也沒什麼不當的,說實話,朕也想下去踩上兩腳……解氣啊!咦,那又是什麼?」他突然瞅見薛思明將一頂金光閃閃的頭盔遞給楊夢龍,好奇的問。
盧象升說「那是奴酋洪泰的金盔。當日在大凌河畔,楊指揮使一槍刺死了他的戰馬,致使奴酋洪泰墜馬重傷昏迷,金盔也掉了,舞陽衛經過一番血戰,將它搶了過來。」
崇禎一巴掌拍在城堞上,激動的說「好樣的!都說霍去病年方弱冠便勇冠三軍,被譽為冠軍侯,這楊夢龍比起霍去病也毫不遜色,他便是朕的冠軍侯啊!」
前來觀看大典的老百姓並不知道這頂金盔的來歷,但是也能猜到這必定是某位後金貴胄佩戴的,一個個兩眼放光,放聲歡呼起來。歡呼聲中,楊夢龍隨手一拋,這頂金盔咣一聲扔到在上,滾了兩滾,接著,被馬蹄踢得四處亂滾,然後又被一雙雙大腳踩了過去。千萬百姓激動得放聲尖叫「幹得好!幹得好!」就連不少官員也激動得喊了出來。自繼承汗位以來,皇太極便成了大明的噩夢,破口之戰,讓大明的顏面蕩然無存,如今這個惡魔的金盔成了明軍的戰利品,在明軍戰靴之下,塵埃之中滾來滾去,還有比這個更解氣的嗎!?
大家都激動萬分,恨不得也過去踢上幾腳,熊明遇卻面色慘白,冷汗淋流。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招惹了一個什麼樣的怪胎,陣斬建奴甲喇額真,繳獲七面牛錄旗,繳獲奴酋的金盔,隨便一樣拿出來都不得了了,這幾樣他居然占齊了,而他身為兵部尚書,居然一無所知,一門心思要給他小鞋穿!我的老天爺,這是他能得罪的人嗎?當大爺供起來都來不及啊!他抹了一把冷汗,本能的朝孫承宗望去。
孫承宗回給他一個恬淡的、人畜無害的微笑,至於是否真的人畜無害,只有這頭老狐狸才知道了。傻子都知道他是鐵了心要保那個愣頭青,為此不惜跟熊明遇正面硬撼,楊夢龍將戰果捂得這麼嚴實,沒有他在背後指點,可能麼?
這個老狐狸!
熊明遇好想衝上去將他揪起來,從城樓上扔下去,然後……然後自己也跟著跳下去!在楊夢龍的事情上,他真的是蠢到家了,蠢得沒臉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