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衛衛所外,成群的流民衣衫襤褸,排成長隊,翹首望著前方。
長得幾乎望不到頭的隊伍前方,是幾個物資分發地點。一位寧靜素雅的女子正面帶微笑,將一包包物資遞到流民手裡。這些物資並不算多,一套半舊不新的棉衣,一雙新鞋,幾雙襪子,僅此而已,但是在這大冷天,這些東西都是能救命的。這些流民大多是從陝西跑過來的,鞋子早就破了,雙腳凍得通紅,疼痛難忍,一接過來就迫不及待的穿上。白衣女子也不見怪,總是帶著迷人的微笑,將一包包物資遞到流民手裡,輕聲說「到了舞陽就安心住下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溫柔的聲音往流民心裡注入了一股暖流,讓他們渾身都暖洋洋的,連聲道謝。這是個讓人永遠也生不起氣來的女子,在她面前,性子再急躁的人也不好意思插隊,哪怕物資很可能不夠。
另一個分發點上,半舊的被子、毯子之類的東西堆成一座小山,一位紫衣女子同樣帶著熱情的微笑在一一分發。再遠一點,還有分發臉盆、碗筷、炊具、農具之類的東東,反正各種日用品一應俱全。蔣正在一邊看著,愁眉苦臉。在他看來,分發下去的物資實在太多了,夫人啊,雖然我們舞陽衛攢了一些家當,但是也不能這樣揮霍啊!
楊夢龍不在,舞陽衛的內務自然是筱雨芳說了算的。這個冬天,湧入舞陽的流民格外的多,僅僅是在這個月就多達一千餘人,這些流民身上是一分錢都沒有了,如果不救濟一下,都不知道有沒有兩成人能熬到春天。筱雨芳派人到一些大戶人家去收購那些半舊不新的衣襪、被服,又撥出一筆錢糧,用作接濟流民之用。現在舞陽衛在南陽的影響力已經大到讓人無法忽視的地步了,大家還指望著跟著舞陽衛一起發財,舞陽衛的夫人出面,誰敢不給面子?再說這也是一件善事,能撈到不少名聲,那些大戶人家大多十分慷慨的拿出自己不用了的舊衣襪舊被服,送給舞陽衛。唐王府更加慷慨,直接拉了十幾車棉被和鞋襪過來,其中有不少還是新的。但是那些炊具、農具就得舞陽衛自己掏腰包了,這正是蔣正心疼的原因,這些東西可都能賣錢哪!
好不容易,東西都分發完了,筱雨芳甩甩髮酸的手臂,抹掉額頭的汗珠,對換上了新鞋的流民說「大家先委屈一下,到收容所里住上一段日子,等指揮使大人回來了,就給你們安排住處和田地。大家安心住下,我們不會讓你們冷著餓著的!」流民們感激不盡,男人緊緊抱著裝著棉被棉衣的包裹,女人托舉著炊具,帶著幾分憧憬,幾分忐忑,走向收容所。那裡專門收容流民的,生活設施齊備,每天都能領取到定額的煤炭、糧食,現在那裡已經收容了三千多人,再去晚一點可就沒地方住了。
柳紫嫣呼出一口大氣,說「總算是發完了!希望不要再有流民過來了,我都快累死啦!」
筱雨芳算了算日子,說「快過年了,應該不會再有這麼多流民過來了,但是明年……唉,明年春天可能還會有人逃荒,我們又有得忙了。」
程琪把手指關節捏得啪啪作響,她也幫忙分發了不少物資,累出了一身汗。她指著不遠處成片的窩棚,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舞陽非給擠爆炸不可!開玩笑,小小一個縣,哪裡容得下這麼多流民!」
筱雨芳嘆了口氣,說「那也得想辦法幫幫他們啊,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餓死吧?唉,要是他回來了就好了,他總會有辦法的。」
程琪直撇嘴————跟楊夢龍學的「他?算了吧,他什麼時候靠譜過了?」
筱雨芳說「不靠譜歸不靠譜,他總會有辦法的……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轉身走向楊府。柳紫嫣拉著她的手,有說有笑,程琪則跟在後面嘀嘀咕咕「他會有辦法?哼哼,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麼辦法!這些流民跑過來都要入軍籍,再加上九月招降的那一萬多人,舞陽衛現在的軍戶、匠戶多達一萬二千餘戶了,我看他上哪裡找出那麼多軍田分給他們!」她對數字是特別敏感的,舞陽衛現在已經是嚴重超編了,軍戶、匠戶加起來多達一萬兩千多戶,而軍田則勉強達到三十萬畝,其中不少還是新田,一兩年內是種不了稻子、小麥這類精細的莊稼的。幾千人馬的軍費,那麼多軍戶、匠戶吃喝拉撒,都由軍田產出負擔,更別提還養著那麼多牛羊馬匹,也要吃掉一部份糧食,還有立有戰功的將士,也要得到一份田產作為獎賞……怎麼算這軍田都不夠!
難道那傢伙打算繼續開荒?嗯,有可能!
筱雨芳對這些數字全無概念,她只知道有很多破產的農民和外地過來的流民自願加入了軍籍,舞陽衛的軍戶數量一直在增長而已,在她看來也不是多大的事,楊夢龍總能輕鬆解決的。她興致勃勃的跟柳紫嫣談論著明年學校開學,到學校去當老師的事情,兩個女孩子對這一新奇的事情都充滿了興趣。正聊著,張子龍騎著馬跑了過來,沖筱雨芳叫「夫人,大人回來了!」
筱雨芳一陣眩暈「他……他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張子龍說「剛回來!」
筱雨芳喘了一口氣,說「把……把馬給我!」把張子龍拉下馬來,自己跳上馬背,策馬跑向楊府。看她跑得飛快,大家都不由得替她捏一把汗,真擔心她會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斷脖子!柳紫嫣笑靨如花,說「那傢伙總算是回來了,程小姐,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程琪低頭玩弄著衣角,說「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
柳紫嫣拉住她的手將她往楊府那邊拖「一起去啦,給我作個伴嘛!」
程琪不干,掙扎著叫「要去你去,幹嘛非要拉上我嘛,我不去,我不去!」筱雨芳是楊夢龍未過門的媳婦,婚都訂了;柳紫嫣跟楊夢龍認識已經有兩年了,相處了這麼久,又有個當知府的乾爹當靠山,只要她願意,嫁入楊府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兩位去看楊夢龍都是理所當然的,她跟楊夢龍非親非故,一個大姑娘一聽說他回來了就巴巴的跑過去,像什麼樣子嘛!可柳紫嫣鐵了心要拉上她,她甩都甩不開,只能一臉無奈的被她拉著往楊府跑……
筱雨芳的騎術還不錯,一路飛奔,安然無恙的回到府中,一下馬就問老僕人「大人呢?在哪裡?」
老僕人臉上帶著古怪的笑意,說「大人在房裡睡覺!」
筱雨芳的神情也變得非常古怪「睡……睡覺?」
老僕人說「對啊,他說他一連趕了好幾天的路,累死了,要睡上三天三夜,誰也不許吵他。」
什麼叫大失所望?
什麼叫玻璃心肝碎了一地?
這就是了!
筱雨芳還指望著他能像以前每次出遠門回來都帶著陽光燦爛的笑容給自己一個野蠻的擁抱,高聲告訴她他回來了呢!打從他出征之後,她每年都是提心弔膽,牽腸掛肚,度日如年,既想知道他的消息,又害怕聽到任何壞消息,有多難熬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好不容易盼到他回來了,連個招呼都沒有,就徑直睡覺去了!她有些委屈,也有些惱怒,把馬鞭扔給老僕人,直接推開了楊夢龍的房門。
正如老僕人所說,楊夢龍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得比豬還死,嘴巴咧著,不時嘿嘿的笑上兩聲,也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麼好事,口水從嘴角流出來,打濕了被子,這睡相……跟他的吃相一樣,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看到他暴牛的睡樣,筱雨芳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蹲下去脫掉他的鞋襪,再把他雙腳擺正到床上去,替他蓋上被了,然後坐在床緣,伸手輕輕揉捏著他的臉,把他的臉用力往兩邊拉,拉成豬頭狀,再看著他這副丑得無可奈何的樣子笑出聲來「真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兩年了,楊夢龍還是跟初次見面時一個模樣,濃眉大事,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不笑的時候也像笑,真的很難想像他已經是掌握著數萬人的生死,擁有數千精兵的大人物了。筱雨芳的看法跟盧象升一樣,如果讓他的士兵看到他這副睡相,肯定會對這個老大大失所望的。不過,她很喜歡,越看越喜歡。雖然這個長不大的孩子時常讓她心驚肉跳,今年更跑到了戰場上,讓她提心弔膽了好幾個月,不過還好,老天爺是仁慈的,把他完完整整的還給她了。
楊夢龍還在呼呼大睡。他知道這段時間筱雨芳肯定擔心壞了,所以一入河南地界,他便撇下大軍,快馬加鞭沿著驛道一路飛馳,馬不停蹄,人不離鞍,疾馳了數百里,為的就是儘快回到家裡,好讓她放心。現在好不容易回到了家裡,他也累得不行了,還沒等見著她的面便癱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他發誓要睡足三天三夜,誰敢打擾他的美夢,他就重拳伺候!不過他的未來老婆明顯不在其列,所以她理直氣壯的坐在床頭,將他的臉捏得奇形怪狀,反正他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