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的身軀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甚至已經能夠猜測出葉春秋接下來要說的話了,可是他依舊有些不敢相信,不相信人心居然是如此,只是在隱隱之中,他又感覺很有道理。
葉春秋看著他複雜的神色,嘆了口氣,才繼續道:「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是真正的急了,你想想看,這一次科舉,有三萬人中榜呢,眼看著就要外放為官了,固然許多人未必有什麼大好的前程,可是一輩子能衣食無憂,一輩子可以做個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卻也是足夠的。但若是朝廷廢黜了新制,那麼他們又算什麼呢?他們豈不是里外不是人?朝廷還會不會外放他們,又或者,朝廷會不會讓他們重考?」
「從前廢黜舊制,八股作得好的人,便是舊制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們要鬧,他們要痛哭流涕;可現在,這三萬人,又何嘗不是新制的鐵桿支持者?若是讓他們重新去考,他們可有必中的把握嗎?他們必然是沒有,他們眼下就已經得到了他們該得的了,可是這個時候,有人告訴他們,現在你們得到的東西,已經作廢了。夏部堂,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樣?」
「還有,那些從前默默無聞的讀書人,他們早已對科舉失望了,已經不打算繼續考下去了,這些人,占了讀書人中的絕大多數,有數十萬人之多,他們早就改了別的生業,從前的時候,廟堂里發生的事,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也極少跑去發表什麼意見,無論朝廷發生什麼,他們也至多只是附和別人的想法,因為對他們來說,他們已經沒有精力,也沒有意願去發出自己的聲音了。」
「這也是為何士林里聲音大的,永遠是那些名士,那些鴻儒,那些才子,他們一面倒地痛斥新制,是因為他們有既得的利益;可是夏部堂忘了,那些默默無名的人,也是讀書人,新制讓他們燃起了新的希望,一科三萬人,而且不再是考四書五經,所有人全部又回到了一個起點,未來的三年,誰若是更花心思讀書,就能高中,此前學了再多的東西,也是無用的,本王深信,這一科之後,已經有無數人買了商學和律學的書,也有無數人在拼命地背誦商學和律學,那些學習八股的書院如今早就無人問津了,現在開設的商學、律學書院,卻是人滿為患,夏部堂啊,這些人已經開始花費了無數的金錢和時間開始讀商學和律學了,可是現在朝廷朝令夕改,他們還能活嗎?」
「本來這科舉改制實行得還算相安無事的,可是這個時候,你夏部堂非要帶頭要求朝廷將這新制廢除。那三萬高中的人,再加上這數十萬覺得大有希望的人,此時此刻,會肯和你夏部堂干休嗎?」
「本王若是全力支持新制,或許還好,可現在,本王已經抽身而出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這些抱有希望的人,已經失去了安全感,他們開始害怕了,而人一旦害怕,一旦到手的利益會失去,那麼就會有人站出來,更多人會同去,這天底下,九成的讀書人,才不管你什麼四書五經,還是商學、律學呢,誰能給他們烏紗帽,才是最要緊的。而恰恰,我給了他們烏紗帽,夏部堂卻想將這烏紗帽從人家頭上摘了,所以本王才說,夏部堂真是勇氣可嘉啊,換做是本王,有人想要虢奪本王頭上的王冠,本王非要和對方拼命不可,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啊,想必……這些讀書人,現在心裡也是如此想的吧。夏部堂現在唯一該祈禱的是,就是被夏部堂要摘了烏紗的人,還是講道理的,可不要到時候……鬧出點什麼殺人放火的事來,今兒本王該說的都說了,言盡於此,就此珍重了!」
葉春秋已經說完了,便也沒有心思繼續留在這裡,長身而起後,倒是很是同情地看了夏言一眼,朝他作揖,最後珍重二字,甚至隱含著擔心的情緒。
他是真的有點擔心夏言,說實在的,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斷人官路又何嘗不是?夏言這一下子,不等於是要殺幾十萬讀書人的父母了?他的結局……可想而知。
夏言的腦海里轉過千絲萬縷,可已是身如篩糠,他終究是意識到,葉春秋說的話,是對的。
他……糊塗啊,當初居然沒有想到這一層,那些該死的百官,都是和他一樣的糊塗,都以為士林里,那些名士和鴻儒的聲音,就代表了所有的讀書人,被他們所誤導。
更該死的是,他哪裡想到,那些窮秀才和一輩子壯志難酬的書生們,心思會這麼深,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做了一個巨大的誤判,這……
他張口欲言,想要說什麼,可是葉春秋卻已經不理會他了,轉身便走,告辭而去。
他愣愣地看著葉春秋離開的身影,半響後,一屁股癱坐在椅上。
可是才片刻功夫,門子帶著哭腔,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道:「老爺,老爺,不妙了……禮部部堂……禮部部堂,傳來了消息……傳來了消息,說數千上萬的讀書人,群情激憤都圍了禮部部堂,他們都在高喊,說是要砸了禮部,說這朝廷有奸賊,有奸賊,說老爺……說老爺是……」
後頭的話,門子不敢說了。
可是夏言哪裡還不明白,這不敢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臉色異常蠟黃,眼眸顯得漂浮不定。
事實上,他是無懼葉春秋的,因為他自認自己做的事,絕對正確,自己就是比干,是魏徵,哪怕就因為如此得罪了葉春秋,他大不了,官兒不做了,至少自己可以名留青史,可以成全身後之名,自己的子子孫孫,都可以受人敬重,所以他一丁點也不怕皇帝,更不怕葉春秋,可是……
他怕的,恰恰就是現在這般,現在這本以為會支持自己的天下讀書人……居然……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