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要亮了。
一夜過後,京師里只留下了一片殘破,狂歡散去之後,在這霧色皚皚的無數恢弘建築里,有的卻只是蕭索。
那些已經疲憊不堪的讀書人,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樣的大錯,可讀書人終究是讀書人,深深明白法不責眾的道理,何況從廠衛沒有出動的跡象來看,事情的後果,應該並沒有太過糟糕。
於是有人道:「去午門,去午門……」
這一聲,似乎提醒了大家,無數人便又呼啦啦地涌到了午門門口,數千人烏壓壓地在這門外,一個個跪倒在地,禁衛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卻並沒有禁止。
而此時,宮中的宦官已經開始四處召人入宮了。
那些擔驚受怕了一夜的大臣們,一個個臉上錯愕,一開始,當暴亂發生,所有人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一定是葉春秋在背後搗鬼。
可是很快,他們就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為他們很清楚,葉春秋可以鼓動幾百人鬧事,但是不可能能鼓動得了數千上萬讀書人鬧事,更何況附近的州縣,也同樣鬧出了這樣的事來,如此想來,這絕不只是煽動這樣簡單了,這是一場真正的,席捲了整個天下,在惹怒了讀書人情況之下,自發性的活動。
想明白了這一點後,於是所有人都變得心有餘悸起來。
他們對於所謂讀書人的認知,與夏言是相同的,他們身居廟堂久了,漸漸開始不食人間煙火,總因為他們想像中的讀書人,既是聖人門下,那麼勢必要捍衛名教。
可哪裡知道,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
此時甚至有人開始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做這齣頭鳥,沒有學夏言那樣,否則……今日讀書人的矛頭,指向的必定就是自己了。
百官們並不懼怕宮中,也不怕內閣首輔大學士,因為一個大臣若是想要上進,那麼少不得要風逢迎討好,可若是一個人若沒有這個心思,就可以完全不在乎了。
可是讀書人,尤其是天下數十萬讀書人的悠悠之口,他們卻是最怕的,一旦千夫所指,便是身與名俱裂,萬劫不復。
無數人帶著焦慮坐進了仙鶴車,不過這一次,他們很聰明,都沒有從午門入宮,午門那兒太可怕了,誰知道讀書人有沒有惦記著自己,若是再鬧出什麼變故,可就完了。
眾人到了太和殿的時候,卻是發現夏言並沒有死,不過和死了也沒什麼分別了,此時他一臉鼻青臉腫,也不知是誰動的手,殿裡此起彼伏地傳出咳嗽,卻見衣衫襤褸的夏言跪在殿中,只是無語哽咽,這場景,實是讓人看著辛酸。
有人低聲議論,卻也有人略知情一些,大家方才知道,一群讀書人直接衝進了夏家,夏言驚得逃出夏家,可在家人的護送下,依舊被人一路追打,宛如喪家之犬,好不容易跑到了地安門,才被巡守的禁衛救下,昨天夜裡,是在皇城根下席地睡了一宿,宮門一開,就進了宮來。
所有人不禁唏噓,堂堂禮部尚書,竟到了如今這般模樣,實在是……
若是陛下梃杖了他,倒也算他的運氣了,至少顯得他耿直敢言,可現在卻是被讀書人揍了……
這該怎麼說呢?讀書人該死嗎?讀書人糊塗嗎?
誰敢說這樣的話?這可是打擊一大片,是和數十萬人站在對立面啊,任你是什麼樣的官,是不是位極人臣,這種話,也是斷然不敢說出口的。
說穿了,這一次,怕是打了也是白打,卻反而是身敗名裂,成了一個無窮無盡的笑柄了。
就在這個時候,竊竊私語的聲音終於遏制住了。
此時,只見身軀挺拔的葉春秋一身蟒服,攜劍入殿,所有人都噤聲起來,朝著葉春秋的方向看去,卻見葉春秋徐徐踱步進來,面上帶著凝重。
現在陛下還未上朝,可是當這位魯王殿下出現的那一刻,才使所有人都醒悟過來。
現在還能不明白嗎?
不得不說一句,這魯王殿下真是夠狠的啊,先給讀書人嘗了甜頭,之後卻是欲擒故縱,當聽到自這位魯王殿下說出的那一句無話可說,大家還真以為魯王這是想退步了,可誰料人家這顯然就是故意而為之的。
可偏偏,誰也無法指摘他,因為自始至終,葉春秋什麼也沒有做,其實也不過是維護新制不力罷了,可歸根到底還是夏言自己作死,他自己上趕著非要廢止新制不可,這能怪得誰來?
這是陽謀啊。
葉春秋顧盼自雄,到了殿中,瞥了夏言一眼,見群臣都看著自己,隨即道:「事情,本王已經知悉了,真是想不到天子腳下會發生這樣的事,夏部堂堂堂禮部尚書,哎……昨夜的損失,廠衛已經稟奏了,本王也知悉一些,可謂是慘重,諸公,陛下即將上殿,召大家暢言此事,現在死了這麼多人,燒了這麼多衙門,連夏部堂都無法倖免於難,此事,該怎麼說?」
所有人,都沉默了。
殿中鴉雀無聲,這一次,還會有誰再敢做出頭鳥?
大家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極為可怕的錯誤預判,他們自以為自己知道讀書人們在想什麼,卻萬萬想不到,結果卻是全然相反,如今這讀書人已經表明了立場,這民情似火,該怎麼辦?
顯然就是難辦啊。
夏言見了葉春秋來,他此刻披頭散髮,宛如乞丐,卻是狠狠地瞪了葉春秋一眼,他就知道,這一切……都是這個姓葉的陰謀。
夏言感覺自己的心在淌血,真真是恨透了葉春秋,巴不得將這傢伙碎屍萬段才好。
此時他見葉春秋一副凱旋而歸的大將軍一般入殿,甚至惺惺作態地說了那番話,再也忍不下去了,怒氣騰騰地道:「葉春秋,你……你好卑鄙!」
話剛剛出口,卻隨即聽到一個聲音道:「噢?是誰很卑鄙?」
這聲音帶著幾分童稚,可是聲音之中,似乎帶著難以抑制的喜悅和激動,眾人隨之抬眸看去,正是朱載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