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崖山,因其古怪的地勢而聞名,人們提起千源州,除卻傳說中的千源仙人,第二個想起的便是這大崖山了。
確如其名,大崖山四面皆是懸崖,刀削斧劈一般,好似一方大璽蓋在了千源大地上,崖周濃雲經年不散,更給這座古山平添幾分神秘色彩。
風吹日曬,雨打雷劈,已不知幾何年歲,山川形易,汪洋倒轉,歲月無數次淌過它的身邊,而大崖山只是在此處沉眠。
有人試圖緣壁而上,不乏名噪一時的力士,飛檐走壁的神偷,那些自詡神通廣大,身手不凡的人們,或有一技傍身,或使機巧能工,窮盡渾身解數,攀援至極,也不過百丈。
失敗者皆是驚懼萬分,有人說被長須仙長喝退,有人看見白衣厲鬼前來索命,有人稱有玄甲鐵人前來拿他,各路人馬終究沒探明個所以然來,最後都不了了之了。
歲月悠悠,大崖山恢復了往常的冷清,就在這平靜如水的日子裡,大崖山又迎來了一位遠道的旅人,那是一個風塵僕僕的少年,正徐徐向大崖山走來。
少年木訥而淳樸,眼眸平靜似湖,好像沒什麼能牽動他的心緒。
走在原野上,少年眼看日頭漸低了,便把斗笠系在腰間,又拿出被他擦得鋥亮的葫蘆,把葫蘆口對準太陽,就這麼舉著,直到太陽徹底落下山去,才重新放回背簍。
千源州的夜還是這麼幽靜,正如過去來時那樣,鳥蟲都不語,不過上次尚有幾戶人家,如今卻是半點燈火也見不著了,他又是一個人靜靜走在這夜裡,木屐將泥土踩得咯吱咯吱響,少年的心卻平靜如初。
「聽海都的人說過,千源洲遭逢了大難,大疫肆行,又有活屍傷人。」少年喃喃,在這噬人的黑夜裡,指不定會不會出現什麼邪祟。
他聽過逃亡的流民的見聞,活屍能跑能跳,一躍數十丈,身軀堅似神鐵,有開金裂石之能,後有仙人出手,將其誅殺。
「若是遇到活屍,我還須用葫蘆度了他去,免得傷人性命。「少年這麼想著,又摸了摸背簍里的葫蘆。
這葫蘆是少年從一古藤上摘來,古藤將死,將葫蘆託付給了他。
月色漸明,走得也有些乏了,看著眼前的大崖山,少年猶豫片刻,決定先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走不遲,剛好不會錯過明日的晨光。
眼見前方有一石台,想必是古城牆的殘跡,算得上附近視野最好的去處了,他四下觀察了一番,對此地也算是頗為滿意,便放下背簍,俯身拿起葫蘆,又從旁邊的水窪拈起一滴水,點在了葫蘆上
月色之下,小葫蘆竟緩緩升起,灰黃鋥亮的表皮緩緩變得青翠,在半空中轉動起來,越轉越大,少年被捲起的風浪吹了個趔趄,趕忙退開兩步,待葫蘆變作小屋一般,緩緩落在石台上,他拍拍身上的塵土,輕輕一躍,便從葫蘆口溜了進去。再看之時,哪還有什麼葫蘆,還是那大崖山,石台與明月,從不曾有人來過。
且說這葫蘆中,少年好似飄在水裡,朦朦朧朧有又有光團在遠處閃爍,什麼都看不真切,辨不清顏色,分不得上下,有時倚在石頭上,有時躺在彩雲里,有時被狂風吹得飄來飄去,卻絲毫擾不得他休息,正如飄蕩的蜉蝣不會擔心自己落在何方,漫天的塵埃不知自己將落往何處。
少年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落定了,再睜眼時,葫蘆已變回原來灰黃鋥亮的樣子,靜靜躺在他的懷裡了。
日光漸露,天邊日光乍現。
少年舉起葫蘆,對準了日光,若是有旁人看去,便能看到葫蘆似汲水一般將日光緩緩吸入其中。
「不知蘊養了你多久了,此次便是最後一次了」
這是他每日必行之事,早晚不誤,只是此後再無需如此了。
待太陽完全浮出地面,暖意漸深時,少年準備動身了。
晨光之下,大崖山被照的透徹,陽光絲毫未被其所遮擋,是的,它沒有影子,不似凡間之物。
少年自顧自走著,越往大崖山走去,殘磚斷瓦便越來越多,上次來時,這裡的村民還熱情的招待過他,如今只剩斷壁殘垣,早已荒草叢生。
有許多枯冢在路邊散落,好像逢了大變,許多棺槨被翻出,卻也不似求財,而是被人用碗口粗的鐵鏈鎖住,貼上了符文,草草放在了路邊。
村裡的石制建築都已在歲月中被磨蝕碎裂,這些棺槨,鐵鏈與符文卻一塵不染,完整如初。
少年好像見慣了這樣的場景,他也只是靜靜走過。
不多時,他已走到大崖山近前。
伸手撫摸崖壁。他靜靜感受著,亘古的涼意沁透了他的手掌,石棱和紋路未曾有變。
少年一躍,就這麼站在了崖壁上,正如之前趕路一樣,開始緩緩向上方走去。
他走入了濃雲,走入了那千萬年的神秘。
沒有絲毫被阻攔,他慢悠悠地,輕悄悄地走著。
走了許久,腳下的路越來越寬闊,不似之前的石壁了。雲霧早已消散,只是天空依舊晦暗不明,放眼望去,路已不著邊際,這可遠比遠處看大崖山要寬闊的多了。
少年走著,累了便喚出葫蘆歇息,歇夠了便繼續走。
他好像很能耐得住寂寞,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前進著。
有一天,他停下了,盤坐在原地,好像和這不著邊際的石原化為了一體。三載?還是五載?還是更長?沒人知道,他等待著什麼,這裡好像沒有了空間,也沒有了時間。
少年似是有感,睜眼看去,不知何時,面前密密麻麻盤坐了許多和他面龐相同的人,只不過年齡老幼,衣著打扮各不相同,有人面色悲苦,有人喜笑顏開,有人惶恐不安,但他們都圍坐在一起。
「我好像算錯了時間?在這裡等了許久。」少年自言自語。
他站起身,從眾人之間穿過,向中心走去。最中心所圍繞的,是一口井。
對於一口井來說,它大的有點不尋常,小山一樣,古樸而神秘。
一塊塊鵝卵石猙獰地爬滿井壁,五隻惡獸石雕自地面襲向井口,用獠牙死死鉗住井沿。
這石雕不知是哪個能工巧匠所為,臨近時還能隱隱聽見連綿的咆哮聲,令生者膽寒,死者卻步。
少年四處看了看,發現最內圈留有他的位子,只剩他一個空缺,他好好整理了下衣冠,便也屈身盤坐下來。
他開始喃喃自語,聽不真切,但漸漸的,周圍的「他「也漸漸一同張口。
「……五行崩,乾坤覆,四海沸……,望以吾身挽天頃……方歷百世,此間終了,以鑄殘軀,望補天完!「
喃喃之音漸消,少年的葫蘆飛至井口上方,忽地產生了莫大的吸力,一個個物件從盤坐著的身影上飛出,有如意,有玉盤,有碗筷,有髮簪,全都被葫蘆吸了進去。而那些盤坐的身影也逐漸模糊重疊,一個個重疊起來,向少年處匯聚。
葫蘆在天上靈光大作,噴吐霞光,少年的臉上也有無數面龐浮動,呼吸間不斷變換,時而悲慟大哭,時而開懷長笑,時而扼腕長嘆。
原本寂靜的空氣瞬間暴躁了起來,強大的壓力在空中盪起了一圈圈漣漪,轟鳴聲隆隆而來,好似仙神在驅策這方天地。
葫蘆倏地定在了半空,旋轉著恢復成了正常的大小,落入了少年懷中,少年的身影也漸漸安定。
他看向手中的葫蘆,默默將其放回了背簍。
他又默默起身,佇立著。
他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