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帶著青柳繞過幾條迴廊,來到東邊一處小院,那院子看著也不小,正屋三間,兩側廂房也各三間,幾排房屋都由迴廊連接著,院中擺設卻極簡單,只在院子一角的枇杷樹下擺了一副石桌,兩條十字交叉的小路鋪著青石板,除此外連一朵花一棵草都沒有。
薛氏站在大門口微微出了神,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拉著青柳往院內走,「大郎從前就住在這裡,他一貫不愛那些花啊草啊,小時候又調皮,整個院子被他揪得寸草不生,那棵枇杷樹,還是他爹親手種下的,才得以倖存下來。」
薛氏站在院子中間,仔細打量著四周,嘆了口氣,「院子裡的一桌一椅,都是大郎離開時的模樣,剛開始,我都不敢過來看一眼……」說著,又紅了眼眶。
青柳無措地現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喪子之痛,恐怕不是一個外人三言兩語就能撫慰的。
好在薛氏很快自己迴轉過來,擦了擦眼角,又帶著青柳往屋裡去。
這是正屋居中的一間,房中布置簡潔利落,薛氏一一撫過那些桌椅,緩緩在主位上坐下,讓青柳坐在她手邊。
「大郎自小就有主意,三歲時就自己做主,從主院搬來這裡。那時他個頭小小的,每天就在迴廊上奔來奔去,看得我心驚膽顫,奇的是他竟一次也沒摔過。倒是二郎,打小就愛跟在他哥哥後頭,又笨手笨腳的,總是摔得鼻青臉腫。」薛氏面上帶著些懷念,眼神落在院外,好像還能看見那個飛奔著的小小孩童,孩子後頭跟著個胖乎乎的小豆丁,邁著小短腿一路追逐,哥哥哥哥地喊著。
青柳想像著那副畫面,嘴角不自覺微微彎起。
薛氏見她有興趣,也願意多說一些,家裡其他人怕惹她傷心,從來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大郎一個字,眼下多了個人能和她一起回憶,她心裡覺得舒暢許多。
「你不知道,那小子打小就是個皮猴子,會走路開始就會搗蛋,家裡每個人都被他捉弄過,他爹氣得將他吊起來打,他也只安分兩天,很快又故態重萌。那時可愁壞了我,小時就這樣調皮,長大了可怎麼辦?哪知他六歲那年,被他師父帶去習武,再回來時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已然是個翩翩少俠的模樣,可把一家人眼珠子都驚掉了。對了,那時二郎還給他大哥畫了一副像,我拿給你看看。」薛氏說得興起,又去旁邊屋子裡找畫像。
一旁的屋子是間書房,正中擺著一張寬大的書桌,桌子上插著幾張畫卷,薛氏拿了其中一張,展開給青柳看。
青柳傾身向前,只見畫中是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身錦衣,俯在一匹飛奔的駿馬上,俊朗的面上帶著肆意張揚的笑,身後大氅隨風飛揚,當真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青柳心中暗想,這樣的人,若還活著,她是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可惜天妒英才,老天竟就將他收走了。
薛氏看著畫像,感慨道:「這是他十五歲那年,學成歸來,一路就騎著這騎馬,一直闖進院子裡,把二郎嚇得跌倒在地,他自己還樂得哈哈大笑。那是他最後一次使壞,後來就規矩得很,儼然一個愛護弟弟的好哥哥,倒讓二郎不敢相信,所以才做了這幅畫。」
之後薛氏又把別的畫拿給青柳看,每幅畫的時間、發生的事情,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好像早已在心中回憶過無數次。
看過畫像,青柳陪著薛氏又說了會兒話,大半是薛氏在說,她只坐在一旁安靜聽著。直到見天色不早了,她才提出要告辭。
許久沒人陪她好好說過話,薛氏心中倒有幾分不舍,對青柳又滿意了些,一直將人送到大門處,拉著她的手道:「平日若有空,就來陪嬸嬸說說話。你爹的腿別擔心,明天就有縣裡的大夫來給他治療,一應開銷你們家也別管,都交給我來處理。咱們兩家馬上就是一家人了,不必那麼見外。你只要好好在家裡,等著槐花婆婆定好日子,嬸嬸立刻找人去你家裡下定。」
青柳垂頭應下,薛氏又交代了幾句,才讓她離開。
回到家中,青荷青松因不知她去做了什麼,仍與往常一般,倒是周氏,一整個下午坐立不安,見她進了院子,立刻就迎上去,拉著她上上下下地看。
青柳笑道:「娘,這是做什麼呢。」
周氏遲疑道:「丫頭,他們家……」
青柳拉著她往自己屋裡走,進屋關了門,才道:「林家已經同意了,明天就會有縣裡的大夫給爹治病。槐花婆婆正在看日子,等日子選好,他們家就會來下定了。」
周氏聽了,心中又喜又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青柳輕聲道:「娘,今天我見了林夫人,才知道她是個極和氣的人,對我也很好,您就不必擔心了。」
周氏嘴唇輕顫,「娘怎麼能不擔心,明知這是要陪上你一輩子的事,我還眼睜睜看著你去了……」
青柳便道:「娘,這是我自己願意的,守不守寡我不在意。與您說句實話,經過了楊家那件事,我心裡對嫁人就有些怕,怕又遇上一個那樣的。現在好了,我再也不必擔憂了。」
「傻孩子……」周氏輕嘆,「算了,娘也不說那些讓你煩心的話了。我現在只擔心,不知該怎麼和你爹說這件事,明天大夫上門,這事肯定瞞不了他。」
青柳想了想,道:「咱們就如實說吧,等林家來下定,全村人肯定都會知道,與其讓爹從別人那裡得知,還不如咱們自己說給他聽。不過您別直說,先把奶奶之前的打算說給爹知道,再說林家的事。」
晚上做了紅薯飯,一家人吃過,周氏便回房關了門。
不久後房中傳來一些動靜,青柳攔著弟妹不讓他們進去,又過了一會兒,周氏開了門,眼眶通紅,「丫頭,你爹有話與你說。」
青柳進了屋,周氏便出去了。她看向床頭,李大山靠在那兒,眼睛愣愣盯著屋頂,眼角發紅。
聽到關門聲,他眼珠子慢慢轉動,看著青柳,聲音干啞,「大丫頭,是爹對不住你。」
青柳鼻頭一酸,忙用力眨了兩下眼睛,將那股濕氣憋回去,上前坐在床邊的小凳上,抬頭笑道:「爹說什麼呢,您和娘生我養我,這輩子是我欠了您才是。」
李大山搖搖頭,「若不是我的腿,你奶奶也不至於……丫頭,趁現在還來得及,咱們和林家說一聲,算了吧,爹的腿不治了,你也別去他們家。」
青柳忙道:「爹,我知道您擔心我日後受苦,可是林家人好著呢,沒人會欺負我。況且青松還小,您也要替他想想啊。」
李大山道:「他若知道了,也不願意讓你去。」
青柳道:「他還小,懂什麼呢,以後還要爹手把手教著。還有青荷,她也該說人家了,爹的腿若沒治好,以後她在婆家受了欺負,都沒人為她出頭。就算為了我們,爹也要趕緊好起來才是。」
李大山重重嘆息一聲。前兩日他才與周氏說這雙腿不治了,可是一轉頭,他娘就瞞著他打算賣了他兩個女兒,大女兒被迫不得不嫁給一個死人。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腿若治不好,他的妻兒若沒了他的保護,真的會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可是要犧牲大女兒才能換來一家人的安穩,換來他一雙好腿,他心中如何不愧疚?
看李大山勉強接受了這件事,青柳便沒打算再瞞著弟妹,回房後就與他們兩人說了。
青荷聽得眼眶發紅,不敢相信平日對她們還算不錯的奶奶,竟這樣狠心,又心痛阿姐的決定。
青松更是跳了起來,扯著青柳的手道:「大姐你別去,明天我就去山上摘果子,賣了給爹治病,你別去他們家!」
青柳哄了好一會兒,才將他哄住。
夜裡躺在床上,她睜著眼發呆。家裡人都覺得嫁到林家去,是讓她受了苦。
實際上,一開始她確實是不安的,直到今天到林家走了一趟,她才覺得,以後的日子未必不好。
今天雖只見了林夫人一個,可從她話里聽得出來,林家人都不難相處。嫁過去後她又是一個人住一個院子,只要她自己安分些,不去惹麻煩,麻煩也不至於自己找上門來。
不過是沒有丈夫罷了,槐花婆婆一輩子一個人,不也好好的?
她又想起今日見到的畫像,那上面的少年,是她這些年來見過最俊朗的一個了。從前總聽別人夸與她定過親的楊賀長得好,青柳也見過一次,現在想來,楊賀與畫像上的少年,何止是雲泥之別。
她迷迷糊糊睡去,半醒半睡間,仿佛看見一個策馬飛奔的少年,一路衝進林家大門,將另一個少年嚇倒在地。馬上的少年笑得肆意張揚,猩紅的大氅在他身後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