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外出的林老爺又回來,請來了一位陰陽先生,在院裡擺了個祭桌,做了一場小法事,正式將林大郎的牌位請進宗祠,一家人都上前給他上了香。
薛氏悲喜交加,又抹了一場淚。
青柳房中的貢桌沒有撤掉,上頭放著一隻香爐,牆上的畫像也還在。不過那些白練都撤下了,此時她才有心思打量這間屋子。
她的臥房設在院子東廂房,是居中的一間,只看大小,抵得上她在娘家那間屋子的兩倍還有餘。一進門就能看見一張一人高的屏風,將屋子隔成內外兩間。
外間靠屏風擺了張小几,兩把靠背椅子,靠窗放著一張臥榻。繞過屏風進到裡屋,居中一張雕花圓桌,地上擺著幾張圓凳,靠西牆是一個大衣櫃,比她人還高上許多,衣櫃旁還有兩口箱子,貢桌就在衣櫃對面,屋子最深處擺放著一張大床,床對面是一副梳妝檯,台子上鏡匣妝盒俱全。
青柳這麼看著,越發覺得眼睛都快不夠用了。況且這屋子,還只是東院裡普普通通的一間,而整座東院,又只是林家大宅中尋常的一座。她不禁想,原來這便是大戶人家麼?難怪總有人說,大戶人家拔一根汗毛,都比尋常人的腰杆粗。
她在屋內發了會兒呆,許嫂子在門外輕聲喚她:「大奶奶,太太屋裡準備擺飯了,咱們這就過去吧?」
青柳愣愣地站起來往外走,心裡卻奇怪,怎麼又擺飯,不是之前吃過了麼?
快到正院時她才想起來,從前奶奶提過,大戶人家不像他們小戶,一天是要吃三頓的。
她到時薛氏已經坐在飯桌邊了,卻不見別人。
薛氏招呼她坐下,「剛才大郎的法事做完,二郎就陪錦娘回娘家了,你爹也去了縣裡,中午只有咱們兩個,也讓你自在自在。」
桌子上的盤子比早餐時還多,只是每個菜都做得精緻小巧,分量不多,她們兩個婦人竟也吃光了。
其中有一小碟桂花糯米藕,香甜軟糯,青柳不自覺多吃了兩塊。
薛氏見她吃得比早上多了,點頭笑道:「以後想吃什麼,前一天和許嫂子說一聲,她會交代廚房去做。咱們家人少,怕浪費,飯菜都是定量的,你若沒吃飽,也只管讓她去廚房端點心,只是不能貪嘴吃多了,反倒誤了正餐。」
青柳忙應下。
飯後,薛氏讓她陪著一起走走,消消食,又將家裡的事一一說給她聽,「咱們家每月有月銀,你和錦娘一樣,一個月二兩銀子,是給你出門做零花的,在家裡一應用度,都不算在這裡頭。你若想買什麼,也別忍著,讓許嫂子到管事那裡說一聲,自然有他們給你跑腿,帳都記在公中。此外每季做兩身新衣,到時候有裁縫來家裡,大家統一做,你若有什麼喜歡的樣式,只管與她們說。冬季的衣服已經做過了,因你當時沒嫁進來,我就讓人照著錦娘的身量做了兩身,你們二人身形差不多,一會兒你回去試一試,若有不貼和的地方,讓她們拿去改。」
另外又說了胭脂水粉,頭面首飾,綢緞綾羅等等每人的分例,直聽得青柳回了房,腦中仍是暈乎乎的。
回房後沒多久,許嫂子端著托盤進來,上頭是她這個月的月例,方才薛氏所說,這裡一應俱全。
青柳送走許嫂子,緩緩坐在桌邊,手上的翡翠鐲子在桌子上一扣,發出輕微的響聲,她嚇了一跳,忙抬起手來細看,見沒破損,才鬆了口氣。她不敢再戴,小心翼翼地褪下來,放在桌上。
又想起早上林老爺給她的紅封,忙從袖子裡拿出來,拆開一看,裡頭是一張銀票,青柳不識字,也從未見過銀票,不知上頭是多少銀子,拿著端詳了一陣,也放在桌上。
她看著桌子上這些琳琅滿目的物品,在今天之前,她從未見過這麼多好東西,更不要說擁有。
可她心裡卻無多少喜悅,她感覺自己好像踩在了雲端上,按理說該欣喜快活,但她卻一點也不踏實。
明明什麼也沒做,卻得了這麼多東西,她心中覺得有些不安。
她坐在桌邊想了許久,起身將翡翠鐲子和銀票收好,鎖在衣櫃最底下,又把許嫂子送來的東西一一收起來,然後才長長出了口氣。
怕薛氏擔心。送來的衣服鞋子必須得穿,但那些銀錢,她下了決心不拿出來用。如此,她才感覺踏實了些。
晚上飯桌上只有薛氏、林老爺以及青柳三人,林鴻一家子要在他岳家小住兩天。
吃過飯,青柳陪著薛氏說了會兒,便回房休息。許嫂子打來熱水,她洗漱完,給林大郎上了香,就躺下了。因昨晚一夜未睡,下午又沒好好休息,此時雖是在陌生的地方,她也很快睡熟了。
正院裡燈還亮著,薛氏正對著鏡子卸下釵簪,林老爺將外衣掛在衣架上,走過來熟練地幫她把後頭一個花鈿取下,將頭髮打散。
薛氏拿著梳子將長發梳開。
林老爺站在一側看她,忽然道:「湛兒媳婦如何?」
薛氏側頭瞧他,嘴角含笑,「是個好孩子,許氏說她今早來敬茶,都沒忘了給大郎上香,可見她的誠心。性子也乖順,聽我嘮嘮叨叨說了一堆話,也沒見她不耐煩。只是有些拘謹,中午陪著我吃飯,用了不少,晚上你一回來,她就不敢伸筷子了,可見是你這木頭臉,把兒媳婦嚇到了。」
林老爺眼中有幾分無奈,幾分縱容,「你若喜歡,讓她常來陪你。」
薛氏道:「這還用你說,我好不容易得了一個願意陪我說話的人,只要你別常來嚇她就好了。」
轉眼就是青柳回門的日子,早上吃過飯,薛氏把她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了她的裝扮,點頭道:「我已經讓人套了車,一會兒送你回去,回禮也都讓許嫂子送去你房裡了,你去看看還缺什麼。」
青柳道:「娘,就一小段路程,我走幾步就是了,何必麻煩。」
薛氏輕笑道:「不一樣,傻孩子,今天聽我的,讓馬車送你到家門口,以後你再回家,願意走就走,願意坐車就坐車。」
青柳聽她這麼說,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再推辭。
薛氏備了兩隻公雞,二十斤豬肉,二十個雞蛋,二十斤白面做禮,比尋常人家豐厚了許多,但也沒有太過,不至於讓人覺得扎眼。
青柳回房看過,又過來謝了她,才在許嫂子的幫助下,提著籃子出門。
馬車已經侯在大門外,青柳踏著板凳,小心地鑽進車裡。車子在碎石路上踢踢踏踏前行,她想起幾日未見的家人,心裡也有些雀躍。
昨晚青松便聽他娘說大姐今日要回來,於是一大早就蹲在門外等著,一直看向小遙山方向,脖子都快望長了。
他看見一架馬車駛過來,艷慕地看了兩眼,轉頭又繼續盯著來路。
直到馬車在他家門口停下,青柳撩起帘子喚他,他才愣愣地站起來,呆了一呆,一下子撲過去,嚷嚷道:「大姐!大姐!你回來了!娘——大姐回來了!」
青柳笑著摸摸他的頭,下了馬車,將車上的東西搬下來,請車夫先回去,晚飯前再來接她。
屋內周氏和青荷聽到聲音,全都跑出來。
青柳迎上去,「娘,我回來了。」
周氏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看,紅著眼眶道:「好、好……」
青柳今天穿一身寶藍色緞面襖子,正是前天新拿到冬衣,穿著竟很合身,腰間微微一收,讓她原本中等的個頭,也顯出幾分修長來。頭上仍是個中規中矩的婦人髻,只是梳了劉海,遮住額前的疤痕,一張臉比從前就多了些顏色。髮髻上戴著一隻玉蘭花銀簪,一隻梅花簪,耳朵下吊著兩朵銀丁香,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極惹人眼。
青荷也也激動得盯著她姐直看,好一會兒才道:「娘,先讓大姐進屋吧。」
「是是,」周氏忙抹了抹眼角,攬著青柳往屋裡走,「你爹已經念過好幾遍了,小松更是一大早就等在門外,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青荷青松提著回禮跟在後頭。
青柳先去房裡看了李大山,問他雙腿的情況。
李大山自得知青柳要給林大善人做大兒媳婦,就一直有些憂心自責,她嫁過去這幾日更是時時掛心,眼下女兒回來了,卻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免得她擔心,只笑道:「已經好多了,昨天你娘扶著我在地下走了幾圈,也不疼了。」
青柳喜道:「那就好,想來等過了年,就能痊癒了。」
周氏道:「你們姐弟在這陪你爹說話,娘去給你姐做點心。」
青柳拉住她的手,「娘,我回自己家裡,吃什麼點心呀,您別忙了。」
周氏不聽她的,徑直往外走,「這是規矩,可不能亂改。」
青柳沒辦法,只得讓她去了。她和李大山說了會兒話,也去了廚房。
周氏正坐在灶下抹眼淚,見她進來,忙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笑道:「還沒好呢,你再去屋裡坐坐。」
青柳搬了張小凳子,偎在她身邊,半個身子賴在她娘懷裡。她自小懂事,少有這樣嬌黏的時候,周氏忙將她摟住,心中越發酸澀。
別人家女兒回門,都是女婿陪著的,就她的女兒,孤零零一個人回來了,連她做點心,也不能做兩人份的。她心裡苦澀,卻不敢在青柳面前掉眼淚,免得惹得她也傷心,只得躲在灶下偷偷抹淚。
「他們家人……怎麼樣?」
「好著呢,」青柳輕快道:「公公看著挺嚴肅的,但是人很好,早上還讓我多吃點,婆婆更是和善,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小叔和弟妹們也很尊重我。娘,你不知道,我現在一個人住一個大院子,一天吃三頓飯,連洗臉的水都有人幫我打好了,我只要坐在就行,什麼活兒也不用干,用不了幾天,我就要變成小肥豬了!」
周氏失笑,「就你這麻杆,離肥豬遠著呢。」
「娘——」青柳不依地磨著她。
廚房外突然探進一個頭,青松做著鬼臉道:「大姐羞羞!這麼大了還撒嬌!」
青柳一下子站起來,佯裝要去打他,「臭小子,膽子肥了,幾天不見就敢笑話大姐。」
青松拔腿就跑,邊跑邊回頭,「大姐羞羞……」
周氏在後頭喊:「別跑了!地上滑,小心摔倒了!」
話音未落,青松腳下打滑,摔了個狗啃泥,他一骨碌爬起來,吐吐舌頭繼續跑。
青柳青荷和周氏在原地笑得直不起腰。
這麼一打岔,方才的愁緒就被沖淡了。
點心做好後,青柳在桌邊吃著,周氏和青荷整理她帶回來的物品。
周氏邊看就邊搖頭,道:「這也太多了,你怎麼不攔著你婆婆?」
青柳道:「她心裡有數呢,您收著就好。」
周氏道:「傻丫頭,給人看見你從婆家拿了這麼多東西回來,該說閒話了。」
青柳還未說話,青荷道:「娘,阿姐要是什麼都沒帶回來,那才要給人笑話呢。別人要說閒話,就給他說去,咱們還能掉幾兩肉不成?」
這些日子她也算看明白了許多事,想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差點被認為還算疼愛自己的奶奶賣掉,她就覺得不寒而慄。要是王氏當面找她說,為了治爹的腿,她又豈會不同意?別說是給人做妾,就算要把自己的腿給爹,她也不會多說什麼。偏偏王氏表面裝得慈愛,背里卻那樣逼迫她娘。
她算是明白了,如她娘這般,一味忍讓,一味好脾氣,只會讓人欺負到頭上來。日子是自己過的,你的苦別人不會幫你吃,你過得不好別人也不會心疼,那還在意外人的三言兩語幹什麼?
青柳意外地看了青荷一眼,沒想到一向內斂的妹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道:「青荷說的是,娘,這是太太願意給的,又不是咱們死乞白賴討過來的,咱們自己不虧心,就不怕別人說閒話。況且這也不是咱們一家的事,若給少了,林家面上也不好看呢。」
周氏聽她這麼說,才點點頭。說實話,與林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做親家,她心裡有些不安,畢竟兩家家境相差太多,在外人看來,定是他們家高攀了。若林家大公子還在,怎麼也輪不到她女兒進林家的門。
沒多久,她們奶奶王氏與兩個伯娘、連帶大伯家的堂妹青梅一起來了。
青梅一見青柳,就湊上來拉著她左看右看,嘴裡嘖嘖贊道:「大姐這身打扮,像個少奶奶一樣,真好看!」
她娘張氏便道:「什麼叫像少奶奶,你們大姐她現在就是林家的少奶奶了!」
青柳起身喊了人,笑道:「大娘說笑了。」
王氏看了看她,問:「林家待你怎麼樣?」
青柳只道:「挺好的。」又問張氏:「大哥最近怎麼樣?」
張氏便嘆了口氣,「不太好了,前兩天我聽他的意思,他東家想讓自己家一個親戚來店裡幫忙,打算把你大哥辭了呢!」
青柳微驚,安慰道:「大哥一向有本事,就算不在那家酒樓里做,也定能找到別的出路。」
張氏眼珠子一轉,試探道:「青柳,我聽說林家在縣裡有很多鋪子,不知道能不能——」
「咳!」王氏突然咳了一聲,將她的話打斷。
青梅疑惑地看著她娘,不知她要說什麼。
青荷則低頭看著手掌,當作沒聽見。
青柳只是含笑不語。
周氏一看場面沉默,忙問她另一個妯娌馬氏:「小柏最近怎麼樣?嫂子準備什麼時候去下聘禮呢?」
馬氏笑道:「七拼八湊的,總算把聘禮湊全了,這月十八是個好日子,等下了定,明年二月新人就能進門了。」
青柳笑道:「到時候二娘就等著在家抱孫子吧。」
馬氏搖頭笑,「哪有那麼好的命,只怕天天要在地里刨著了,不然怎麼養活那麼多張嘴。」
幾人坐了一會兒,因家中各自有事,沒多久就散了。
回到家裡,張氏嗔怪道:「娘,你剛才怎麼不讓我說完?」
王氏看她一眼,搖搖頭,「你也不看看清楚,就算青柳是林家八抬大轎抬進門的少奶奶,這過門才幾天,你說那話也太早了,何況她還不是。恐怕她自己都還沒在林家站穩腳,哪能幫你?」
張氏有些不甘道:「那青榆的事怎麼辦?就讓人給人辭了嗎?」
王氏道:「我看讓他回來種地也不錯,他和他老子兩個一起干,一年種個十幾畝糧食,不比在外頭好?」
張氏撇了撇嘴,沒說話,她可捨不得讓自己的寶貝兒子種一輩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