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留白的馬車在延康坊外就被攔住了。
大道的中央站著一名身穿青色布袍的中年男子。
寬闊的大道,他不閃不避,直接對著馬車車頭就來了
今天幫顧留白駕車的是高集安,原本顧留白琢磨完了玄慶法師的話之後,還想好好問問高集安高麗修行界的事情,沒想到還沒開始,就看到這樣一個攔路虎。
「誰啊這是?」
高集安勒停了馬車,他和顧留白看著這名中年男子都有些懵。
這名中年男子一臉冰寒,看著掀開車簾的顧留白,他眼中的怒火似乎要噴出來。
這弄得顧留白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失憶了,欠了這人幾千兩銀子不還,或者說偷了這人的婆娘。
他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中年男子。
這中年男子氣勢十足,但高集安和顧留白怎麼看這人都是沒有修為,連修行者都不是。
只是長安臥虎藏龍,顧留白倒是也不敢怠慢,下了馬車就問,「先生是?」
他問的客氣,但這中年男子卻是面孔都變得有些猙獰,「你便是顧十五?」
顧留白微皺眉頭,道:「正是。」
中年男子馬上就罵道,「我是你爹!」
顧留白聽得出他只是罵人,便淡淡一笑,道:「我爹已經死了。」
中年男子面目猙獰的接著罵道,「怪不得沒教養,下作!」
顧留白深知這種罵架要讓對方更生氣,自己就不能生氣,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道:「先生你挺有家教啊。」
中年男子果然更怒,叫罵道,「我難道罵錯了你不成!」
顧留白平靜的看著近乎咆哮的中年男子,道:「罵沒罵錯你至少讓我知道你是誰,阿貓阿狗都有名字,你是沒爹沒娘給你起名字的野種嗎?」
「你膽敢說這種話!」這中年男子雖然一上來開腔第一句就是我是你爹,聽上去不只是氣勢足,好像挺能罵戰的樣子,但被顧留白這麼陰陽一句,他額頭上青筋亂跳,卻是說不出什麼出彩的罵人話來,只是怒吼道,「好,我就讓你曉得你為何被罵,我是楊降。」
「楊降?」顧留白一愣,倒是瞬間樂了。
這不是那卡著自己兩門生意的長安租庸使麼?
對付楊降這事情,他是交給賀海心去做的,但具體怎麼做,他是點撥了一下賀海心,還讓安貴和兩個許推背的老兄弟一起去幫忙,至於要用到修行者的地方,他也不需要用自己的人,通知懷貞公主那邊就行了。
這楊降是個才子,斯文人。
眼下這樣暴怒,看來賀海心這些人辦事辦得不錯啊。
看著顧留白微笑,楊降更是暴怒,「你現在知道我為何罵你了?」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顧留白一臉無辜,「我不知道啊。」
楊降一愣。
旋即又厲聲道,「你敢做不敢當?」
顧留白的演技何等精湛,更何況他也的確不知道賀海心等人具體做了什麼,他便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我做了什麼?」
楊降又是一愣。
顧留白微笑道,「我雖然聽說過楊先生的名號,但和你又沒有什麼過節,先生這樣衝上來攔住我就破口大罵,似乎有些不妥。」
演戲歸演戲。
他畢竟在關外就已經是梟雄人物。
高集安給他駕車,他的馬車沒有明顯標誌,一早上他就直接去了大雁塔,然後在慈恩寺里直接上的馬車,返回延康坊,這一路上他都沒有露頭。
楊降此人連修行者都不是,官位又不高,平日裡又不巴結高官,楊降哪來的本事知道他在這輛馬車裡,哪來的本事可以在這種時候直接在這裡攔住他這輛馬車?
「你不敢承認?」楊降這個時候卻又回過了神來,他畢竟平時也不參合朝堂爭鬥,腦子裡也沒什麼陰謀算計,被顧留白的表情迷惑了一下,怒火只是略微壓下剎那,此時便又被怒火燒得幾乎失去理智,「你先前想要獨占拆舊換新的生意,過不了我這關,便讓幽州幾個小兒來尋釁滋事,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背後做那些齷齪事情的人,是受了你明月行館的幽州小兒指使?先前你在黑沙瓦嚇退吐蕃大軍,我倒是覺得你這延康坊的明月行館名副其實,但你為了泄私憤,一手就將滄浪劍宗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名聲毀於一旦,長安那些愚民還為你叫好,真的愚蠢至極!你毀的是滄浪劍宗麼?你毀的是我大唐洛陽的第一修行地!毀此修行地,今後我大唐要少多少震懾外邦的劍師?現在你為了逼我就範,居然欺負我家老母,不僅連之前一直幫我娘看病的那名醫官都不敢見我娘,就連她常用的幾種藥都買不到,就近那些藥鋪是最近壓根不進那藥麼?分明是你們暗中打了招呼,讓他們根本不賣!」
說到此處,楊降的五官近乎扭曲,「江湖人士械鬥尚且知道禍不及家人,你們這些人卑鄙無恥至極,你們那行館污穢至極,安敢叫明月行館,簡直就是鼠輩行館!」
楊降此人至孝,他為了母親才走仕途,平日清高且有正氣,若是在別的方面對付他,他或許還不至於如此憤怒,但此舉針對他母親,卻是讓他根本無法接受。
這簡直就像是把證據拍在了顧留白的臉上,但顧留白卻只是淡然一笑,道:「我在長安仇人不少,楊先生你的仇人應該也不少吧?」
楊降厲聲道,「你這小兒什麼意思?」
顧留白平靜道,「君子謀而後動,辨明真偽方可行,豈能因人隨意挑唆便如此興師問罪?倘若長安城中的官家都和你一樣,不講證據,只是隨便聽人說上幾句就信以為真,那光是長安的一日一夜,要出多少冤案錯案?」
楊降一呆,怒道,「你是說我不辨是非,冤枉你?」
顧留白淡然道,「我可以肯定,除了有人搬弄是非,憑嘴皮子說與你聽,你也沒有什麼確切證據,證明背後做事的人是我明月行館的人對不對?」
楊降一呆。
顧留白微微一笑,道:「楊先生你或許又要對我說,你相信和你說這些的人不會說假話,然兼聽者明,你若是做了斷案的官員,你自問你會因為某個人和你關係好,你就直接相信那人的話,將別人治罪嗎?」
楊降胸口如被大錘擊中,他看著顧留白,一時無話可說。
顧留白平靜的看著他,道:「楊先生,我倒是想知道誰和你說此事是我指使的,你不妨讓此人來和我當面對質。」
楊降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顧留白道:「你是想誆我說出此人姓名,好再讓人對付他麼?」
顧留白微諷的笑笑,道:「對付來對付去,我對付了此人,我便能達成我的目的,做成生意麼?」
楊降倒是被他說得有些動搖,「你敢發誓不是你乾的?」
顧留白淡然道,「你心裡頭認定是我乾的,我再發誓有什麼用?」
楊降僵在當地,過了數個呼吸,他看著顧留白,沉聲道,「我會查明此事,若是此事和你無關,我必定登門請罪,但若此事就是你做的,我定會大書特書文章,好讓天下人知道你到底是何等樣人。」
顧留白笑了笑,道:「如此甚好。」
說完他也不和這楊降說話,轉身上了馬車,讓高集安繼續驅車前往明月行館。
這大名鼎鼎的楊租庸使算是見過了。
但他對此人的評價一點都不高。
誠然任何朝代都需要這樣的人,但歷朝歷代,一身正氣且清高的人裡頭,也不缺擁有很高智慧的。
這和楊降的第一面,他甚至可以送楊降四個字,「無能狂怒。」
出了這檔子事,其實最為緊要的是解決母親的藥物問題。
但楊降這腦子是怎麼想的。
上來一通狂罵,只想著發泄怨氣,還是想將人罵得羞愧,就去賠禮道歉,然後保證下不為例?
顧留白的馬車還未到明月行館,他在車廂里就看到賀海心在明月行館門外等著了。
顧留白下了馬車,一邊朝著明月行館裡頭走,一邊也不廢話,平靜問道,「楊降母親這件事,應該是你們做的吧?」
賀海心回答得也極為簡單,「是。」
顧留白問道,「為何這麼做?」
賀海心道:「攻其死穴,我們跟著先生多日,也從先生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手段無好壞卑劣之分。」
顧留白笑了笑,道:「意思是最主要看結果?」
賀海心平靜之中蘊含著極大的自信,他緩緩點頭,道:「若是導致不佳的結果,譬如最終影響先生您的名聲,或者楊降的母親因為缺醫少藥而產生實質性的傷害,諸如此類,那這手段便不成,但若是最終能夠導致這樁生意很快能成,楊降此人又能因為此事略微處事圓融,能夠站在不同立場去看待事情,那這手段便是好的。」
顧留白心裡頓時有些感慨。
鄒老夫人辦的這兩所學院,培養出來的這些學生,真的有些不凡。
他看著賀海心,認真道,「所以接下來要做什麼,你已經有所布局了?」
賀海心頷首道,「能夠擊敗楊租庸使自己的固執的,從來只有他的孝心,然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想要讓他多看些事情,知道不是只有他有一個母親。我要讓他多看看長安的情緒,讓他看看別人的人生,他才會明白自己的一些固執在很多人的掙扎面前,不值一提。」
顧留白點了點頭,「你等會順便幫我傳個信給五皇子和懷貞公主,讓他們幫我查清楚,到底是誰告訴楊降我的行蹤。」
……
顧留白是在延康坊外就被楊降攔住了。
有人居然掌握清楚了他的行蹤。
雖然今日他早上出門並未做什麼特意的安排,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行蹤,但這說明這人盯延康坊盯得很緊。
他不喜歡被人盯得這麼緊。
因為萬一有所疏忽,可能就會暴露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楊降在回春醫館的門外也被人攔住了。
他是靠兩條腿走的。
從延康坊外走到安仁坊雖然不算太遠,但他心急,走得比跑都慢不了太多,到了這個醫館外已經滿頭大汗。
他此時雖然不像在延康坊外那麼暴怒,但心裡頭還是極其的不痛快。
因為棘手的事情並未解決。
他母親近些年手指關節經常疼痛,而且有時候經常會水腫,這是風濕之症,按理對長安的一些醫師而言不算難治的毛病,但他母親的腸胃虛弱,一些治療此症對症的藥物,吃下去之後卻會讓她上吐下瀉。
後來總算尋了張方子,其中幾種藥物價格也不貴,每隔一個月熬個幾貼吃完,倒也能夠保她不受此症困擾。
但誰能想到會被人使這樣的陰招!
他從延康坊回來,是想到回春醫館裡再去罵人。
他不相信這麼大的醫館,之前沒有一次會斷貨,這次卻突然告知沒有了,另外那些藥材鋪子沒有也就算了,但回春醫館一向以品類齊全而聞名長安,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回春醫館要麼就是被人收買,要麼就是被人威脅,勒令不准售賣這幾種藥物。
「你這狗東西!」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還沒有罵人,他就已經被人在醫館門口攔著罵了。
他看到拉住自己的是兩個農夫,這兩個農夫還完全面生,他便下意識的怒甩袖子,「你們兩個是不是認錯人了?」
「你難道不是楊降麼?」這兩個農夫更怒,唾沫星子都噴了他一臉。
楊降一愣,「你們因何事罵我?」
兩個農夫都是怒不可遏,異口同聲,「你這狗東西,就你是娘生的,別人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不是?」
楊降心裡本身也不舒服,此時這罵得不清不楚,頓時也讓他完全喪失了理智,咆哮道,「你們到底罵的什麼東西!」
左邊那名農夫更怒,「罵的就是你這個狗東西,要不是你得罪了人,弄得回春藥館好多藥都斷了貨,我們怎麼會買不到救命的藥!」
楊降雖然暴怒,但卻不笨,瞬間就反應過來,「是誰挑唆的你們,你們怎麼知道是我得罪了人才導致回春藥館停止售賣那些藥材?還有,你們不去找讓回春藥館停售那藥材的元兇,你們找我在這裡罵是什麼意思?」
「虧你也是個讀書人,胳膊拗不過大腿你不知道!」一名農夫怒罵,「回春藥館的東家都得罪不起的人,我們能對付得了,我們去找這人算帳,然後我們被打死,我們家人你養?我們病重的母親你來救?」
另外一人也怒罵,「你是不是做學問做傻了?找這背後的元兇,哪怕你真找出來,再去告官,那要多少天?你能熬得過去,我娘熬不過去!」
楊降滿腔怒火,但是此時這怒火對這眼前兩個人卻是發不出來,「我來此處,就是要質問回春藥館,就是要讓他們售賣那些藥材!」
「質問有個屁用!他們得罪不起,你得罪得起!」兩名農夫指著楊降罵,「我們來時他們就說清楚了,你若是不改主意,他們始終沒法賣這些東西,他們今天賣了,明天就會被找個由頭給關了,到時候會害更多人。」
楊降氣得手足冰冷,「如此就向強權屈服?心中沒點道義嗎?」
「道義?」
他剛說出道義二字,正巧後方不遠處已經趕來一群人,為首一名老者大聲冷笑,「楊租庸使你想要看道義是麼?那你有沒有膽量隨我去看看道義?」
楊降轉過身去,看見這名頭髮已經全部雪白的老者時,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老者看上去至少七十有餘,面容對於他而言完全陌生,但這老者看著他的目光,卻像是看著一個殺父仇人一般。
「你又是何人?」
他渾身都有些冰冷,身體微微發顫。
「你先不用管我們是何人,就勞駕你再多走兩步,跟我們去看看。」這老人看著他,「你看過之後再說道義二字如何?」
楊降看了一眼醫館內里,只見醫館內里的那些人看著他就和瘟神一樣,他一咬牙,道:「去哪裡?」
老人和他身後一群二三十個人轉頭就走,「就在後面不遠的巷子。」
楊降只覺得今天的事情都不可理喻,他儘可能的讓自己恢復平靜,跟在後面。
那兩名農夫也跟在,嘴裡還在不斷咒罵。
的確只隔著兩條胡同。
順著一條小胡同走進去,楊降就看到一排顯得十分破落的院子,這些院子的有些屋面甚至有了不小的破洞。
楊降看著頓時愣了愣,他之前從未進過這裡,但在他看來,這種院子按理是不會住什麼人的,但此時這些院子裡明顯住的人還不少。
「楊租庸使,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老人看著楊降發愣,頓時就冷笑了起來,「延康坊的那些年輕人將帳本和文書給你看,我們這的事情上面寫的清清楚楚,結果你不知道這地方,那楊租庸使,你看的到底是什麼?那麼多字,那麼多帳目,你難道在這上面只看到了你的清名二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