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家來人,顧留白倒是一點都不意外。
王夜狐死後,清河崔氏又垮台,李氏之下,長孫氏在大唐的氏族之中也已經是一家獨大,長孫無極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今日城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長孫無極不管,那似乎不太可能。
但他的確沒有想到,長孫家來的人一開口就是這樣的一句話。
這充滿了赤裸裸的,以命相搏的殺氣。
顧留白頓時肅然,他想了想,看著這名面相儒雅,但一開口卻殺伐氣息極重的男子,說道,「容我猜測一下,大唐開創前所未有的盛世,這是你家老爺子和開國皇帝他們的榮光,但今日平康坊的生祭造煞,也註定是要記載在史冊上的。盛世而妖人為禍,在他眼皮底下這麼做,讓他極為生氣。」
長孫盛頷首道,「顧先生你說對了一半。」
這種時候顧留白一點不敢開玩笑,認真道:「願聞其詳。」
長孫盛聲音微寒道,「楊氏餘孽夥同妖人,生祭造煞來破壞大唐氣運,這是其一,在幽州、扶風、南詔作亂,以滋生邪祟,增長邪道氣運,這是其二。想等著我家老爺子歸天,等他死的時候再作大亂,這是其三。」
顧留白心中一動,出聲道,「長孫兄,你們是已經發現了些風吹草動,聽你這意思,楊氏在這種時候發動生祭造煞也有長孫老爺子要離開世間的緣故?」
長孫盛眼中升騰起怒火,他緩緩點頭道,「楊氏不惜折損最後的福緣,以文帝留給他們的最後氣數造就邪帝,這尊邪帝潰散之後,元氣散於平康坊,平康坊自然變成那些邪道術士的最佳修行之所,他們以此手段,來引聚那些妖人進入長安,這些江湖妖邪術士許多道術都源自太平道、五斗米教,許多都練就一些詭異的保命手段,移魂之術,有些妖道死後都能形成煞物作祟,而且這些妖道形成的邪祟,恰好也妨礙我家老爺子的修行門徑,無論是這種妖道在長安傷人多了,或是死的妖道形成的邪祟之物多了,都能對他的修為造成不利影響。平時只是修為受影響,但老爺子正好到了油盡燈枯的關頭,不僅要提前離開世間,而且他死之後,這些妖道肯定要爭奪他的氣數,他神通一散,那些陰兵若是被拘,不知會被這些妖人煉成什麼東西。」
顧留白想到地宮之中所見長孫無極出手時那陰兵過境般的景象,又想到自己壇城之中那五臟神,他便有些凝重起來,「太平道、五斗米教這種路數的修士按理早就式微,怎麼,修行這種路數的修士為數不少麼?」
長孫盛看著顧留白,道:「當年太平道張巨鹿起兵時,也沒人覺得太平道有多厲害的氣數,但最終張巨鹿雖未成天子,卻是硬生生葬送了東漢氣數,讓東漢名存實亡,最終分裂。太平道也好,五斗米教也好,之所以無法禁絕,一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有什麼山門,且沒什麼嚴格意義上的禁術,都是各自師傅傳弟子,隨便傳承,沒有什麼內門中人約束,所以誰也不知道各種法門開枝散葉,到底有多少脈的傳承。二是他們這種師傅帶徒弟的修行傳承,很多一開始都是混口飯吃,不像我們大唐正兒八經的修行地,都奔著什麼六品七品八品的修,他們不講究什麼體系,甚至傳徒弟或是得了什麼法門,都是偶然的機緣,有的師傅傳弟子,都不能算是有一套完整的法門,都可能只有一丁點的手藝,一些零散的招數。江湖郎中、戲台班子、神婆野道,好多這種人就是得了點太平道和五斗米教的一些手段,混得比尋常那些農戶好一些而已。但這些人作亂的時候,卻也委實不能小看了。」
頓了頓之後,看著顧留白聽得認真,而且十分贊同,長孫盛便知道這少年的確和他認識的那些門閥子弟截然不同。
甚至他隱隱覺得,這少年的成長經歷甚至與他說的這種人有些類似。
他便耐心的慢慢說道,「這些人和正兒八經的修行地出來的修士最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們就像是餓極了的老鼠,為了一口吃的就會瘋狂,丟命也不怕。我們長安洛陽的這些修行地的修士,只要修行夠刻苦,天資足夠,你但凡表現得比同門略強一些,就絕對不會缺修行法門。但這些江湖術士不一樣,他們知道手段越高明,日子就能過得越好,但對於他們而言,別人的修行法門,尤其是他們的這些陰邪的修行法門,都是各自的寶貝,都是極為難得的,越是如此,他們經常要面對同道的好勇鬥狠,所以但凡有提升自己本事的機會,他們就會變成這種餓極了的老鼠。」
顧留白聽到此處才點了點頭。
基本和他所認知的差不多。
這種平時隱匿在民間混飯吃的修士,和他熟悉的關外的那種馬賊、鏢客之類的修士還不一樣。
關外的那種馬賊和鏢客,平時要面對的都是遭遇戰。
其實真刀真槍的廝殺,反倒像是軍隊的殺伐。
但太平道、五斗米教這種傳承,隱匿在民間的江湖術士,真刀真槍廝殺的本事恐怕沒有幾個厲害的,但大多都擅長暗算、陰邪手段。
這種人大多未必能算得上厲害,但各種害人和陰人的手段太多了,倒也不能小覷。
而且若是一處地方匯聚的這種人多了,裡面保不准有些厲害角色,而且說不定會養蠱般催生出一些厲害角色。
這種人最令人覺得討厭的地方,是長安的厲害修行者久受監管,且都有各自謀生的手段,隸屬於各門閥,都不會拿手段害不相干的普通人。
但這些人其實平時對付修行者倒是少,還真是對付普通人多。
點了點頭之後,他看著長孫盛道,「你家老爺子的神通我看過,他的那些英靈讓人佩服得很,別說是他不想讓這些英靈淪落成別人用來害人的邪祟,我聽了也不樂意。你只要告訴我他準備怎麼做就成,我肯定出力。」
長孫盛平靜下來,道:「老爺子和李氏已經通過氣了,他也知道你要暗中跟隨裴國公出征,但長安的隱患不除,你們出征也不安穩,所以大軍開拔的時間會略微延後到等他這事情了了之後。他說大概十天。」
「十天?」顧留白深吸了一口氣,他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想著長孫無極當日的模樣,誰能想到,這位真正堪稱柱國的存在,竟要在十日之內離開世間。
「十天。」長孫盛深吸了一口氣,眼中儘是殺意,「在我家老爺子看來,楊氏也好,背後還有什麼人也好,以平康坊為餌,引來的這些江湖宵小會源源不斷,如同黍米田之中的蝗蟲,又如山林之中的麻雀,一時半會是滅之不盡的,不過羽道人的那地宮也好,這次楊氏的生祭造煞法陣也好,倒也點醒了他。若是一次性將趕來進入長安的妖人全部點了天燈,應該也足以震懾宵小,而且順勢可以拔除平康坊的隱患。」
顧留白大吃一驚,「你家老爺子也要學楊氏,將自身給祭了?」
長孫盛異常緩慢的點頭,道:「他會在接下來第十日的正午,離開世間之前,行一場法事,為長安驅邪,為大軍出征而祭。在這十日之內,他要你配合他演戲,你要儘量和一些道宗的門人,顯得你們在平康坊周遭不斷誅邪,捕殺這些妖人。」
那些妖人來爭奪氣運,如餓急了的老鼠。
他和道門的一些人,要和這些人鬥智鬥法,讓這些人覺得長安已經在盡力應對,要將他們一個個找出來殺死。
老鼠一個個捉。
但誰能想到長孫無極卻這麼大手筆。
他要一次性將進入長安的這些吸食平康坊那邪帝氣數的妖人全部點了天燈!
顧留白想明白了。
但他隨即明白了另外一層意思。
長孫無極這樣做,同樣也能讓靜王妃變得更加安全。
在離開世間之前,他讓顧留白又欠了他一個很大的人情。
那長孫無極最大的目的,自然是為了長孫細雨。
「請長孫兄告訴你家老爺子,我一定盡心盡力。我很感謝他。」
他認真的看著長孫盛,說道,「還有他其它希望我做的事情,你也請他放心,我不會怠慢。」
長孫盛似是知道顧留白會這麼說,他看著顧留白,認真說道,「我家老爺子說,這次你隨軍出征,能將長孫細雨帶上,就將她帶上。她這一輩子沒什麼別的志向,就想和郭北溪他們學學。隨軍出征,這應該是她想做的事情。」
「這是求之不得。」顧留白認真的行了一禮。
他真的都不好意思得了便宜還賣乖。
多一名八品大修士隨軍,這簡直就像是天上掉胡餅,傻子才拒絕。
長孫盛站了起來,告辭離開之前,他又認真道,「我家老爺子說,生祭造煞,斷送楊氏福緣這手段固然狠辣,但楊氏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徹底影響李氏根基,所以之後必有更厲害的手段。此次出征,千萬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