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里,漁陽郡的東街諸多巷子裡的鋪子生意都顯得有些冷清。
戴著竹笠,穿著蓑衣的安知鹿走進一座名為冷香居的鋪子,被一名夥計領著上了二樓一間雅室。
楊燦正安安靜靜的坐在裡面翻看著一些帳本。
安知鹿在雅室門外將竹笠和蓑衣掛起,在楊燦對面坐下之後,才忍不住問道:「這鋪子是你的?」
「是。」
楊燦微微一笑,看著安知鹿道,「你自幼在市井長大,所以看你之前的選擇,你倒是也十分清楚,行軍打仗最吃錢財。其實我們楊氏之所以還有這一脈苟延殘喘至今,還能積累些勢力,養出些死士,和我楊氏那兩個皇帝喜歡鋪張浪費倒也不無關係。」
安知鹿有些不解,道:「反而因鋪張浪費得了好處?」
楊燦笑道,「大隋最後那幾十年,但凡有什麼重要的節慶,皇帝就喜歡焚香。你像這件冷香居裡面,每一塊沉香都貴的很,哪怕漁陽郡、幽州城的達官貴人和富商豪門,一年也最多用個半斤一斤的,平日裡用些粉末或是切個小塊用來薰香而已。但我們大隋的皇帝那手段就很嚇人,都嚇壞了史官,連史官都花了很多筆墨大書特書。你看看現在的史書上都記載得清楚,隋朝宮中每年過年『燃庭燎』時,宮殿廣場上都設幾十處火焰山,每一堆火山都是好幾車沉香木加甲煎香。一個晚上就要燒掉兩百多車沉香,兩百多石甲香。」
安知鹿聽得臉色微變,道:「若不是您親口所說,若是在平時我聽到這樣的說法,恐怕以為純粹是吹噓。」
楊燦也是異常感慨,道:「便是在我們楊氏後人看來,此舉也是奢靡到了極點。別說一晚上燒兩百多車上好沉香,其實我不妨告訴你,現在別說在大唐的其它大城,便是長安洛陽加起來,那些個經營沉香的鋪子,庫房裡的存貨加起來,一時半會也湊不出兩百車上好沉香。」
安知鹿沉默無語。
從安貴的信箋之中,他已經知道了長安的奢華,但隋朝皇帝的這種奢靡,還是超出了他想像的極限。
楊燦慢慢的接著說道,「哪怕只是每年將這些沉香和其它香料賣掉,錢財都給軍方發餉,李氏估計也難以輕易從楊氏手中奪得江山,這些純粹燒掉的錢財,不知可以收買多少人的忠心。但有時候就是這麼可笑,我們這皇帝燒沉香,香氣沖城,也將這沉香燒出了名氣。而且每年被他消耗太多上佳沉香,導致沉香越來越稀缺和名貴,到了我們楊氏丟失江山的時候,金銀財寶誰都盯著,但世上絕大多數人倒是不如我們楊氏的人懂這些香材原料。我們這一脈,就是靠著某處港口未被人注意到的幾個堆放朽木的庫房,才得以苟延殘喘。」
安知鹿聽明白了,他看著楊燦道,「你們大隋的楊氏皇帝雖然奢靡無度,就像是自個燒掉了江山,但他的這種喜好,好歹也在某個地方留下了幾個價值連城的庫房。你說的那些朽木,其實都是價值連城的沉香香料吧,正是被他燒出了名氣,這些香料也價值驚人,你們圖謀事情起來,便也有了一定的本錢。」
楊燦點了點頭,道:「自隋以後,其實海外出產的上品沉香也已經變得稀少,我們但凡要用錢時,便向大唐的諸多大城之中少量供給上品沉香,這些年來,上品沉香的價格只漲不跌的。」
安知鹿苦笑了起來。
他自幼過的都是恨不得一個銅子掰開成幾個銅子花的日子,他很難想像這種生來就守著金山銀山過日子的生活。
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楊燦問道,「我聽說了長安生祭造煞法陣的事情,那引靜王妃去劉氏上色沉香鋪的一屋子沉香,那應該也是你的手筆?」
楊燦平靜道,「那種品級的沉香,市面上十有八九都是我們所出,在裡面做些手腳,對於我們而言不難。世上越是名貴的東西,世上的人就接觸的越少,就越是難懂。」
安知鹿微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接著問道,「但按我所知,你們消耗了兩件神通物,造成了一尊邪帝,卻依舊沒有能夠殺死靜王妃,如此布局卻以完全失敗告終,那您還有信心在這邊推動我起兵?」
「你是得知了這些消息,所以有些沒有信心?」楊燦笑了起來,「怪不得平日裡都是我去找你,今日你倒是主動找上門來。」
安知鹿微微蹙眉,也不掩飾,道:「我這次主動上門來找您,其實倒也不是對您沒有信心,其實主要是有兩個地方一直沒想明白,第一個就是按你所說,打仗最耗錢財,其實光靠著幽州這邊的富商、氏族出資,再怎麼樣都是干不過李氏的。但現在我弄明白了,您手裡頭握著一條財路,如果我沒有猜錯,這麼多年來,您這一脈不只是靠著大隋留下的那幾倉庫沉香,而是你們原本就是這樁生意的行家,既然這些上品的沉香大多來自海外,而海外又恰恰是大唐難以管轄之地,所以你們是將這海外的生意都獨攬在自己手裡了吧?」
「你的猜測不差。」楊燦也不隱瞞,淡淡一笑,「海外那些專營此種生意的商號,基本都是我們管轄。」
「那這打仗錢財消耗方面,我便想得明白了,怪不得您稍微使力,就能輕易籠絡那些山匪,形成聯軍。」安知鹿看著楊燦,接著道,「但還有一個地方,我總覺得,哪怕我們打仗不缺錢,軍隊能夠和李氏的軍隊形成對峙之勢,但我們幽州起兵,我們這邊修行地遠比不上長安,你們連這樣的生祭造煞法陣都沒有起到用處,相持時間一長,光是修行者這方面,我們這邊必敗無疑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楊燦又笑了起來,道:「你是想問我,哪怕軍隊方面能做到不輸李氏掌控的軍隊,但修行者方面如何鉗制他們。其實哪怕能殺了靜王妃,這方面也是沒辦法。」
安知鹿面色頓時有些難看,「沒辦法?」
楊燦平靜道,「你消息也算靈通,可能你很快就會知道,長安道宗要設普天大醮,顧十五會成為道宗道首。而且你會發現,原本我們想推動旁門左道和道宗之爭,來牽制住長安道宗和諸多劍宗的修行者,但顧十五現在升任道首,他很快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你這麼一看,就越發沒信心了。因為你會感覺顧十五可以很快調動許多宗門的修行者。到時候扶風、南詔方面恐怕就先受其害。」
安知鹿看著楊燦的臉色,心中倒是略定,「您是已經有別的計較?」
「其實無論怎麼設計、收買,再有什麼精妙絕倫的點子,在李氏已得民心,大唐大多數尋常百姓都覺得小日子過得下去的情形之下,為李氏效力的修行者數量,對於我們而言,終究是占據壓倒性優勢的。」楊燦道:「在我們的算計之中,我們其實從未想過在修行者數量這方面占到一些便宜,其實算過了無數種方法,推動你這樣的大氣運者起兵,最終成事,其實只有一種方法。」
安知鹿心神有些震顫,道:「什麼方法?」
楊燦道,「大唐百姓稱大唐皇帝為聖天子,唯有讓聖天子失聖,讓百姓對他心生疑慮,才有可能讓李氏失民心。」
安知鹿眼睛微微發亮,「唯一的辦法,就是算計皇帝?」
楊燦道:「皇帝已經許久沒有在大唐任何盛會上面露面了,此次大唐各地三處叛亂,為了利於大軍開拔,不讓修行界生亂,所以此次道宗普天大醮,皇帝會主持開壇。那這對於我們而言,便是天賜良機。甚至可以說,如果此次圖謀不成,那你起兵也沒有意義,但此次圖謀成了,你才具有和李氏爭奪江山的真正本錢,你最後若是能夠發兵長安,也有了正當的理由。」
安知鹿聽得心中無限感慨,忍不住道,「原來這裡面,竟然有這麼多的門道。」
楊燦忍不住笑了笑,道:「你不是也學的很快麼?」
安知鹿認真道,「自幼所見太少,以至目光短淺。」
楊燦淡然道,「你現在既然已經解決了心中困惑,想清楚了你要走的是什麼樣的路,接下來遇到一些事情,便不要再內心糾結。這是爭奪江山的大事,必定伏屍百萬,血流成河。要成這種大事,必須心狠手辣,親兄弟、父兄都能殺,更何況旁人,若是有一天我都成為你坐上龍椅的阻礙,你連我都可以殺。」
安知鹿搖了搖頭,「若我真能做到那一步,那到時候我讓師尊您坐上龍椅就成。」
楊燦微嘲的笑笑,道:「不管你說這些話是出自真心還是不放心,我不妨告訴你,若是真付出了無數代價,甚至付出了許多身邊人的生命才走到那一步,到那時候,你不會甘願放開那張龍椅的。至於我,我早知楊氏福運已散,我若坐龍椅,也是橫死之局。我做這麼多,只是要為一些死在李氏手中的家裡人,討回舊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