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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血泊

2024-08-16 13:01:09 作者: 午夜妖
  第29章 血泊

  燭火在輦輿內冷寂地燒著,暗紅的血泊映著陸綺頎長的影。

  她在堆積的屍血中坐下,交迭雙腿,襟擺自然而然向兩側分開,修長的線條畢露無疑。

  她是遍地鮮血的主人,卻沒有一點殺意,更像一行清麗的詩。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篡改過你的記憶……』

  這句話在蘇真的腦海中迴響。

  「原來這些都是你有意為之。」蘇真慘笑。

  「這是考驗。」陸綺說。

  「考驗?」

  「在溪流之畔,我曾說過,我要尋一位親傳弟子,我看中了四人,只是不知該挑選哪個。於是我設置了這場考驗,看看究竟誰有資格得我的真傳,而在這批弟子裡,我最看重的就是你。」

  陸綺柔聲說起一切,又用匕首般的結語斬斷:「現在,考驗結束了。」

  蘇真沉默不言。

  他自以為的決心、勇氣乃至向死而生的瘋狂,原來都在她人的擺布之中。

  他從不曾掙脫過。

  來到這個世界後,蘇真無數次感到無力感,這一刻,它們一股股地匯聚成滔天的洪流,幾乎要將蘇真衝垮。

  憎惡與恐懼在心底糾纏,蘇真的萬語千言在胸腔碾碎,只迸出兩個字:「妖女。」

  陸綺微笑著收下了這份讚許。

  「伱不想知道,你有沒有通過考驗嗎?」陸綺問。

  蘇真默然。

  陸綺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對你很滿意,除了最開始險些說漏嘴外,你做的都很不錯,你待人很好,身邊的人都願意幫你,這份乖巧或許是你的偽裝,卻也能親和人心,封花對我都沒個笑臉,卻願意同你結交,這讓我很意外。

  而且,你很有義氣,明明怕得要命,卻願意捨命去救南裳,方才,你甚至敢將刀刃捅入我的身軀。這一路隱忍,你雖有所急躁,卻沒輕舉妄動,時機真正來臨時,你也沒有將它錯過。

  余月,我對你並無不滿之處,若我當真厭惡你,你早就與那些人一樣了。」

  陸綺垂下眼帘,雙眸映著滿地屍塊,平靜無波。

  「所以呢?」蘇真問。

  「什麼所以?」陸綺反問。

  「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

  「你猜猜看?」

  陸綺始終勾著微笑。

  「……」

  蘇真摒去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說:「現在,你打算真正施展妖術,篡改我的記憶,對嗎?」

  「妖術?」

  陸綺笑意更濃,風致嫣然,說:「這是我學會的第一道法術,我將它視若仙品,自幼苦修,至今已一百二十餘年,如今西景國內,很難找到比我更會篡改記憶的人了。」

  蘇真感受到了她的驕傲,忍不住問:「這個世上,身份可以是假的,過去可以是假的,記憶也可以是假的,那還有什麼是真的?」

  「糾結真幻毫無意義。」

  陸綺輕搖螓首,說:「想要擺脫仙人的掌控只有一種辦法——成為仙人,待你與我平齊,或者更高,我自然就無法擺布你。你在最弱小的年紀執迷於真幻究竟,反而耽誤大道。」

  「怎麼沒有意義?認賊作父,認妖為母,人怎麼能活在這種假象里?」蘇真發出困獸般的低吼。

  「我沒有興趣做你的母親。」陸綺淡淡地笑。

  蘇真牙齒咬的咯吱作響,他能感覺到他攙扶的封花也在發抖。

  封花仰起頭,臉上充盈著殘忍,她說:「陸綺,你篡改一切,擺布一切,掌握的,也不過是對弱者的生殺大權而已,在你之上,也會有更強大的存在像擺弄玩偶一樣擺布你。」

  「當然,哪有人是自由的?」

  陸綺非但不覺得羞辱,反而覺得封花問了個極其愚蠢的問題,很是失望。

  「是大宮主?」封花問。

  「那個丑物在被道士削成人棍之後,我就再沒將他放在眼中了,一個不自知的傀儡,竟還妄圖監視我,呵,我順從的也從不是他,而是九妙宮的秩序,這是我的宮殿,我會像善待女兒一樣善待它。」陸綺說。

  「那是誰?」封花問。

  「我不知道。」陸綺回答。

  「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陸綺只是笑。

  蘇真想起了那日破開天穹撕裂大和尚的蜘蛛爪,以及那煮沸油鍋般的聲響,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匱乏的文字根本無法描述他的所見所感。

  西景國似乎飄滿了這樣的陰影,恐懼揮之不去,真相則與他相隔萬里。

  「被擺布的時候,你不覺得害怕嗎?」蘇真忍不住問。

  「當然會害怕。」

  陸綺解開被刀刃撕破的紫袍,將其輕輕鋪在一旁,黑色的殺手服將她身軀緊裹,苗條動人的曲線天生就是一道魅惑的咒語,她繼續說:

  「可害怕有什麼用呢?我只能擺布你們得到快樂,以此來消解這份恐懼。」

  「真無恥。」

  封花嗤之以鼻。

  「當然。」

  陸綺坦然:「只有足夠強大的人才能在西景國踐行善良,我還遠遠不夠,道德於我而言只是累贅。」

  封花雙目泛起血紅。

  陸綺與這雙仇恨的眼眸對視,說:「還有,封花,你可沒有資格與我說這些,你是我親手訓練的殺手,刀下的亡魂可一點不少。」

  「你……」

  封花想說什麼,卻無法開口,連同她的質問也顯得潰敗:「你當年為何要殺我全家,也是為了你所謂的快樂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

  「為了復仇。」

  陸綺的聲音忽然變得凌厲,像能斬斷一切。

  「復仇?」

  「那年冬天,老爺新娶的姨娘將我叫到了後院去,她撫摸著我的臉說『等你長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著你這狐媚子長大,姨娘只會老得更快啊』,我預感到什麼,哭著求她,說老爺只是將我當女兒養的,姨娘聽了咯咯笑個不止,附在我耳邊,說『那真是巧哩,老爺也喜歡讓我喊她爹爹』。」

  陸綺微笑著重複封花說過的話。

  她的笑越來越淡,封花的眉越蹙越緊。

  「那日風饕雪虐,被打暈的我在麻袋中醒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寒冷瞬間浸上來,像數百根釘子同時打進身體,那一刻,我不指望誰來救我,我只希望我不曾醒來,至少這樣的死亡能減去許多痛苦。」陸綺笑的淒涼。

  「這,這不是……」

  封花說不出話,這是她曾經被篡改的過去,她本以為這是陸綺憑空捏造的,沒想到……

  「這不是你的過去,而是我的,若非恩人搭救,我早已死在那年冬天。」

  陸綺緩緩說道:「當然,對於幼年的你而言,這已是百年前的往事,你的家族欣欣向榮,每逢大祭之日,還會受王族之邀獻上儺舞。我血洗家族的那天,天降大雪,你們正在排演今年的大儺戲,血在猙獰的儺面里化開,在急促的鼓聲里濺開,將這祭祀之舞變成了一場活祭。

  你的父親跪在我面前,磕得頭破血流,他細數了幾十年的罪孽,也沒弄清楚我到底是誰,他當然弄不清楚,那可是一百年前的事啊……

  所以,封花,你明白了嗎?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是那個最懂我的人。」

  封花啞口無言。

  她一直以為的自己的過去,原來屬於陸綺。

  她當然懂那份恨意,無數個夜晚,她都會夢見姨娘刺耳的笑,夢見那日的嚴寒和擇萬物而噬的濤聲,仇恨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燒,從未熄滅,她想,總有一日,這份罪孽會以血清洗。

  可這一切原來與她無關,她反而是那個家族的大小姐。

  她生來美麗,修長的雙腿更是為舞蹈而生,家族對她寄予厚望,認為她會將這古老的儺戲發揚光大。

  這也是陸綺斬斷她腿的原因。

  此刻。

  封花真正讀懂了陸綺的笑。

  ——她們明明是血海深仇的死敵,可偏偏在這一刻,她們打破一切隔閡,心與心貫通。

  封花厭惡這樣的感覺。

  卻無法擺脫。


  命運的紡錘不曾停歇,已將她們的骨肉紡織在了一起。

  可是,陸綺為什麼要等上足足一百年才來呢?

  她提刀出現時,當年害她的人早已成了冢中枯骨,她究竟是在向誰復仇?

  封花覺得這其中還有蹊蹺,可疼痛與疲憊阻斷了她的思考,她失魂落魄,只輕聲問:

  「這就是宿命麼?」

  「宿命?」

  陸綺眼眸的淒色消失不見,她說:「最無趣的修士才喜歡終日談論宿命,命運並不存在,相信命運的人大都只是想給一生的苦難尋個註解,於是甘願匍匐在那個不存在之物的腳下。許多大仙人喜歡宿命,喜歡的也不是宿命本身,而是那些充滿宿命感的美。」

  「……」

  心靈相通不過剎那,封花很快捉摸不透眼前的女子,「你也不相信宿命麼?」

  「當然。」

  「那你修行是為了什麼?」

  封花分明記得,第一次握刀時,陸綺對她說,修行是為了打破宿命,原來,那只是激勵她的言辭麼?

  「為了尊嚴。」

  陸綺昂起頭,雙眸再度亮起點燃冰河般的火焰:

  「每個人在不同的階段都被不同的欲望俘獲著,小時候,我渴望每天都有飽飯;長大些,我希望有一個安寧的修行之地,不被打擾;道法小成,我開始爭強好勝,想要擊敗一切可以擊敗的人,想要至高無上的權與力。

  但歸根結底,我要的都是尊嚴,我要有尊嚴地活在這個世上,不對任何人奴顏卑恭,不受任何人擺布差遣,天不可攔我,地不可收我,我要走怎樣的路,也只能由我自己決定!」

  這些話不知道積壓在她心頭多久,這是她第一次坦露心跡,她紅唇微微顫抖,多年靜養的仙姿竟都有些失態:

  「不僅如此,我還要勘破一切真相,拂散一切謎雲,這便是聞道!我輩修道之人,無論善惡,都該有聞道之欲,聞道之後,死有何憾?」

  封花一時無言。

  良久。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封花悽然一笑,她的恨不會因為陸綺高遠的理想而消解,相反,隨著她袒露心扉,這份恨反而更有跡可循:

  「這些虛無縹緲的崇高念想,反而給足了你行惡的理由,你以此來問心無愧,實是自欺欺人。」

  「問心無愧?慚愧是稚童的病症,我已經九十多年不曾有過。」

  陸綺平靜地說:「終有一日,我會成為真正的仙子,溫柔、善良、聖潔,我會領受世人的愛戴與讚美,會成為西景國的榮耀。今日與你們講這麼多,只是寂寞作祟,我已經好久沒有真正與人說過話了。」

  「……」

  封花心力交瘁,不知該問什麼。

  蘇真依舊攙扶著她,他能感覺封花的身體正在變冷。

  「余月,我剛剛說了,我很喜歡你,只是可惜……」

  陸綺垂目看著那塊斑點如雪的溪石,嘆聲輕柔:「可惜,你偏偏是個萬中無一的太巫身,你讓我分不清,你這樣的怪胎,究竟是收為弟子更值得,還是鍛成兵器更值得了。」

  「讓我做你弟子吧。」蘇真說。

  「哦?」

  陸綺有些驚訝,以為他要求饒。

  「我是怪胎,你是賤貨,我們很合得來啊。」蘇真冷笑。

  陸綺也笑了,花枝亂顫,她挑起蘇真的下頜,說:「妹妹的嘴巴倒是甜呢,讓我嘗嘗?」

  蘇真可享不了這樣的「艷福」,陸綺的挑逗徹底點燃了他壓抑心頭的火,蘇真什麼也沒想,一拳對著陸綺砸去。

  可惜這不是電影,屈辱與絕境裡,憤怒的拳頭沒能覺醒出匪夷所思的威力,他竭盡全力的揮擊被陸綺輕而易舉地接住,甚至輕浮地把玩起來。

  封花也生出求死之心,她單足躍起,自毀般朝著陸綺撞去。

  陸綺的確受了重傷,實力大不如前,可對付一個飽受酷刑的殘疾少女,依舊輕而易舉。

  她抬手按住了封花的天靈蓋,輕輕一推。

  封花摔了出去,滾入血水裡。

  封花用肩膀支撐著身體離開地面,再抬起頭時,她的口中多一柄長刀,她緊緊咬著刀柄,眼睛在暗處發出幽碧的光。她猛地躍起,拖著雪色的刀影斬向陸綺。


  就像窮途末路的幼狼,銜刀向獵人發起最後的搏殺。

  這一刀卻全無殺意,仿佛斬的是封花自己的命。

  陸綺卻正視起來。

  她推開蘇真,雙手在空中相合。

  嗡——

  陸綺雙手合十,如虔誠的拜佛者,亦如菩薩本身。

  她的掌心中,鮮血滲開,卻無比精準地夾著封花的刀。

  封花的身影懸在空中,四肢無力低垂,反倒像是被刀挑起的人偶。

  被推開的蘇真重新爬起時,只看到了從空中摔回來的少女,和那柄接踵而至的長刀。

  刀隨著封花一同墜落,不偏不倚指著她的心口,一旦少女落地,這柄刀也將貫穿她的身體。

  蘇真驚惶起身,飛撲過去,猛地抓住了刀刃。

  刀鋒銳利,割破手掌,直達骨頭。

  宛若雷電劈落,蘇真整個手臂乃至身體都在發抖,他緊握刀身,將它從封花身前挪開,隨後另一隻手搭住刀柄,轉身踏步,怒吼著斬向陸綺。

  這一刀註定徒勞無功,但他不要屈辱而活,更不想屈辱而死!

  這是陸綺口中的尊嚴。

  陸綺靜靜注視著他。

  她沒有任何動作,仿佛向她逼來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縷風。

  然後,蘇真真的感受到了風。

  從身後吹來的風。

  風中還夾雜著雪,雪花好似雲中降臨的蝴蝶,它是萬物的死神,將凋零帶至人間。

  腳步聲在後方響起。

  很輕,很快,像蜻蜓點水。

  一縷細長的刀光追上了蘇真,從他眼角划過,刺入了他握刀的手。

  劇痛打斷了他的招式,長刀墜地的同時,他的脖頸也被人掐住,壓在了地上。

  痛覺撕心裂肺。

  少年冷汗如瀑。

  『陸綺還有幫手?』

  這是他唯一閃過的念頭。

  「怎麼是你?」封花看到了來人,輕輕嘆息。

  是誰?

  蘇真的意識被痛覺撕碎。

  陸綺再度開口,清冽如泉的動人嗓音沒有撫平痛覺,反而將蘇真的絕望挑得更烈:

  「余月,我說過,我會從四人中挑選一個。你雖然很好,卻從不是唯一的那個,八個人中,有四人都被保留了記憶。

  我有意控制了你們甦醒的順序,被篡改過的會率先醒來,她們談論著我的好,期待著這場九妙宮的旅程,沒被篡改的人聽到這些,便會生出無數猜想,她們與你一樣,在意識到什麼後立刻選擇了合群,將自己偽裝得很好。

  呵,我還得謝謝那個青毛老妖,他已經替我將資質最差的弟子篩走,留下來的,大都是好苗子。

  人可以偽裝表皮,卻無法掩蓋心中的恐懼,所以,當青鹿宮長老出現,並要與我搶徒弟時,第一個小姑娘還當見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伸手,那一刻,她便被淘汰了。

  另一個運氣也有些差,她被蟲子追上了,臨死前向所有人下達了惡毒的「詛咒」,她說,一切都會被吞噬,包括我……當時聲音嘈雜,但我其實聽得一清二楚。

  第三個是你,余月,你也被淘汰了,我已決定將你送去老匠所,鍛造成兵刃。」

  說完這句話後,她眼中的蘇真好像真成了一柄兵器,連看他的眼神都不再帶有任何情感:

  「余月,我誇獎了你的善良,但我同樣對它嗤之以鼻,你真的沒發現嗎,有個人從頭到尾都在把你往火坑裡推,可她只要說幾句好話,你就全然相信了。」

  蘇真意識模糊,他幾乎聽不清陸綺在說什麼,只是固執地去抓那柄落地的刀。

  等他要觸碰到長刀時,一隻秀氣的手從他面前拂過,捏著刀背將它從血水中撈起,隨後以刀尖抵住他的手背,一點點刺透他的肉,直至將他整個手掌釘在地上。

  肉體的痛苦已然麻木。

  更令蘇真悲痛的是,他看清了這隻持刀的手。

  白皙纖長的手。

  他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卻難以接受。

  現實從不同情他的悲苦,身後之人放棄了最後的隱瞞,從他旁邊走過。

  浸血的繡鞋踩過頰畔,青色的裙裾還飄著香氣,蘇真透過血泊的倒影看見了南裳,她正俯睨自己,容顏比冰雪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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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讀者朋友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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