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綠葉老祖是個怎樣的人呢?」
走在行人稀稀拉拉的大街上,黃昏的暮氣從四面八方透過來,天邊上金燦燦的斜陽照得天際微紅,群山的淡影在城外很遠很遠的地方,見愁步履間平緩悠然,連聲音里都帶著悠閒。
走在她身旁的,竟是扶道山人。大風小說
九節竹拿在手中,上頭綁滿了老舊的布繩,完全已經被當成了花子的拐杖,人在路上走,那竹杖就在地上點。
道袍破落,腰間還掛個酒葫蘆。
扶道山人的頭髮不知何時,又有了往昔雜草叢生亂糟糟的「風采」,聽得見愁此問,只咬了一口左手拿著的雞腿,扯下來一塊油汪汪的脆皮,便舒坦得眯起了眼睛,哼哼道:「那老妖婆麼……」
他拉長了聲音,似乎是在思考。
見愁不由轉頭看他。
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便道:「好吃,霸道,不講理,老邪門兒了。」
「……」
她想要聽的不是這個啊。
雖然已經飛升到了上墟,甚至已經在最初那十年憑藉駭人的殺戮闖出了個「仙見愁」的名頭,然而見愁發現,只要是在扶道山人的面前,再嚴肅的問題都能被帶歪。
「師尊,我問的是——」
「知道,知道,修為啊做人啊那些嘛。」扶道山人擺了擺手,都沒等她把自己的話說完,「但山人說的可都是實話。這老妖婆在下界的時候就是個硬茬兒,人昆吾的幾個都還沒發話呢,她就把元始界攬到了自己治下,縱然那幾個來得早,還是被打了個服服帖帖。山人我猜啊,多半也因為河圖。這東西你看過,她參悟到哪個境界,你也該是最清楚的。反正這老妖婆除了吃吃喝喝和脾氣壞的時候,也沒造成什麼殺孽,慣來灑脫的性情。」
能被扶道山人稱作「硬茬兒」的人……
見愁聽著眼皮都跳了一下。69🅂🄷🅄🅇.🄲🄾🄼
但接下來卻陷入了沉思,沒有再繼續發問,只同扶道山人一路走著出了城。
嚴格來講,這裡算是自在天的地盤了。
放眼望去,整座城中行走的大多是地仙境界以下的小修士,甚至是沒有修為的凡人。
上墟仙界並非全是仙人。
仙人與仙人們結合,誕下的孩子並非就一步登天了,更多的只是修煉的天賦好一些罷了,當然也有一些修煉天賦不如何的。這部分人依舊要生存,所以爭端最少的自在天,便成了最好的選擇。
見愁也是偶然來到此處的。
剛到上墟仙界的時候,因為十死令的事情引發了諸般的追殺,幾乎是隔個兩三月便要殺人,送死的勸也勸不住。
殺到後面,那些人便老實了。
在知道自己沒有勝算的時候,誰也不會蠢到來送死。
因此,見愁才算清閒下來。
那時已是她來到上墟十年之後,趕了一段時間的路,又終於能藉助傳送陣,便很快抵達了大羅天。但她沒有進去,反而是在路過空無星域的時候發現了這凡俗之輩聚集的苦慧星,神識掃過時,意外發現了霸在街邊酒樓上吃了三天扒雞的自家師尊……
後面的事情便不必贅述了。
這些年她偶爾出去走走,了解點外面的情況,但大多數時候都留在這裡,陪扶道山人吃燒雞、扒雞、燉雞、烤雞、鹽酥雞……
嗯,至少聽上去是很享受的。
想著,腳步已邁上了城外的山道。
迎面竟有修為微末的修士背著書篋向老城的方向走來,作書生打扮,一襲文人的長衫,手裡卻拎著一隻雪白的鈴鐺。
人走三步,那鈴鐺便搖上一搖。
同時口中唱:「販夢,販夢嘍!黃粱南柯,千載彈指。你想要的,夢裡都有。販夢嘍,販夢嘍,夢老人新制的三千大夢誒……」
見愁不由停步看他。
這書生打扮的修士倒看不出自己面前這二人的深淺,但料想在這苦慧星上也不存在真正的危險,便向他們拱了拱手,笑著問道:「夢天姥新制的大夢,二位要買嗎?」
「多謝,不必了。」
見愁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也許是因為盤古荒域日漸臨近,當年進入過荒域還活著出來的天姥夢老人便在種種傳言裡重現,四處都有打著其旗號販夢的異賈,而夢中的世界奇幻瑰麗,當然也引得大批修士趨之若鶩。
只是食夢會上癮。
夢中的世界足夠安逸,足夠讓人快活,誰願意就這樣離開夢境呢?一切的遺憾都可以在夢中得到彌補,一切未解的心結都能在夢中得到紓解,一切無法釋放的失落與痛楚也都能在夢中得到治癒……
縱然修士,也難以抗拒它的魔力。
在過往幾年裡,見愁外出探聽消息,總會見到各式各樣的販夢異賈,但她並沒有想到,如今連苦慧星這樣的地方都來了異賈。
這種狀況,多少有些不尋常。
這些人這些夢的背後,當真是有當年進過荒域還活著出來的夢天姥嗎?
有人說,天姥是一名容貌昳麗的女子;
有人說,天姥曾是非邪天裡的狐狸精;
也有人說,天姥是一位很早就得道的老嫗……
但誰也沒見過真正的天姥。
一則是此人出現的時間太早,許多有記載的古籍已經失傳,二則是對她有所了解的聖仙都死在了荒域之中,三則依照那一點僅有的記載來看,所有與其有過接觸的人對其的描述竟然皆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
如此,夢天姥也就變得越發神秘。
與外界所有人一樣,見愁也在好奇,在荒域重新降臨的時刻,真正的夢天姥是否會再一次與眾人進入荒域?
「師尊聽聞過這夢天姥嗎?」
別過那販夢的修士,見愁一面跟上扶道山人的腳步,一面問道。
他們二人順山道翻過了半座山,便能看見後頭山下栽種著蔬果的菜園,菜園的那一頭竟然蓋著幾間茅草屋。
地里有一位灰衣老僧。
正從山谷水潭裡挑了水,走過菜園裡半畦韭菜,才將那老木水桶放下,給園子最邊上種的石斛澆水。
扶道山人走到這裡時,整個人完全放鬆了下來,像是隨便找塊地就能癱下去似的,打了個呵欠道:「沒聽過。不過啊,那些到處販賣的夢,山人我倒試過。制夢的手法或許粗淺,不像是聖仙所制,可夢境的逼真和精妙卻絕對稱得上大家手筆。背後即便不是這勞什子夢天姥,也必定是個有所圖的人。你此去荒域,該萬萬當心。」
「那師尊呢?」
在那菜園旁邊,見愁停下了腳步。
那老僧依舊從桶里舀了水澆花澆菜,並不向他們的方向望上一眼。
見愁只覺得奇妙。
若非親眼所見,又曾得聞這老僧平實的禪機,只怕她也不敢相信,自在天的真佛竟然是個煙火里的山野村夫。
扶道山人解下掛在腰間的酒壺,自在地喝了一大口,笑得半分不在乎:「在元始界時候就跟人勾心鬥角,累得像條狗,沒意思。他橫虛聰明一世,也不過落成旁人棋局中一顆覆滅的棋子,可嘆可憐!我飛升時便想透了,萬般都是空。我雖從崖山出,但這一番經歷下來,卻與佛門有些緣分。如今在這凡俗地,風雨不來我安然,風雨來我亦巍然,樂得自在。小見愁你啊,自往荒域去,若見了崖山那幫老不死的,便轉告他們,說我很好。」
從他一朝看破、白日飛升開始,見愁便有隱約的預感。後來到了上墟,果然聽聞扶道山人在崖山待了幾年,就雲遊去了。
她想,當年他與橫虛是有真交情在的。
只是兜兜轉轉到後來,竟成昆吾雲海上一場作繭自縛,到底令人唏噓。
有關於諸天大殿那一座並未開啟卻測算出了昆吾百年大劫的周天星辰大陣,始終是團團的迷霧。
但見愁想,謎底該很快就能揭曉。
她聽了扶道山人的話後,沉默了良久,在暮色的照耀下,在山風的吹拂下,竟覺好似回到了當初居於山村的時候,看山間霧,竹里風,還有那晨昏的炊煙……
頭頂的天穹上,盤古荒域那磅礴的影子,已然變得清晰。
就像是人們看過的海市蜃樓。
只是來得更龐然、更驚心一些,隱約能瞧見山嶽縱橫,河川流淌,奇樹莽蒼,大略呈現出些人形,卻是躺倒的,仿佛漂浮在星空的一片巨大的陸地。
「我崖山門下,從無畏懼。雛鷹出巢,在風雨里硬了翅膀,便該向那長空飛去。」
扶道山人似能察覺到她的複雜。
這一時想起的,也是當年自己路過那山野,拂開雨後的新墳,將她救起的種種。
最終只笑一聲:「你去吧。」
見愁心懷裡便忽然有萬般的情緒激盪開來,雖然在此地已伴了扶道山人三十餘年,可真待要離開時,依舊有幾分難捨。
說到底,終究是個凡人。
她躬身一拜,道:「徒兒告辭。」
山野間霧氣忽濃,最後一線光亮在霧氣的散射中消失,扶道山人轉身看去,那菜園裡澆水的老僧也抬首看去。
那山腳下見愁身影已如一道水波般消失。
而在大羅、非邪、自在三天,所有在此界排得上號的修士,亦消失在了原地,如同一道道璀璨的星流,投向那浩渺滄桑的荒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