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之子于歸·28

2024-08-16 13:07:00 作者: 墨書白
  葉塵沒說話,她靜靜看著他,想說些什麼,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知道這個人,若是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會做到。

  她也想白頭偕老,可是他說不出,聽得生死不離,她竟然也覺得,並沒有什麼。

  他們兩個人握著手,一路走出城外,葉塵想了想,終於道:「東陵,要不,你還是不要當泰山府君吧。」

  東陵笑了笑:「少華同你說的?」

  「嗯。」

  葉塵垂眸,應聲道:「聽說,這樣會好點。」

  「其實,」東陵面色平靜道:「也沒什麼區別吧。除了我所在的東極宮,這世上哪裡不被俗世因果所沾染。有**,便又惡,有了惡……是不是在冥府,又有什麼區別?」

  「那,」葉塵抿了抿唇:「你就呆在東極宮呢?」

  「一輩子不出來嗎?」

  東陵看她,葉塵微微一愣。

  一輩子不出來,其實,這也是變相一種軟禁。

  東陵為了天下蒼生以自己為容器禁錮了魔神,如今還因此將他軟禁……

  這話葉塵說不出口,東陵卻是笑了。

  這樣的猶豫讓他歡喜,他溫和出聲:「其實,這也沒什麼的。只是,」他抬手撫上她的面容,聲音溫柔:「我捨不得你。」

  葉塵呆呆抬頭,有雨絲落在她的眼裡,她眼神乾淨得仿佛像一個孩子。

  東陵看著這個人,覺得自己用盡一生保護的,是有著這個人的天下,是如這個人一樣的蒼生,他便覺得,哪怕是死,他也甘之若飴。

  很多東西他不會告訴她。

  比如當年他曾經多喜歡她。

  又比如,他不怕在東極宮獨自修行,他怕的是,一旦他提出要辭去泰山府君的位置,天帝必然察覺他身體裡的封印有異,以天帝的鐵腕手段,怕對葉塵不利。

  他這樣珍視這份感情。

  他明知這不理智,不應該,他將私慾置於天下蒼生之前。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太想拉住她的手,他太想陪伴她。在下雨時去給她送傘,在天涼時為她加衣。

  這是他千萬年從未有過的幸福,這千萬年,他永遠執劍擋在天下蒼生之前,於是他忍不住想,能不能讓他放縱一次?

  讓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與自己愛的那個人,攜手遊逛山水之間,不問蒼生奈何。

  葉塵無法知道他心裡壓著那麼多的東西,她只是陪著他,無條件相信他。

  她始終想,東陵一定有自己的辦法。然而她不敢深想的是,也許東陵也沒有辦法,可對於她這樣一個妖物化形的神仙,她沒有那麼多的責任抱負。這天下蒼生和東陵之間,她見不得東陵為了他們,被永遠困在東極宮,孤單至死。

  兩人沒有舉辦成親大典,可是東陵走哪裡都帶著葉塵,仙界自然知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帝後。

  兩人一起走了很多地方,東陵在外人面前永遠是那副高冷模樣,只是他有時候開始控制不住自己,讓眼睛裡染了血意。

  他向來不願意讓葉塵見到他這樣子,每次心中暴躁便會提前離開。葉塵也知道他那樣高傲的人,決計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落魄的模樣,可葉塵也擔心他出事,便每一次都遠遠跟在他身後。

  一開始東陵也就是一瞬間的不清醒,後來不清醒的時間開始加長。

  東陵意識到自己不太能控制不清醒的時間後,便請少華用千年玄鐵造了一個手銬腳鏈。

  他發現自己暴躁的時候,就自己躲到附近見不到人的山洞裡去,畫下陣法,用這手銬腳鏈將自己栓起來。

  葉塵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東陵時,整個人都在顫抖,那時候東陵完全沒有意識,眼裡一片血紅,拼命想要朝著她衝來,可那鐵鏈子拴在他身上,阻止了他的動作。葉塵看著那高貴出塵的人仿若牲畜一樣被狠狠拴著的樣子,整個人眼裡都是眼淚,她咬緊了牙關,一句話都不說。

  她想,東陵一定不願意自己看到他的樣子,所以她轉過身,走到外面,守在了山洞外。

  她聽著裡面類似於野獸的嘶吼之聲,覺得心裡仿佛是被利刃翻攪。

  等裡面再沒聲音了,葉塵用神識查探東陵清醒,她再迅速離開,回到最初分別的地方。

  東陵永遠能把自己打整得乾乾淨淨,再風光霽月出現在她面前。她假裝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笑眯眯道:「東陵,你是不是背著我偷人了?」


  東陵趕緊上去握住她的手,表著忠心:「夫人美艷至此,東陵眼中再無他人。」

  東陵每一次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可是他不清醒的時間卻越來越長,葉塵不敢帶著東陵去遠處,每一次東陵覺得自己控制不住邪氣,他將自己關起來,葉塵就站在門口,聽著裡面人的聲音,一言不發。

  有一次葉塵發現東陵聲音有些奇怪,她忍不住進去,就看見東陵在拼命用自己的法術在傷害自己,葉塵焦急衝上去,握住東陵的手,怒吼出聲道:「放手!」

  東陵沒有管她,他眼中一片血紅,可葉塵卻還是從他眼裡看出痛苦和哀求。

  那瞬間她覺得自己內心尖銳的疼,她突然覺得,寧願這些傷口全落在自己身上。

  她按住他的手,可東陵哪裡是她能按住的?於是她改為撲上去,死死抱住他。

  他的術法落在她身上,然而只是一瞬間,東陵便反應了過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清醒,葉塵察覺到,抬頭看他,然而東陵卻又很快陷入了狂躁之中,只是這次他沒有自傷,反而是克制住自己,發出類似於野獸痛苦時的嗚咽聲。

  眼淚從葉塵眼裡落下來,她抱著他,捧起他的臉,親吻著他。

  她的眼淚和他的混在一起,他的動作很焦躁,她知道這件事似乎能在某種意義上幫著他儘快清醒過來,她不說話,被動承受著他的一切。

  他壓著她,這次他仿佛是知道她已經看見了他,他肆無忌憚,他如同一隻不知節制的獸類,一次,又一次。

  她覺得疼,卻一直咬著牙,沒有言語。他的指甲尖銳鋒利,划過她的肌膚,鮮血流出來,刺激著人躁動著的**。

  他啃咬上她的肩頭,血液灌入他的口中,讓他有片刻安寧。

  不知晨昏,不知晝夜。

  等東陵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葉塵在他身邊,早已昏了過去。

  她身上都是傷口,身下也狼狽不堪。東陵靜靜看著她,什麼都沒說。

  他突然知道,這個姑娘,大概是知道的。

  他以為他躲得夠隱蔽,做得夠好,可是這個人卻聰明至此,早已察覺。只是她順著他,他不願讓她看到,她就假作不知。

  這是一種到了極致的聰明,體貼又溫柔。

  東陵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人,有那麼一瞬間真正的清醒。

  他想,不該這樣的。

  他不該傷害這個人,不該明知道可能傷害,還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他解開了自己的手鐐腳鐐,抬手用術法拂過葉塵身上所有的傷口,抱著他回了房間。

  葉塵迷迷糊糊睜眼,察覺自己在他的懷裡,她抬手擁抱他,溫柔道:「你醒了?」

  東陵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沙啞著聲道:「對不起。」

  「沒事,」葉塵靠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我喜歡的。」

  他的一切,她都喜歡的。

  然而這一次,他卻不信了。他知道葉塵是多怕疼的一個姑娘,哪怕是葉子在手指頭上划過的傷口,她都能叫嚷半天。

  東陵沒有說話,他將她放在床上,同她道:「好好睡一覺吧,嗯?」

  說完,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葉塵一把抓住他,握著他的手道:「你要去哪裡?」

  「我……」

  「說實話!」

  葉塵提高了聲音。東陵垂下眉目,許久後,終於道:「東極宮。」

  「什麼時候回來?」

  東陵沒說話,葉塵便明了了:「不回來了是嗎?你打算一個人,一輩子守在東極宮裡,是嗎?」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葉塵直起身來,抱住他:「你總得學會控制你自己,你不可能在東極宮待上一輩子。」

  東陵垂下眼眸,感覺後面人擁抱住他的溫度。

  葉塵忍不住哭出來。

  她忍了那麼久,那麼多年,她看他日日夜夜守著這麼卻不能言語,可從未有一刻,讓她這樣委屈過。

  「你去東極宮了,有人欺負我怎麼辦?」

  「他們不敢。」東陵聲音沙啞,慢慢道:「少華們會幫著你的。」

  「我想你了怎麼辦?」


  「那你就來東極宮看我。」

  「我一個人寂寞怎麼辦?」

  「我會讓少華陪你。」

  「我心疼你怎麼辦?」

  這話東陵終於接不下去,葉塵收緊了臂膀,讓眼淚浸透了他的衣衫:「我一想到你一輩子就困在那一個地方,神仙一輩子多長啊,千年萬年,你永遠只在那方寸之地打轉,我心裡就疼。」

  「我一想到你什麼都沒做錯,甚至於你還救了天下蒼生,卻要是這個結局,我的心裡就特別疼。」

  「東陵,」她仰頭看他:「你學著控制他,學著不傷害我,好不好?」

  「不要一開始就放棄,我等不了你一輩子的?」

  一輩子遙遙相望,她做不到。

  東陵心裡微微一顫,離開的念頭消散下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那念頭在葉塵的言語裡,煙消雲散。他才發現,其實他根本拒絕不了她任何要求。

  他嘆了口氣,無奈道:「那你記得,以後我被魔神占據身體的時候,別靠近我。」

  「該是你記得,」葉塵仰起頭來,露出笑容:「看見我的時候,記得醒過來。」

  東陵回頭瞧她,她面上剛哭過,笑容和淚水交織在一起,讓他憐惜又喜愛。他抬手抹過她的臉頰,忍不住道:「真醜。」

  「那真可惜,」葉塵嘖嘖了兩聲:「你媳婦兒就這樣了。」

  「也挺好,」東陵故作沉思道:「你長得這樣丑,我長得這樣好看,也算是互補了。」

  葉塵推了他一把,東陵將她撈入懷中。

  他靜靜抱著她,他有那麼多話想說,然而在懷中人被抱緊的瞬間,他又覺得,其實也沒什麼必要了。

  後面東陵再覺得狂躁,他也不避諱葉塵,當著葉塵的面布下陣法,讓葉塵將他銬起來。

  葉塵不走,他看著葉塵,覺得有些無奈。

  最後,他只能道:「轉過頭去。」

  葉塵點了點頭,沒過多久,她便聽到身後的咆哮聲。

  她也不覺得害怕,就靜靜看著面前這個仿佛已經是野獸一樣的男人,然後她抬手脫了衣衫,走上去,擁抱住他。

  **混雜著殺欲,她全然不反抗,只是溫柔的、用力的、信任的抱住他。

  好幾次他差點殺了她,卻都停下手來。

  等東陵清醒的時候,他再不敢碰她。

  葉塵悠悠醒來,看見東陵坐在在角落,他低垂著頭,仍頭髮遮住臉。

  她撐著自己起身,想去拉他,然而他卻提前一步,倉皇退了開去。

  「怎麼了?」

  葉塵有些無奈。東陵終於抬眼:「你不該來的。」

  「你沒殺我。」

  葉塵平靜開口:「你認得我。」

  「你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東陵捏緊了拳頭,顫抖道:「你難道還要告訴我,你喜歡?我不信,我一個字都不信!」

  「葉塵,」他看著她,冷靜道:「我這個樣子,你該離開我。」

  葉塵沒說話,她靜靜注視著面前這個為無數人敬仰的人。她垂下頭,抬起手,按在自己傷痕累累的前胸。

  「東陵,」她聲音溫和:「我很疼。」

  「我為你上藥。」東陵一聽這話就著急了,忙向前趕來。然而在剛到葉塵身前,便被葉塵握住了手,她握著他的動作很輕,可他卻不敢掙扎,葉塵瞧著他,眼裡全是憐惜:「我一想到我的東陵變成這個樣子,我就覺得,心裡特別疼。」

  「他該是全天下最相信自己的人。」

  她抬手拂過他的發,神色溫柔而堅定:「他該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他該從不惶恐,從不懼怕,他該睥睨眾生,供眾人仰望。」

  「所有不可能在他手裡變成可能,他的世界裡,想要什麼便去拿,想做什麼便去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魔神折磨得惶恐不安。」

  「為什麼不肯相信自己呢?」

  她認真看著他:「我一直信你,你一定不會傷害我,你一定能控制住魔神,為什麼,你卻放棄了自己呢?」

  東陵沒說話,他看著他,感受著手下的溫度。


  許久後,他終於道:「因為,我也心疼。」

  「看著你受傷,我不敢相信我自己。」

  「可是我沒騙你,」葉塵擁抱住他:「在你身邊,我很喜歡。無論發生什麼,只要是我和你一起面對的,我都覺得無所畏懼。然而你不在,這條路,我便走不下去了。」

  東陵無法給出回應。

  他突然覺得,推開這個人,都格外殘忍。

  然而又有莫大的勇氣湧上來,讓他充滿了勇氣,他突然覺得,也許自己是真的能做到的。

  他能夠控制魔神,甚至於有一天,他能徹底戰勝它,掌控它,乃至消滅它。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繪製了一個符咒,然後轉身拉過葉塵的手,將符咒印在她的手上。

  葉塵不明白這是什麼,東陵耐心解釋:「若有一日,我做了不該做的事,你就用這個東西……」

  他抬眼看她,認真道:「殺了我。」

  葉塵愣了愣,東陵教會她口訣,慢慢解釋道:「這是刻在我心頭上的一道咒,如今我已將魔神與我煉化為一體,若我身死,魔神則會一同消滅。若日後我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

  東陵彎了眉目:「我就把命交給你。」

  「不會有這麼一天。」

  葉塵低頭道:「不會的。」

  東陵也沒說話,他將她抱進懷裡,什麼都沒多說。

  後來的時日,他沒再讓葉塵離開,再一次不清醒的時候,葉塵依舊在他身邊。

  他拼命試圖喚醒自己,拼命想去掌控身體,努力之下,某一瞬間,他會清醒一下,然後又迅速被驅逐。

  只是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葉塵和他都開始覺得,或許某一天,他們真的能掌控魔神。

  有一次,他朦朧中聽見了葉塵的叫喊聲。

  葉塵在叫他的名字,帶著哭腔,叫得尖銳又心疼。

  他心裡特別害怕,他拼命衝擊著自己的識海,然後他「看」到了自己在做什麼。

  葉塵跪在他身下,被他抓著頭髮。

  時間太長,她覺得疼了,可他沒有放開。

  放開……放開他……

  東陵拼命爭搶著控制權,他看著那個姑娘痛苦的樣子,他心裡焦急又痛苦。

  葉塵朦朧間感覺有什麼落在她背上,她回過頭,卻看見是那個人,他哭了。

  他似乎清醒了,又似乎沒有。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遲疑,眼裡卻痛苦又絕望。

  那眼神扎得葉塵心疼,她撐著自己,反身想去吻他。

  他低下頭來,唇和唇糾纏在一起,葉塵目光溫柔,在他耳邊,輕柔了聲音道:「別難過,我不疼。」

  我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

  東陵想,她一定很疼了,可是她還是在安慰他,顧念他。

  這樣的話刺激得他發狂,他不顧一切衝撞自己的識海,幾乎抱著玉石俱焚的態度。

  魔神似乎是被他驚到,也就是一瞬之間,東陵猛地清醒過來。

  他僵住動作,看著自己身下的人,葉塵察覺他的歸來,轉過頭來,破涕而笑:「你醒了?」

  東陵看著葉塵,他動作輕柔而緩慢,彎下腰,擁抱住她。

  那一分鐘,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愛極了這個姑娘。

  「可以繼續嗎?」

  他問,葉塵笑彎了眉眼:「可以啊。」

  有了這一次後,東陵保持清醒的時間長了很多。

  很多時候,東陵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了錯覺,事實上他的身體裡,並不像他以為那樣,住著一個魔神。葉塵也發現東陵的變化,見他穩定下來,便笑著道:「要不要去人間看看?」

  東陵應許,他們已經許久沒有一起出去玩了。

  兩人化作一她對凡人夫婦,途徑一個小鎮。

  兩人到時,所有人正尾隨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被關押在牢籠之中,許多人用東西砸著她。她生的極為美艷,在這個小鎮裡,算得上令人夢魂牽繞的好顏色了。


  然而此時此刻,她衣裳被人撕得破破爛爛,不用多說也知道她遭遇過什麼。所有人辱罵著她,用東西砸著她,她卻渾然不覺,眼中一片死寂。

  葉塵和東陵跟著那馬車去,從百姓們零碎的言語中知道,這人是當地一位鄉紳的小妾,被人賣到鄉紳家中,卻與一位下人私通,懷了孩子,被人發現後,她死活沒有說出那姦夫的名字,保全了對方,自己則被拉去浸豬籠。

  葉塵皺著眉頭,她想管下這件事,可是生死有命,每個人的命數都有天定,這是他們神仙做事一貫的理念。

  東陵看出葉塵的憤怒,溫和道:「你若要管也沒事的。她的生死由冥府來定,我回去改了生死簿就好。」

  東陵說得輕巧,可葉塵卻明白,這天地的因果都有據可循,東陵改生死簿逆天而行,自然是要接受懲罰的。

  只是說東陵法力深厚,這樣一點天罰,對他來說也沒什麼。

  可是葉塵卻不願東陵承受半分不該有的懲罰,她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都是命數,管不了的。有了這樣的前世,下輩子,她應當會過得好。」

  東陵點點頭,兩人跟著馬車到了河邊,老遠葉塵聞到一股香味,東陵見她動了動鼻子,不免笑了:「想吃?」

  「嗯。」

  葉塵點點頭,東陵便道:「那我去買。」

  說完,東陵從人群中擠開去,葉塵一個人站在原地,看著那女子被人從牢籠中拖了出來。

  她被人綁上石頭,便就是那一刻,一個男人猛地從人群中沖了出來,大喊出聲:「放開她!放了她!」

  那女子的眼中露出惶恐之色來,明顯是不願意那男子出現。

  而周邊人卻早已察覺,一個近六十歲的老頭提著拐杖,指著那人道:「竟然是你!你便是她的姘頭吧!」

  說著,那老頭一揮手,指向衝出來的青年道:「打!給我狠狠打!」

  「放開她!我來,要沉塘就沉我!」

  那男人不管不顧,朝著女子衝去。

  女子手腳都被綁上,伸手綁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嘴裡塞了破布,死死盯著衝過來的男人。

  男人被人壓著,在地上拳腳相加。

  而那女人被人押著,推攮到了河邊。

  她拼命掙扎,卻直是讓推著她的男人越發惱怒,兩個大耳刮子打了過去,直接推下河去。

  而那個男人看見女子被推下去後,瘋了一般朝著河邊沖了過去,猛地躍入河中。

  他下去後,就再沒浮上來。

  葉塵靜靜看著這一切,頗有些悲涼,心裡覺得哽得慌,終於是熬不住了,乾脆下河去,去找那兩人的魂魄。

  這條河沉了無數冤屈女子,可謂冤魂環繞。

  葉塵一下河就覺不好,這裡居然是這樣的聚陰之地!她迅速打算抽身,那些冤魂卻纏繞上來。葉塵知道這些都是些可憐人,不忍直接打得他們魂飛魄散,只能用了往生咒,一個個渡化。

  在她渡化著冤魂時,東陵抱著糕點回來,卻發現葉塵不見了。

  他詢問旁邊站著的人道:「大爺,您看到剛才站在這裡的青衣姑娘了嗎?」

  對方還沒答話,無數言語就湧進了東陵的腦海。

  「她啊,被綁著石頭沉下去了。」

  「我去時,她被綁在樹上,早已只剩屍骨。」

  「被人生下來不是我選的,什麼父母不是我選的,什麼丈夫不是我選的,我就想選一次,就要賠上性命嗎?!」

  「我好恨。」

  「我好恨。」

  無數念頭湧入東陵腦海,這長河下所有冤魂的怨恨、痛楚紛紛傳到他腦海之中。

  東陵覺得這些女人仿佛都是葉塵,她們經歷過的,似乎就是葉塵經歷的。

  他不允許有人這麼對她……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莫無邪的記憶。

  在那個夜晚,他絕望而痛苦。

  無數他所見過的悲歡浮現在腦海中,他似乎就是那些人。

  東陵再支撐不住,痛苦出聲。

  便就是這一刻,子歸驟然出現,劃破了身邊人的喉嚨。

  見血之後,血的味道徹底刺激了東陵。東陵根本保持不住理智,靈力從他身上膨脹開去,卷席向周邊的百姓。

  他聽著那些人的哀嚎,仿佛終於得到了救贖。

  他腦海里什麼都沒有,只有鮮血和殺戮。

  子歸飛快穿梭於人群,東陵往前走去。

  他所過之處,血色四濺。

  然而他渾然不覺,渾身邪氣環繞,仿如從地獄而來。

  雷電在他頭頂迅速匯集,他踏著一地鮮血,卻還是覺得,不夠,不夠。

  葉塵正在河下超度亡魂,驟然察覺到河面上的不平靜。她加快了速度,同時往上浮去,一面超度一面避開冤魂的纏繞,終於衝上河岸。

  然而一到河岸上,她就愣了。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不過如此。

  四處都是飄散的亡靈,她明了絕不能讓這些亡靈過奈何橋。她慌忙叫了聲少華,焦急道:「少華帝君,你快去冥府,凡不是生死簿上該死的,趕緊送他們回來!」

  一聽這話,少華便知道,必然是東陵出事了,他焦急道:「東陵呢?」

  「我去追!」

  葉塵留完這句話,便追著東陵去了。

  東陵跑得極快,葉塵根本找不到他,他躲進了城裡,掩蓋了所有的氣息。

  他提著子歸,仿佛只是在進行一場殺戮遊戲,他沒有靈力,像一個凡人一樣,見人就殺。簡單的劍起劍落,無人可當。

  一開始大家還跑,等發現根本沒辦法跑後,所有人乾脆反過身來,朝著東陵涌了過去。

  葉塵一連早了三個城,終於找到了東陵。

  那已經是半夜,葉塵一到這個城,就發現靜悄悄的。

  血腥味將小城徹底籠罩,葉塵倒吸一口涼氣,用神識一探,發現東陵果然在這裡。

  她迅速趕了過去,就看見站在屍山血海里那個人。

  他提著劍,背對著她,似乎有些茫然。

  葉塵小心翼翼靠近他,忐忑出聲:「東陵?」

  對方慢慢回頭。

  他提著劍,渾身染血,巨大的圓月就在他身後,落在他被染紅的血衣上,流光溢彩。

  他目光平靜,無悲無喜,仿佛是葉塵第一次與他相遇。那時候的人,白衣玉冠,站在子歸之後,踏曼珠沙華而來。

  葉塵覺得心裡特別怕,她不敢靠近他,只是再叫了他的名字:「東陵?」

  「今天是中秋。」

  他突然開口了,熟稔的語調,讓葉塵舒了一口氣。她安撫他,溫和道:「你別擔心,我已經讓少華去處理了,你殺這些人我們都會送回來,你別擔心。」

  「我本來是想帶你出來玩,我想你一定是很愛玩的性子,只是跟了我,沒有辦法,只能天天過那種苦悶的日子。」

  這話讓葉塵愣住,她看著面前人收了劍,擠出一個仿佛哭一樣的笑容來。

  「我總想把最好的給你,我以為我能給。」

  「我總是太過自信,太過狂傲,以為這世上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本也是如此!」

  葉塵提高了聲音,然而東陵不為所動,看著滿地鮮血,只是道:「五千三百六十四人。」

  葉塵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殺的每一個人,他都記得,他都數著。

  他是在意識清醒的時候殺的人,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動手,卻無能為力。

  「我以為我可以做到,可是,阿塵,不是每一件事,都會如你所想。」

  「我試過了。」

  他苦笑起來:「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以為一切都是我願意,可是直到我殺完這麼多人,我才突然意識到……葉塵,或許選擇呆在你身邊,也只是因為,我受邪氣影響,失了我的道心。」

  聽到這話,葉塵激動得吼出聲來:「你胡說!」

  然而東陵卻無比清楚。

  這才是最應該的答案。

  當年他能為了封印魔神吃下忘記對葉塵感情的丹藥,他從來不該是為兒女情長羈絆的人。


  可是這一次,他猶豫不決,他將葉塵放得比全天下更重。

  「葉塵,」他艱難開口:「我已經不像我自己了。」

  會為了兒女情長放棄天下蒼生的東陵,早已不是東陵。

  葉塵聽出他言語中的苦澀,她顫抖著身子,咬著牙,捏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她怎麼能承認,怎麼能理解。

  東陵所有的感情,所有的選擇,都是被擴大後的邪念。

  他對她的感情,本該如此美好的東西,竟是邪念?

  可是她說不出口,她無法否認,東陵說著他已經不像自己時,她竟然……也是認可的。

  她記憶里的東陵,那個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東陵,那個上古戰場一人一劍擋在前方,靜候千軍萬馬亦從容不懼的東陵,不該是面前這個兒女情長的人。

  她咬著牙,提著劍,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情緒,慢慢道:「你要怎樣?」

  「葉塵,」他眼裡全是溫柔:「我該回東極宮了。」

  回到東極宮,被困千萬年,至死方休。

  沒有人見他,沒有人理會他,他一個人,在那冰雪極寒之地,參經悟道。

  他將再不會感受到這世間的惡與殘忍,他的世界裡,只有自己和冰雪。

  「好。」

  葉塵點了點頭,這一次,她不再攔他,然而她看著他,目光堅定:「我等你。」

  「我或許……出不來了。」

  「東陵,」葉塵聲音溫柔下來:「你可是東陵啊。」

  東陵沒說話,他注視著葉塵。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他原本的情緒,還是魔神後擴大的情緒。

  他只知道一件事,此刻滿臉眼淚卻還堅持微笑的姑娘,是他千萬年來,見過最漂亮的姑娘。

  有這個人在,或許這世上,的確沒有什麼不可能。

  他低頭輕笑:「好。」

  他溫柔道:「若我真能渡化魔神,屆時,若我愛你,便學著更愛你。若我不愛你,便學著愛上你。」

  「葉塵,」他走到她身前,抬手撫上她的頭髮:「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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