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孫意如的出現,著實讓在場的眾人都很是吃驚。
當然,除了李然。
在魯國,幾乎人盡皆知的事,叔孫氏跟季氏這兩大公族集團雖然表面上乃是同列卿位,但實際上兩家已明爭暗鬥多年。
也正因為如此,很多人也都知道,今日的下柳河鄉校集會之上,一個季氏與孟氏的人都沒有,這實是正常不過。
畢竟季氏與孟氏還沒蠢到會給自己的對手捧場的程度。
於是,季孫意如的出現,自然而然讓在場眾人皆是吃驚不已。
「意如,此次集會已經結束,倘若真有興趣,不妨待我下次再舉辦的時候,提前告知於你,你也好有所準備。」
若按年齡,叔孫豹其實比季孫意如要大上二十多歲,若論輩分,叔孫豹更是季孫意如的祖父輩。
因此,叔孫豹的這直呼其名的一聲「意如」,倒也確實當得。
而季孫意如此次這般莽撞,也著實是有些不合體統的。
而從叔孫豹的語氣中不難聽出,顯然他也並未把這位季氏未來的繼承人放在眼裡。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季氏現任家主乃是季孫宿,即後世的季武子,也就是季孫意如的爺爺。
季孫意如的父親——季孫紇,乃是季孫宿的庶長子,即季悼子。
當初季孫宿在選擇季氏宗主時,因喜愛季孫紇,所以曾想盡了一切辦法立他為家族繼承人。只可惜季悼子早死,季孫宿便只得將季氏繼承人的位置寄希望於其子季孫意如。
這也就是季孫意如能夠在季氏擁有如此分量,且如此目中無人的原因。
面對叔孫豹的調侃,季孫意如倒是顯得很平靜,甚至沒有給叔孫豹任何回應。
陰沉的臉龐上,一雙略顯深邃的眸子卻只在李然的身上上下掃動,似在打量。
「哼…前洛邑周王室守藏室史?」
原來,其實季孫意如剛才就一直卯在附近,只是隱藏在了人群之中,並未露面罷了。
他身為深受季孫宿器重的季氏未來繼承人,對叔孫氏這個對手,自是「關心備至」。新69書吧→可以說其一舉一動,他都相當關切。
此次叔孫豹在自己的地盤上舉行鄉校集會,季孫意如自然也不可能錯過。
於是,剛才李然對分封制與君權的一番批判,季孫意如自然也都聽見了。
剛開始他還只是對李然的這一番言論嗤之以鼻,不以為然,認為李然此舉,不過是沽名釣譽,譁眾取寵爾。
可當叔孫豹邀請李然前去叔孫氏做客時,季孫意如忽的覺察到了一絲絲的不對勁。
「來,老夫前來引薦一下,這位乃是季氏宗主之孫,季孫意如。」
叔孫豹為李然介紹了一番,但也僅限於對季孫意如的名字。
李然聞聲點頭,而後看著季孫意如道:
「久仰,未知閣下叫住在下卻是有何指教?」
這照面的話,李然已經說出了口,再要想收回來,那顯然不現實。
他此時當然清楚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論,觸及了許多此地權貴的利益。
季孫意如因此而對自己心有怨氣,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你揭了人家短,還不允許人家在背後罵你兩句,這也實在有悖常理。
只不過在李然看來,眼前這個季孫意如,看上去倒還頗有幾分英氣,倒不像是個因為自己一番話就會惱羞成怒的人。
然而事實證明,李然的眼光還有待提升。
這其實是李然為數不多的缺點之一。
因為無論是溯源之前還是溯源之後,李然都可謂是個典型的宅男。溯源之前的他一直待在研究室,除了同學導師外,再無其它任何社交活動。溯源之後,他又是洛邑守藏室史,圖書館管理員,天天跟竹片和烏龜殼打交道,又哪裡能有什麼社交活動?
書讀得再多,那也只能是理論。
當理論無法通過實踐來證明,理論便僅限於理論,而不能成為辨別事物的能力。
李然就是如此,他身負諸多學問,博古通今,滿腹才綸,可卻極少與人交流溝通,甚至極少將自己所學進行運用,於是就導致他在待人處事這方面缺乏一定的經驗。
他對季孫意如第一印象的判斷,就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他自以為季孫意如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然而事實卻打了他的臉。
「列土分封乃是古制,自我周宗分封天下諸侯伊始便是如此,天道使然,不容置喙。」
「且人分貴賤,三六九等,亦為天道,孰可改之?庶民天生便是受人差遣的,此乃真天理!」
「爾而今身為一介白頭,竟敢在此大談王侯分封,還談何庶民之道。真真是違逆不德!」
「來啊,速將此人拿下,待來日明刑正典,以正視聽!」
季孫意如是個聰明人。
如果不是,季孫宿又怎會意欲讓他接手季氏宗主繼承人的位置?
所以當他看到叔孫豹打算邀請李然做他的客卿時,他立刻感覺到了不對勁。
對!此人決不可留!
一個叔孫氏就已然很是難以對付,若來日得了這樣一號人物從旁協助。只怕未來魯國的朝局便會多出幾分變數。
這種事決不允許發生。
只聽得他的話音剛一落下,跟隨在他身後的季氏侍從立時便圍了上來,打算將李然一舉拿下。
原本氣氛就不太尋常的集會之上,因為這一出,氣氛頓時變得更加的詭異緊張起來。
誰也沒想到季孫意如居然會在這樣的場合對叔孫豹發難。
是的,在眾人眼中,季孫意如對李然出手,其實就是對叔孫豹發難。
只不過李然可不這麼認為。
初來乍到的他雖然還有些不能解,但他不解的點只是在於自己不過就是發表了一下自己的觀點,怎麼就能定義成大逆不道了?
敢情在鄉校集會這種場合上還不能發表個人意見了?
「季孫意如!你!」
「叔孫大夫。」
叔孫豹正要據理力爭,李然卻又將其打斷。畢竟是因為自己的一番話導致季孫意如突然發難,若是將這個鍋甩給叔孫豹,顯然是不太厚道。
自己的鍋,還得自己背。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解決
但見叔孫豹卻回頭看了一眼,並向他微微點頭示意,而後又甚是輕蔑的大聲道:
「呵,子明不必擔心,在我叔孫的地盤上,還從來沒有人敢如此胡作非為!」
這就是叔孫豹的底氣。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別說你季孫意如,就算你把你爺爺季孫宿叫來,今天也不可能帶走李然!
季孫意如的臉色瞬間就變得相當難看了。
而聽到這話的李然,則是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勾勾的看著季孫意如,又好似沒頭沒腦的,略帶疑惑的問了一句:
「敢問閣下當真姓姬?」
這話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其中也包括正準備看好戲的太子野。
季孫意如是姬姓,這件事還需要問麼?
他當然姓姬了!
而且他必須姓姬!
他如果不姓姬,那豈不是說他們季氏的血脈不清?
這分明就是在羞辱季孫意如了,非但如此,這簡直就是對整個季氏開炮了。
當初周公分封天下,封得最多的,就是姬姓之人。
不但季氏姓姬,晉鄭燕吳魯等國,從國君到權貴,有一個算一個,哪個不是姬姓?
姬姓是他們的榮耀,更是代表了他們與生俱來的特權!
換句話說,姬姓就是這時代的高種姓!
你質疑他季孫意如姓不姓姬,這不是質疑他身份不明,血緣模糊,質疑他一直以為來引以為傲的優越感麼?
季孫意如當時就怒了。
「放肆!」
「予我拿下!」
啥也不說了,這梁子肯定是結下了。
「慢著!」
「季孫意如,你在我的地盤上如此明目張胆的行兇拿人,分明就是沒把我叔孫豹放在眼裡。」
「今日你若敢動李子明半根毫毛,我叔孫豹明日便叫你季氏雞犬不寧!」
叔孫豹如今為了一個沒半點身份的李然,居然明著與季孫家的長孫這般當眾撕破了臉皮,這也是令在場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
聽到這話的季孫意如,一時更是憤怒難當,腮幫子咬得鼓鼓作響,恨不能立刻將李然碎屍萬斷。
可此時的李然卻依然給人一種不甚在意的淡然。
他就這樣看著季孫意如,用一種近乎同情哦,不對,近乎可憐的目光看著季孫意如。
好一陣後,他這才緩緩道:
「呵呵,想我們先君,武王伐紂,若非是其專權獨斷,試問舉兵伐紂之時如何才能王令所達,百將俯首?又何來牧野一戰鼎定乾坤?」
「而後周公建制,分封諸侯。至平王東遷,雖是大傷元氣,但周宗之威依舊可震懾天下,諸侯臣服。」
「然今王室勢微,晉楚霸權,天下庶民只知晉楚而不知周天子,前太子晉意外之死,諸侯皆可視而不見。王室風波,世人未聞。」
「今日諸多賢達在此暢談分封與君制,實乃當世實情使然,怎麼到了閣下嘴裡,便變成了大逆不道之言了?」
「如今先君離世,屍骨未寒,此正值內牆不穩,外夷環伺之時。閣下既為權貴之後,卻不知如何為君上解憂,卻反而對我等有心之人妄加指責,欲加重罪!」
李然這些話一說完,但見季孫意如的臉色早已成了鐵青。
而李然此時,卻已是殺紅了眼,繼續在那暴擊言道:
「呵呵,在下質疑閣下是否為姬姓,其一,乃是因為自我周人建國至今,亦不過短短兩百年,你既為姬姓後裔,當知我周人建國之歷程,又怎可忘了祖宗之本?其二,先君新喪,本就不宜大動干戈,而閣下在此如此胡來,又哪有把公室之喪放在眼裡?!」
隨著最後一句話擲地落下,整個集會一時間竟是變得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