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刺耳的摩擦聲中,破舊的木門關閉了,房間裡頓時昏暗下來。幾道手指粗細的光柱從窗上孔洞裡扎進來,成為這裡唯一的光源,勉強能讓人看清房間正中孤零零擺放著的一把椅子。距離椅子幾步遠的地方,三個軍官幾乎就是坐在一片黑暗當中。
簡陋的陳設,桌子後面的高級軍官,這種平常並不搭調的組合此時顯得合情合理,因為這個昏暗到令人心悸的小房間,就是待城軍事監察廳的北線臨時審查庭。它的職責範圍是審查某些將領的作為,以及為戰敗戰損追溯責任,上至將軍,下到列兵,沒人能在這裡超脫。
居中而坐的少將打開手裡的公文,語氣冰冷的詢問站在桌首的軍人:「你是羅曼准將?」
「是的,長官,我就是羅曼,軍銜准將,職務是待城第一方面軍指揮官。」站在椅子邊上的准將一臉風塵,穿著有些殘破的軍服,但明顯是盡力整理過。
「這裡是北線審查庭,我是主審官,左邊是軍事審查官,右邊是情報審查官。在這裡,你只負責如實回答我們的問話,做判斷和下結論是我們的事。明白?」
「明白,長官。」羅曼此時站得筆直,視線久久凝視著牆上的一面掛毯,即使在昏暗中,那上面繡的斯比亞軍徽也在熠熠生輝。
「坐下。」少將並沒有抬眼看羅曼,也沒有讓人放鬆的開場白,「你以前是斯比亞駐里瓦特遣軍第一大隊的指揮官,管轄著相當於兩個軍團的部隊。在你的部隊改編成聯盟第一方面軍之後,你繼續擔任指揮官,並在戰場偵察行動中接連獲勝。你只用數天時間就突入北商團軍縱深,而已方並無大量傷亡。以上的記錄是否正確?」
「是的,長官,記錄完全正確。」羅曼點了點頭。
「但在與你配合的戰場偵察將領離開之後,第一方面軍的首戰即遭遇慘敗,然後一敗再敗損失極大。在進入國境時,第一方面軍的戰損率已經超過百分之三十的緊急補充線。」問到這裡,少將終於肯看一眼羅曼了,但他的神色異常冷峻,「你必須要解釋一下原因。」
「我當然要說。」羅曼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開口,「里瓦特遣軍第一大隊並不是老部隊,在里瓦這幾年,部隊大多時候是掩藏身份在活動,沒辦法進行嚴格正規的合成訓練。轉成第一方面軍之後,我們依然還是輕裝部隊——前半段對北商團軍的勝利,是因為我軍行動突然,他們措手不及,讓第一方面軍掌握了戰場主動。但在之後的作戰中,這種臨時主動就隨著戰事進展而逐漸喪失,戰爭畢竟要靠實力。」
「羅曼准將,你是在告訴我們,第一方面軍在後半段的失敗是必然的?」少將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但這句問話卻狠戳羅曼的心窩。
「我必須強調一點,長官,第一方面軍沒有失敗!我軍只是在作戰中有所損失。」羅曼反駁說,「我們攻擊了敵軍六個軍團,三支特遣部隊、無數地方部隊;橫跨三個戰區,以實戰方式驗證了敵軍三分之一的前線部隊;破壞十條以上的後勤通道、十一個物資調運地……總體勝負比率是三比一!我們對商團軍造成巨大的打擊,他們起碼有四個軍團損失過半!」
「好,那我們就先來談談損失。」少將身邊的軍事審查官開口,嘶啞的聲音像是刀子刮過沙地,「第一方面軍實兵滿員開局良好,但你既沒有完成絕密偵察任務,也沒有延遲敵軍的攻擊節奏,甚至讓敵軍尾隨在你的身後進入了國境線!這並不是一個合格指揮官的作為!」
「長官,第一方面軍接到的命令是攻擊一系列特定目標,我的部隊完成了這個計劃。」羅曼用一種平靜的態度面對責難,「偵察部隊在敵縱深長時間作戰很勉強,並不以正面和斷後作戰為首要任務。如果在時間上有所拖延的話,損失將是必然的。」
「既然你已經知道這一點,那為什麼不在主動權喪失的臨界點前撤退?」
「第一方面軍連續作戰,周邊環境難以想像,也沒有接應部隊,三成的損失是必然而可貴的。也是全體將士奮力拼搏的勝利!」羅曼說,「我們領會到了待城軍部的意圖,那就是盡全力攻擊商團軍必救之地!這是一個成敗機率各半的行動,如果在商團軍識破我軍意圖後撤離避戰,偵察任務才是真正的失敗。所以第一方面軍才決定改換方向,攻擊商團軍另一側面!」
「從第一方面軍的報告看,後續行動沒有得到戰役偵察結果。」情報審查官慢騰騰的說。
「我們能提供的東西都在報告裡,」羅曼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平靜的回答著,「行動是否達成了戰役偵察結果,長官你不應該問我,應該去問待城聯絡部。如果長官有了答案,還請告訴第一方面軍,因為那些犧牲在異國他鄉的將士們也想知道,他們的血流得是否有價值!」
「注意你說話的方式,羅曼准將!怎麼,你以為聯絡部的人不會被審查嗎?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人都跑不掉!」主審官陰沉著臉說,「在第一方面軍所有的戰損中,幾乎有一半是在一場伏擊戰中產生的,身為部隊的直接指揮官,你怎麼解釋這個離奇的現象?」
聽到這句問話,羅曼准將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後在三位審查官的注視下,他的頭微微向右上偏斜,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表情正在生成。
「回答問話!羅曼准將!」軍事審查官不滿的敲擊著桌子,「你對此作何解釋!?」
「那場伏擊戰……」
羅曼臉上的表情終於凝聚了,出人意料,那竟然是一個欣慰和猙獰交織的笑容,三位審查官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我的士兵們……已經盡到了職責……」隨著羅曼准將夢囈般的回憶話語,甚至有股淡淡的血腥味瀰漫在房間裡。
「敵軍先遣部隊接近第二層潛伏哨!行軍隊列正常,尖兵已經通過!」
「敵軍先遣部隊進入戰場識別範圍!無異常,兵力確認,總數四千!」
「敵軍先遣軍兵種被確認!一千輕騎兵、三支偵察隊、四個快速步兵營!」
「敵軍先遣軍進入我伏擊圈,各部隊無展開跡象!」
「敵軍主力的距離?」隱蔽在密林中的羅曼准將搓了搓手,緩緩戴上手套。
「最新通報為二十三里!」第一方面軍參謀官回答,「是安全距離。」
「好樣的!這個獨立第六軍團是我們的了!小伙子們——」羅曼點點頭,手掌滑下,一句命令迸出來,「出擊!」
「出擊!」作戰參謀手裡的旗幟向下一揮,命令順著特殊通道一直傳導到弓箭手列陣中,整齊的長弓陣列在長官無聲的號令中同時上揚,隨著長官下落的手勢,數百枝響箭飛離弓弦,帶著悽厲的尖嘯聲騰上天空,向著那些整齊排列的敵軍飛射而去——長短不一、高亢連綿的異響奪人心魄,震得密林中的樹冠微微顫動!
響箭剛剛離弦,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兩片密林中就響起了更大的振弦聲。
「嗡!嗡嗡!」三大片密密麻麻的箭雨飛上天空,各自循著高低不同的軌跡奔向第一打擊目標,在飛臨目標的最後一霎,三波弓箭在軌跡上完美的重合為一波——這就是名聞遐邇的三段射擊,斯比亞軍隊弓箭部隊的高級技能,意味著目標要同時承受三倍密度的弓箭打擊!
「敵——襲!」商團獨六軍團的先遣隊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襲,在響箭的嘯聲響起的時候,散布在外圍的偵察兵才發出最基本的警戒。頓時,悽厲的呼喊聲迴蕩在原野上,最前面的尖兵四散開來。
「敵軍弓箭覆蓋本隊!」先遣隊中唯一能有所行動的是一千輕騎兵,但他們的緊急疏散也只開了個頭,而快速步兵營的士兵有一大半人沒能做出防禦動作,雖然盾牌就在他們背上。
然而,裝著金屬箭頭的羽箭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它們在布滿陰霾的空中畫了個飽滿的曲線,積攢好巨大的能量,瞬間就從天落下——拖著殘影如同長釘,帶著嘯叫好像死靈,最後狠狠的撞擊在還沒完全醒悟過來的行軍隊列里!
羽箭飛掠而至,那一撮白羽引發的「咻咻咻咻」的聲音連綿不絕,轉瞬過後,其中有小部分轉化成「叮叮噹噹」的金屬撞擊聲,而大部分都是在沉悶的「噗!」聲中結束——與此同時商團軍的隊列中就會爆出一朵相應的血花。
這種艷麗而暴戾的顏色,能徹底點燃一個人的痛楚和絕望!
耀眼的第一方面軍軍旗在密林邊沿豎起,給陰鬱的綠色帶來一抹躍動的鮮紅,旗幟正下方,羅曼准將高舉著戰刀呼喊:「出擊!」
悶雷一樣的蹄聲隆隆迴響,無數匹健馬從他身側的林中躍出,馬上的第一方面軍騎士氣勢如虹,揮舞著武器越過他們的指揮官,並順出發點組成三個規整的攻擊面,毫不停留的沖向還在箭雨中奔逃慘叫的敵軍!
「嗡——嗡!」連片的羽箭在輕騎兵身後騰起,每一個弓箭波次掠過頭頂,都意味著敵人的實力會被再次削弱!在戰士們劇烈抖動的視野里,商團軍先遣隊的隊形已經亂得一塌糊塗,只有本部組織起了一個勉強的圓陣,那盾牆真是太單薄了,一捅就破!
「殺——」羅曼審時度勢,知道弓箭的攻擊成果無法再擴大了,於是改換了命令。只是這一個字,就讓衝鋒中的輕騎兵們不再保留馬力。左右兩個鋒利的攻擊面狠狠的戳向商團軍的兩肋,另一個略微寬點的攻擊面就像釘錘一樣,直接打向商團軍的小圓陣!
「不錯!全力壓上!」羅曼衝上一座小丘,對部隊的衝鋒很滿意,對敵軍生澀遲鈍的反應也大感滿意,「就算是獨六軍團以前接受過聯絡部的秘密訓練,現在也只配給咱們的人提鞋!」
「嗚——」的一聲,一枝黑乎乎的弩箭從敵軍小圓陣中飛起,幾乎筆直的射上了高空,然後「轟」的一聲在空中爆開,變幻出一個三眼狼頭圖騰。
「終於想起報警了?」羅曼冷冷一笑,轉頭命令下去,「命令步兵和弓箭兵先行撤離。再加派一隊偵察兵上去,嚴密監視敵軍大部隊!我們做好撤離準備,一旦他們靠近我們就溜!」在羅曼下令的同時,羽箭的攻擊已經完全停止下來,由輕騎兵組成的三個攻擊面幾乎同時接敵,無數呼嘯的短標槍飛向了敵軍散亂的隊形。標槍這種投擲武器雖然射程不遠,但藉助了馬力,加之標槍本身的重量,所以並不是普通盾牌能夠抵擋的——沉悶的嘯聲里,無數尖銳的槍尖洞穿商團軍的盾牌,洞穿商團軍的盔甲身軀,然後深深的扎進地面!
血雨奔灑、哀嚎遍野!被釘在地上的商團軍士兵無助的曲張著四肢,被串在標槍上的士兵抽搐著歪斜……但更讓商團軍絕望的是,斯比亞人的標槍並不是一次全部投完,而是分階段的飛來,自己一邊要防禦輕騎兵的馬刀和長矛,一邊還要留心頭上的天空!
突然遇襲的驚慌,敵人攻擊的猛烈,都強烈的動搖了商團軍先遣隊的戰鬥意志,四千人的隊列在斯比亞人第一波衝擊中就被截斷成三截。可以說,商團軍完全失去了招架能力。在迅猛而連綿的攻勢中,唯一能保持隊形的只有一處,就是商團軍隊列中心的那個小圓陣。
雖然小圓陣里最多只有千把人,雖然只豎起了一道盾牆,但卻有驚無險的撐過了羽箭和標槍的打擊。露出盾牆的如林長矛也讓釘錘衝擊面指揮官遲疑了一下,轉而組織標槍過頂投擲,企圖先從內部削弱小圓陣……前線指揮官的這個決定,卻讓後面觀戰的羅曼爆出粗口。
「這是什麼?這就是第一方面軍跟老牌勁旅的差距!身體素質一樣,戰術技能一樣,可就是差了這點一往無前的氣概!」羅曼大聲下令,「重點攻擊小圓陣!死也要給我踏碎盾牆!」
「嗷——嗷——嗷!」
號令響箭掠過戰場,釘錘攻擊面分兩路繞回來,前鋒積攢了足夠的衝擊能量和騎槍,終於勢不可擋的撞向那密密麻麻的長槍林——這一次,槍騎兵被擺在最前面,他們的坐騎全被蒙上了眼睛,不會有任何畏懼,但進退全得靠騎兵用肢體命令去協調。
在衝擊的時候,斯比亞槍騎兵所用的騎槍並不比步兵的短,更因為敵軍的長槍前面有盾牆,所以騎兵長槍的有效長度又有了加成——這也就是說,在騎槍破盾的時候,騎兵跟敵軍的槍尖還有點距離,而恰恰是這一兩個槍頭的距離,就能決定生死和勝敗!
瞬間,輕騎第一列,有數十支長槍點在盾牌中上端,槍尖已經刺破盾牌的包裹層!
「殺——」一聲整齊的怒吼,槍騎兵們讓馬匹向左跨出,同時身體前傾手上發力,在巨大的勢能中穩住長槍——這個動作難度很大而且要看運氣,大概有一半的輕騎兵並沒有做好,或者是長槍突然斷裂,或者是在盾牌上滑開,其結局就是直接撞在對方的長矛上!
另一半的輕騎成功了,他們身前幾十面倚靠在地上的方盾「嘩啦」一聲被頂歪頂翻,直接打亂了周圍的長矛!甚至有幾面盾牌因為放得不牢,所以被長槍的巨力頂得旋飛起來,盾牌邊緣就變成了斧面,在自己的長矛隊列里砍出一條血淋林的通道來。
早有準備的第二列騎兵是整支隊列里唯一穿著重甲的,他們趁亂上前,在對方長矛的縫隙中逼近盾牆,催馬舉起前蹄重重踩踏在那些歪斜的盾牌上,讓本來就松垮垮的盾牆徹底塌下去……
但他們這時也得看運氣,成功率只有一半。
但是,成功一半就足夠了!
「殺!」
後續的輕騎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所有的攻擊手段一起用上,火油石彈爆裂、標槍飛斧橫行,甚至有用捲軸召喚出的小閃電和小火球!戰刀翻飛、殺聲震天,他們不顧一切的拓寬了這個戰友用生命打開的突破口!
「這才是戰鬥意志!」羅曼點了點頭,「這才像是我們第一方面軍的風格!」
敵軍小圓陣的盾牆塌陷了三十臂左右,但輕騎湧入之後並沒有順勢破開整個陣型,羅曼凝神一看,才發現對方悄悄地在盾牆後面十多臂的距離上組織了第二道盾牆——其中的盾牌金光燦燦,飾紋極為華麗。很明顯,這一定是商團某高級將領的親衛隊!
「抓住大魚了!」羅曼重重的一揮拳,「釘錘攻擊面組織對沖,其他兩部殲滅敵散兵!」
「長官!敵軍主力動了!」參謀官衝上了小丘,「他們的騎兵正全力來援,數量足有四千!」
「二十多里的距離!他們就算趕來也只能打掃戰場而已!」羅曼堅定不移的下令,「你帶傷員先走,我在這裡繼續打!」
「不錯,騎兵全力跑二十里,到了戰場什麼都做不了。」參謀官點點頭,「還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