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焰把煙從嘴裡捏下來,呼出一口煙,隔著夕陽下那青白髮紅的煙霧,睨著她:「你是有多自信,以為過了這麼些年,老子還惦記著你,還想睡你?」
他說話太重,毫不留情。饒是許沁,臉也微微泛白。
許沁極輕地搖了一下頭:「宋焰,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宋焰表情厭煩,語氣加重:「你他媽還指望我客客氣氣叫你一聲孟大小姐?」
一語斥畢,庭院裡落針可聞。
許沁筆直看著他,眼眶微微紅了。
宋焰抿緊嘴唇,沒再繼續說話,他轉頭看院子裡的木工,繃緊臉頰,也不知在想什麼。
漸漸,他眼底再起冷漠,欲說什麼更狠的話,一轉頭見她眼底水光蕩漾。
宋焰眉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咬了牙,厭惡地用力指了指她,警告:「咽回去。你他媽的別跟我玩這套。」
他知道她是一個多冷漠無情的人,溫柔或示弱只為她的目的。
「聽見沒有?!」他吼她。
許沁執拗地看著他,眼底水光漸深。
宋焰怒極,恨不得撕碎她的面具,他大步上前,粗暴地揪住她的衣領把她摁在柱子上,罵:「少跟老子來這套!」
許沁咬緊牙,較勁似地惡狠狠盯著他,下一秒,豆大的眼淚珠子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摔成幾瓣。
他像被燙到,驟然鬆開她,立刻退後一步。
許沁松垮地靠在柱子上,衣服空留一堆褶。
初秋時分,庭院裡安靜而清潤。兩人站著,互不看對方,一句話也沒有。
夕陽透過紫藤,零碎地照在兩人臉上。
最後,許沁輕聲說:「宋焰,我們和好吧。」
可他的眉眼隱匿在光線中,已看不太清。
手機滴滴,鬧鈴響起。
他得歸隊了。
宋焰頭也不回,走下台階,穿過庭院,出門去。
「老子早他媽忘記你了。」
第11章
宋焰,我們和好吧。
許沁在半夜裡醒來,夢裡的自己說了這句話。
清醒時刻的她,曾為這脫口而出的話短暫慌亂過,如果他答應了,接下來怎麼辦?
敢讓父母知道嗎?不敢。
能走遠嗎?不見得。
可明知道不可能,那一天她卻像瘋了,像一個溺水的人只想抓住他這塊浮木,把她從枯死的生活里解救出去。
如若解救,她真能拋棄所謂的舊生活與家庭決裂?
許沁很清楚答案。所以他拒絕她時,她在傷痛和絕望之外,有一絲不必改變現狀的安全與慶幸。
她始終在矛盾中撕扯,她從來沒有堅定過啊。
夜色靜寂,她想,那時她的臉色一定很醜陋。宋焰也一定是看清了面具底下醜陋的她,所以厭惡,鄙夷;所以不願跟她和好,頭也不回。
凌晨三點,她坐在床上,手臂上陣陣涼意。窗戶開著,夜風太冷。
北方的天氣總是在突然之間冷卻下去,不給你一點準備。
秋天早就來了啊。不然,夜裡怎會如此冰涼。
……
許沁其實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十歲前生長在魚米之鄉的梁市。
她從小面容清秀,有一把好頭髮,細軟柔順,天生透著亞麻色,像染過的異域風情。這在染髮剛興起的那個年代是叫同學們艷羨的,更艷羨的是她的身份,市長女兒,聽上去多霸氣;知名雕塑家的女兒,聽上去多浪漫。
她從小住在大別墅里,聽交響樂看文藝復興名畫,學鋼琴學小提琴,全世界暢遊,是天之驕女。美好的生活在某一天突然從內部潰爛。
爸爸媽媽不再恩愛,日夜爭吵,媽媽嘶喊:「騙子,騙子,我要舉報你。」爸爸則粗暴怒吼:「過不下去就離婚,你到底想要什麼?」
許沁不知道爸爸騙了媽媽什麼,也不知道媽媽究竟要什麼,這些問題都沒弄明白,媽媽在一個深夜一把火燒了那個幸福的家,燒死了她自己和曾經深愛的丈夫。她或許也想燒死兩人的愛情結晶——許沁。
可許沁被救,送去福利院。市里學校里風言風語,周圍人看她的眼神變得異樣起來,帶著看笑話的奚落。
福利院裡的阿姨和小孩都不喜歡她,背地裡將她父母的事當笑話講。她有時會尖叫著跟人打架,被阿姨罰站罰幹活罰挨餓罰不准睡。學校里的同學也欺辱她,「許沁你家的豪車怎麼不來接你了?」「許沁你的芭比娃娃呢?」「許沁你怎麼不穿小牛皮的靴子了?」他們用她爸媽的故事編了歌謠跟在她身後唱,一邊唱一邊扯她的頭髮,伸腳把她絆倒在地。
她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像個不存在的透明人。
直到一天,爸爸的戰友孟懷瑾和他的妻子付聞櫻出現,說:「沁沁,我們來接你回家。」
十二歲的孟宴臣朝她伸手,笑容溫暖像太陽:「沁沁,我是哥哥。」
十歲那年,許沁去了遙遠的北方。
孟懷瑾對許沁視如己出,異常寵愛。用他的話說,他和許沁此生有父女緣。許沁像愛生父一樣愛這位養父。養母付聞櫻對許沁亦關懷備至,只是隨著許沁漸漸融入這個家庭,兩兄妹之間的相處引起了她的注意。
許沁初來孟家,孟懷瑾工作繁忙,少有管束。而付聞櫻生性高傲嚴苛,是個奉規矩為圭臬的女人,對不熟悉家中規矩的許沁免不了嚴苛的調教。許沁日夜戰戰兢兢,怕惹付聞櫻不滿意,被趕回福利院。她不敢講話,不敢出房間到處走,孟宴臣便陪著她看她刻木頭,一陪就是無數個一整天;她在家不敢發出聲音,怕吵到付聞櫻,孟宴臣就上下樓開關門把家裡弄得嘩啦響,沒少被他媽訓;她不敢挑食,不敢選自己喜歡的,也不敢吃太多,怕付聞櫻嫌養她費錢,孟宴臣便帶她下館子吃小攤,吃得肚子圓鼓鼓的然後抹乾淨嘴巴上的油才回家;她常常做噩夢夢見父母被燒死的慘叫,夢見被人欺負侮辱嘲笑,夜裡失眠睡不著,孟宴臣就陪她畫畫講故事。
漸漸,孩童長成少男少女。
雖說兩人感情極好,像親兄妹一般,但畢竟不是親兄妹,做母親的難免擔心有越線之處。終有一天,付聞櫻提出要辦正式的收養手續,讓許沁改名孟沁,寫在戶口本上。
許沁不肯,坐在飯桌上抹眼淚,說雖然愛孟爸爸,但要跟自己爸爸姓。
孟懷瑾不忍,提議不改。說姓只是個姓氏,沁沁就算姓許,也一輩子都是他的女兒。
但付聞櫻對此事異常執著。
許沁最終同意了——孟宴臣去勸的她。
一個月後升高中,許沁忽然提出去寄宿制學校。付聞櫻應允。
換了高中,第一次住宿舍,同寢室的女同學都是從學校初中部升上來的,互相都熟悉。
孟懷瑾怕她受欺負,全家一起送她去宿舍,孟宴臣還給宿舍女生買了一堆零食收買人心。
然而收效甚微。
許沁不愛說話,表情也匱乏,同宿舍的女生都鬧鬧騰騰,自然覺得她不合群。
家人走後,舍友們圍著一個女生看她手中的soni單放機,紛紛問磁帶里有什麼好歌,外放出來聽聽。
有個女孩好心叫上許沁:「孟沁……」轉頭看見許沁床上酒紅色的cd機,驚叫:「這個cd機國內沒賣的。天,這個酒紅色比GG頁上的還好看!」
另外兩個女生探過頭來:「可不可以試一試?」
許沁輕輕點一下頭。
「咦,怎麼都是古典音樂啊?」
「算了,古典就古典吧,陶冶下情操。」
三個女孩兒興致勃勃地翻看,許沁就目不轉睛地觀察她們快樂的臉。
「孟沁,你家是不是特有錢?」
許沁搖搖頭:「只是爸爸捨得。」
「剛才那個又高又帥的男孩是你哥哥?」
許沁不吭聲了,低頭整理著被大家弄亂的cd。
「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他正是我喜歡的類型誒。」
許沁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行,別那么小氣嘛。」對方一直追問。
許沁抬起頭,認真地說:「他不會喜歡你的。」
對方詫異了,整個宿舍都驚訝地看著她。
「你幹嘛呀?」
「對啊,說這種話太過分了。」
「開個玩笑而已,不介紹就不介紹唄,幹嘛說傷人的話。」
許沁揪緊手中的盒子,沉默以對。
「連解釋都沒一句,真過分。」
原本順當的融入過程就這樣陷入冰點。
許沁在新學校里的第一頓晚飯,是一個人坐在食堂里吃的。
開學第一天,她依然一個人坐在角落。周圍的同學都是老友重聚,而她換了學區,自然沒人注意她這幅新面孔。
班主任姓魯,讓大家自我介紹,還可以提問。十五六歲的孩子們很鬧騰,更何況都認識,提問五花八門,千奇百怪。
比如初中哪次哪次是不是進錯男廁所,初中運動會上是不是告白失敗。各種糗事全爆出來。教室內一片鬨笑。
鬧騰了一整節課,下課鈴響,魯老師問:「都自我介紹了吧,那就下——」
「老魯!」教室後排響起一個男聲,又拽又散漫,「那小傢伙還沒介紹呢。」
被稱為「小傢伙」的許沁慢慢回頭,最後排坐著一個高個兒男生,校服松松垮垮,一隻腳踩在椅子上。他微歪著頭,舉著右手,右手食指懶懶地指著她。
笑鬧聲一刻間停止。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順著他的食指聚焦在她身上。
許沁靜靜看著他,他亦沒什麼多餘的表情,眼神卻同她一樣,直視,探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