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焰呼出一口煙,轉頭看向她,「我應該沒事。」
隔著青白的煙霧,他的眼神有一絲意味不明,轉瞬即逝。
許沁:「你應該沒事,可你現在看上去很不輕鬆——」
「車翹起來後,我的隊員把人接過去了,我上了岸。」宋焰低下頭,輕輕地咬了一下牙,「接人的那個隊員,手上磨破了皮。」
許沁沒做聲了。
宋焰深深吸一口煙,又問:「那個小護士怎麼樣了?」
許沁:「情緒很不穩定。」
宋焰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許沁:「不論如何,你六周後過來我們醫院傳染科做個檢查。」
「好。」宋焰簡短回答。
「沒事了。」許沁說完轉身往房門外走。宋焰也準備離開,手伸出窗台,剛要把剩下的半截煙摁滅。許沁腳步一頓,在病床邊站著,一動不動。
宋焰的手停在半空中,扭頭看她白色的背影。
許沁終於是沒有忍住,回身面對他:「剛才那個人是你女朋友?」
宋焰反問:「和你有關係?」
「呵。」許沁淡笑出一聲,語氣薄淡,「有女朋友,拒絕我的時候說『我有女朋友』,就夠了。在手術室里說上那大堆無關緊要的話,推責給我,夠虛偽的。」
宋焰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半晌,低下頭笑了一下,這笑里無語、難解、怒氣皆有,但最終一切煙消雲散,只剩嘲諷:「你跟我之間的問題,說說你跟我就好,扯別人有用?」
這話是在保護李萌還是他無所謂到了只剩鄙夷的程度,許沁不知道。但這態度無疑是是呲地刮燃一根火柴,許沁被刺激得眼底閃過一絲惱意,她盯著他,一字一句索性挑破一切:
「你跟我的問題不就是當初我離開你?你覺得我有錯,我還認為你有錯呢。當時我們才多大,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那樣的情況下我能背叛父母跟你跑嗎?你能不能成熟點!」
宋焰一笑:「你成熟,現在站這兒跟我廢話?」
許沁唇角一抽,警告:「宋焰,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講話。」
宋焰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惱火而可笑:「你想聽哪種語氣?當心肝兒哄?——你他媽也就會在我跟前橫,是吧?」
許沁:「是你說講我們倆之間的問題,是你說的。你現在能不能就事論事,別那麼意氣用事?」
「我受的都他媽我活該。」宋焰眼底一寒,「就事論事,那你說說,站在我的角度,我憑什麼跟你和好?許沁,當年你他媽踹我跟踹狗一樣!你說——」突然沒了後文,怒火驟然消散,如倒塌的空中樓閣。「——呵,」他說不下去了,各種怒意風捲殘雲,一瞬只剩了荒謬和滑稽。
他毫無情緒地扯起嘴角,覺得此刻站在這兒扯當年的事,這行為荒誕至極。
「跟你講這些,夠沒意思的。」他點燃第二根煙,語氣輕諷,「你只看得見你自己。跟你說什麼都廢話。」
許沁冷笑:「那你到底想怎麼樣?要我哭著向你認錯,跟你說我有多後悔當初的決定?」
宋焰:「不必,你沒後悔過。」
許沁:「是,我沒有後悔過。再來一次我依然只有這個選擇。如果是你,你難道就不會——」
「你當初的選擇不重要,」宋焰驟然打斷,「說那些都沒意義。」他直視她的眼睛,目光逼問,「你現在的選擇是什麼?」
許沁一愣,啞口無言。
兩人沉默而無聲地對視著,眼神筆直而用力。
突然,宋焰荒誕一笑:「我就知道。」
「發泄半天情緒,沒一句講到點子上。」
他斜靠在窗台上,望一眼窗外,說:「跟我講成熟,你幼稚得一塌糊塗。現在我們做個見面點頭的熟人挺好,為什麼非要越線來挑破一些事情?嗯?你什麼都沒想清楚,就急著刨根問底把傷口撕爛。然後呢,讓它爛在那裡,下次見面,點頭都不必了。」
許沁臉色一白,宋焰目光從窗外移到室內,看她半晌,道,
「你和我說這些,無非是想讓我體諒你的難處。好,我體諒。但體諒不等於和好。我們和好,下次出現這樣的問題,你依然毫不後悔地做出相似的選擇。許沁,我奔三的人,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有些傷,年輕的時候挨一挨,沒事兒,恢復快,但這個歲數再來一次,會要命的。」
宋焰把煙摁在窗台上碾碎了,
「感情的事沒有對錯;你說你沒錯,我同意;但是,你沒錯,你選擇的路,就自己扛下去。」
許沁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僵硬得像一碰就會碎掉。
宋焰轉身往外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許沁還不肯放手,輕聲追問:「你還在恨我?」
「沒有。」宋焰說,「沒有恨你,但也沒有想和你有什麼了。」
怎麼,聽上去還是說恨要好一點。寧願那樣,也不要現在,無恨無愛,寡淡得什麼都抓不住。
許沁以為這一刻是她心尖最痛的時刻,但下一秒,走到門口的宋焰停了腳步,他背對著她,手抓在門把手上,站了足足十秒,才說:「我也是有錯的。」
「你想要的很多東西,我給不了。沒有這個能力,我也很抱歉。」
宋焰走了。
許沁插著兜立在原地,手指在兜里狠狠地摳著掐著手心,表情卻像走了神,眼神渙散無邊。她呼吸困難,微微張開嘴,顫抖著嘴唇想要竭力吸一口空氣,才發現胸腔疼得撕心裂肺,像斷了一根肋骨。
她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回頭看一眼窗台上的菸蒂。她走過去,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巾,包住那枚菸蒂,扔進垃圾桶。
她出了留觀室,經過大廳,看到李萌拿好了藥等在門邊。宋焰朝她走過去,李萌笑著迎他,兩人一道離開了。
許沁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想他會不會回頭。可他沒有。
許沁走到清潔間,擰開水龍頭,用力搓著自己的手,一遍一遍,搓得發紅,又搓得慘白。
她並沒有感覺到手痛,但臉上傳來痒痒的感覺。抬手摸一下,是溫熱的眼淚。
不像上次在翟家院子流出的鱷魚的眼淚。
這一行淚,她無法控制。
第16章
有感染風險的幾位消防員到醫院傳染科登記備案,緊急用藥,具體情況要等六周潛伏期過了才能下定論。
幾個身上沒有皮外傷排除了感染嫌疑;另幾個手上有程度各異的擦傷或割裂傷。尤其是江毅,手背上劃了一條大口子,當時還不顧疼痛地去幫忙把肇事者抬出來。
誰也想不到傷者有傳染病,更想不到是愛滋。
如今變成這幅情況,隊裡的人都有些沮喪。憋悶而灰心的氣氛籠罩著大伙兒。
一眾年輕的小伙子排排癱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松垮著腿,頭靠牆壁望著天空。
宋焰走過,依次在每個人頭上揉了揉,說:「打起精神來。」
江毅坐在末尾,宋焰走到他身邊,靠著牆,拍拍他的肩:「還沒下定論,不一定會傳染。」
李萌也寬慰:「先別太有壓力,或許六個星期後大家一檢查,都沒事兒。」
這種安慰多少有些無力。
楊馳憤怒地咕噥:「我是沒事,可江毅——要萬一感染了怎麼辦?這病治都治不好。」
「媽的,怎麼遇上了這檔子事?」小葛也罵起來。
江毅倒安撫大家:「不都緊急處理過了嘛,再說了,傳染病都有個概率問題,五五開也有百分之五十倖免的機率呢。」
說完乾笑兩聲,看得出內心並不輕鬆。
大傢伙兒七嘴八舌。宋焰靠在牆上,沉默半晌,開口:「萬一真感染了就去國外治療。接受先進的治療方案,能活十多年,等十幾年醫學進步,或許這病就能治了。」
楊馳:「那得多費錢吶,哪裡治得起?」
宋焰側頭,掃了一眼面前的一幫小伙子,說:「你們當中任何一個,誰要是真感染了,我帶你們去跟肇事者討說法。再不濟,算工傷也得找國家找政府要賠償。你們要真出事,我管定了。」
走廊里一時間鴉雀無聲,數張年輕的臉齊刷刷盯著宋焰。
江毅小聲:「還能這樣?」
「這工作說白了賣命,大家無怨無悔。哪怕是犧牲我相信你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但這兒誰的命都不是輕賤的,懂嗎?」
再度落針可聞。
一群大男孩盯著宋焰。
宋焰:「看什麼?」
楊馳崇拜地豎起兩個大拇指:「哥,你氣場兩米八。」
小葛舉手:「三米八。」
宋焰莫名其妙:「什麼鬼?」
江毅哈哈笑:「網絡用語,隊長你不上網,當然聽不懂。」
宋焰:「看來是該沒收手機了。」
一片哀嚎:「不要啊!」
宋焰:「行了,歸隊。」
「是。」
眾人起身往外走。
李萌落在後邊,跟宋焰說:「這個事要跟上頭匯報一下,有感染風險的隊員這段時間也不能出勤了。」
宋焰:「知道。」
隊員們先坐車走了。
出了醫院大樓,李萌在包里翻車鑰匙,說:「我送你回去。」
宋焰道:「不用,我自己走。」說著把她手裡裝藥的塑膠袋拿過來。
李萌在原地觀察他的表情,忽然問:「是她嗎?」
宋焰一時沒明白:「嗯?」
「你的前女友。」李萌問,「那位許醫生,是她嗎?」
宋焰稍稍眯起眼看著她,並沒有立即接話,似乎在判斷她從哪裡得出的這個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