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2024-08-16 17:47:37 作者: 劉狗花
  ……別怕?

  這是江隨舟第一次聽見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

  他不知道霍無咎哪裡來的底氣。他就算是個斬神殺佛的戰神,如今也不過是一尊泥塑的神像,隨便來個手腳毛躁的,都能給他砸碎了。

  但是,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偏偏極讓人信服,一時間,江隨舟感覺,他像是真的要把他牢牢護在身後一般。

  江隨舟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霍無咎手下感覺到江隨舟掙扎的力度鬆了,抬眼看去,便見這人神情雖仍舊是冷的,眼神卻有點放空。

  他不由得在心下嘆了口氣。

  這個人,分明人畜無害,卻偏要給自己披上豺狼的皮。

  他鬆開了江隨舟的手腕,順帶拿走了他手裡的玉碗。

  手頭一空,江隨舟才回過神來。

  就見輪椅上的霍無咎竟把他的碗拿走了,這會兒正一手端著藥,抬著一雙冰冷平靜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回床上去。」他聽霍無咎開口道。

  仍舊是生硬又冷淡的語氣,頗像是給自己手下的兵丁下命令。

  江隨舟這才注意到,他此時只穿了身單薄的寢衣,腳踝也是露在外頭的。

  早春並不太冷,但對他這副病弱的身體來說,卻很難捱。只這一會兒,他身上就被凍透了。

  江隨舟只得訕訕地回床上坐下。

  就見霍無咎單手搖著輪椅,行到床邊,將藥碗放在了他手邊的矮桌上。

  他放下了藥,卻不走。江隨舟看向他時,就見霍無咎淡淡看著他,雖沒說話,卻分明是一副等著看他把藥喝下去才算完的姿態。

  江隨舟暗自咬了咬牙。

  ……你是王爺還是我是王爺啊!

  怎麼說也是做妾的,這麼橫,分明就是以下犯上。

  他心裡犯嘀咕,抿緊嘴唇,端過了藥碗,仰頭喝了下去。

  ……苦得要死。

  ——

  江隨舟的病果真好了。

  經過這一日,他也想通了。反正霍無咎已經知道了後主要做什麼,也說了他不怕,那後主再怎麼作死,也跟他江隨舟沒關係了。

  畢竟,他真正怕的,是霍無咎日後跟他算帳。按這樣來說,他應當高枕無憂了。

  但是,他和霍無咎日日共處一室,有時一抬眼,就能在房中看見他。

  這幾天,他的眼神撞上霍無咎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千秋宴那日,後主會幹什麼?

  後主自己的生辰,是他的大好日子,想必不會在宴上見血,不至於傷及霍無咎的身體。後主又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傻子,真將人弄到面前,想來也是一番言辭羞辱,不痛不癢的。

  但是江隨舟沒忘,後主身側的那個龐紹,最是個心思深沉、一肚子壞水的東西。

  不用猜,江隨舟就知道,他一定會給後主支陰招。

  當然,這些陰招全是衝著霍無咎去的。江隨舟既然已經將自己擇乾淨,就不必怕了。

  可他偏偏總有些擔憂,離千秋宴越近,他心下便越不安穩。

  江隨舟只得將這種心理,歸咎於他和霍無咎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不然,還能有什麼原因呢?

  三天過得很快。待江隨舟的風寒大好了,便也臨近了後主千秋宴的日子。

  提前一天,江隨舟再次迎來了龐紹請來的太醫。

  那太醫來時,江隨舟並未臥床,已然穿戴妥帖,披了一襲玄色的薄大氅,坐在正堂里看書。那太醫上前,替他把了一番脈,便退了兩步,跪了下來。

  江隨舟收回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淡淡瞥向他。

  便聽那太醫跪在地上說道:「恭喜王爺,您身子已然大好了。臣回宮便可稟報皇上,說您可以參加明日的千秋宴,不會有所耽擱了……」

  江隨舟一斂眉。

  下一刻,鏘然一聲,他手中的茶盞砸在了那太醫的面前。

  房中的下人們皆嚇得一悚,窗邊的霍無咎也抬眼,看向江隨舟。

  就見他歪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胳膊搭在扶手上,大氅披散開來,頗為閒適慵懶。


  他生得極精緻,容貌又冷淡,垂眼看向旁人時,倨傲冰冷,卻莫名有種罌/粟般的吸引力,讓人一旦看見,既生畏懼,又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在他面前,茶盞碎了一地,熱茶潑在那太醫的衣袍上,將他嚇得一哆嗦,後頭的話也堵在了喉嚨里。

  就聽江隨舟緩緩道:「千秋宴……千秋宴。怎麼,接二連三地提醒本王,是覺得本王不願意去?」

  他知道,這個太醫,就是龐紹豢養的走狗。一邊以問診為名監視他的身體狀況,一邊得龐紹的指示,想方設法地給他添堵。

  前一件事,江隨舟反抗不得,但是後頭這件事……就是龐紹知他好欺,特意讓人耀武揚威了。

  他當然放任不得。

  那太醫被他那一茶盞嚇了一跳,此時聽他說這話,忙道:「自然不是!是陛下有令,讓臣……」

  「皇兄是跟你說,我與他兄弟不睦,連他的千秋宴都不想去參加嗎?」

  這自然是實話。但這種實話,心照不宣就夠了,絕不能拿上檯面。

  誰先說出口,誰就是不孝不悌。而若是底下的人說出口……那就是挑撥主子之間的情誼了。

  太醫自不敢認,跪在原地躬身低頭,匆匆道:「陛下自然沒有!只是臣……」

  江隨舟冷笑了一聲。

  「這種話,皇兄自然不會說,分明是你這做奴才的自作主張。」他道。「皇兄既讓你來看病,就好好地看病,多嘴玷污皇兄的名聲,本王也不得不替皇兄罰你。」

  那太醫慌張地忙要辯解。

  這個不得勢的靖王,宮裡宮外,誰看得起他?便是龐大人讓他來瞧病,也吩咐過,讓他敲打敲打這位。

  前頭幾次,見這靖王默不作聲,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他還以為這是一隻軟柿子,卻沒想到他蓄勢待發,竟是在這裡等著他……

  江隨舟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孟潛山。」他開口吩咐。

  候在門口的孟潛山連忙上前。

  便聽江隨舟道:「打一頓板子,由你親自送回宮去,說此人蓄意挑撥本王與皇兄的情誼。本王已罰過了,剩下的,就讓皇兄看著辦吧。」

  孟潛山前幾次早看這太醫不順眼,聽到江隨舟這話,高興得眉飛色舞,忙喚院外的小廝進來,將這太醫拖出去了。

  江隨舟淡淡道:「拖遠點打,別髒了本王的耳朵。」

  孟潛山連連應是,指揮著小廝們將那太醫拖出去了。

  房中清靜下來,立時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掃乾淨了地面,替江隨舟倒上了新茶。

  江隨舟端起茶盞。

  他知道,這太醫是龐紹派來的人,被他送回去之後,雖不會丟命,卻也定然會礙於情面,被虢奪官位,逐出宮去。

  他作為一個大學老師,連體罰學生的事都沒做過,更不會因為什麼人犯了錯、招惹到自己,就讓他挨打、丟烏紗帽。

  但是,他卻又不得不這麼做。

  那些人步步緊逼地欺負他,若半點不回擊,那些人便會變本加厲、肆無忌憚。他被卷進了原主的困局之中,如果不忍心傷害對手,那麼死的就一定會是他。

  江隨舟抬眼看向門外。

  陰沉沉的天色之下,是精巧華麗的重重屋檐,層層鋪開,似將他困在了一方棋局裡。

  江隨舟不著痕跡地緩緩出了一口氣,重新拿起了扣在桌上的書。

  他早習慣了霍無咎影子一般活在他的房間裡,便也沒注意到,他這一番情態,盡皆落在了霍無咎的眼中。

  病秧子,不過是打了個早就該收拾的人,自己就先不忍心了。

  也幸而他生在錦繡太平之中,不見血,更沒上過戰場。不然,真讓他看見殺人,又要把他嚇成什麼樣了?

  霍無咎垂下眼,斂去了眼中的情緒。

  ……合該一輩子嬌養在盛世之中。

  ——

  二月廿四,便是後主的生辰。

  這日一早,窗外便下起了小雨。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一直到暮色西垂,到了要入宮的時辰,窗外的雨也不見停。

  房中早早上了燈,江隨舟被伺候著穿戴起迤邐繁複的袞服,回過身時,就見穿戴妥帖的霍無咎被孟潛山從後間推了出來。


  因著霍無咎身份特殊,江隨舟早吩咐過,不要給他穿得太過張揚。但僅是一襲藏藍錦袍,一隻制式簡單的發冠,便將此人勾勒得氣勢凜然,通身的貴氣擋也擋不住。

  四下分明燭火熠熠,卻偏生這人,像是會發光一般。

  江隨舟的目光一時有些遲鈍,費了不少力氣,才勉強收了回來。

  他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

  「一會入宮,機靈些。」他瞥了孟潛山一眼,吩咐道。

  孟潛山自然知道,他話里的意思,是要他照顧好霍無咎。

  孟潛山連連答應。

  二人便一路出了王府,上了候在府門口的馬車。

  車廂並不太大,霍無咎的輪椅又有些笨重,在馬車上一放,二人便離得極近了。

  馬車的門帘一放下來,四下頓時靜了下來,只剩下了他們二人的呼吸聲。

  這種在狹窄空間之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能夠給人一種呼吸相纏的錯覺,在沒人說話的靜默之中,顯得尤為清晰。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江隨舟忽然莫名有些窘迫。

  他坐在霍無咎的身旁,只他二人,離得極近,讓他忽然有點不知道手往哪兒放。他想開口說話打破這片寂靜,卻又沒話可講,只聽著霍無咎平穩的呼吸聲,一下一下的,將他的心跳都帶慢了。

  江隨舟心道,想點什麼吧,比如一會到了宴上,後主有可能說什麼話,又該怎麼應對……

  卻在這時,馬車忽然往前走去。

  江隨舟心不在焉,一個不察,被馬車帶得身形一歪,往旁邊倒去。

  恰好一頭栽在了霍無咎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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