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6 19:22:17 作者: 寫離聲
  八

  隨隨離去後,眾人大氣不敢喘一下,齊王殿下平日待下人寬厚,甚少責罰人,然而誰也不敢造次,尤其是在他領兵之後,更是添了不怒自威的氣勢。

  高邁深吸了一口氣,大著膽子請示:「殿下,酒肴都冷了,要不要換一換?」

  桓煊本就沒什麼胃口,被那獵戶女的事一攪合,更沒了興致,揮揮手道:「撤膳。」

  高邁不敢再勸,用眼神示意小黃門撤走食案,又吩咐庖人備些湯羹粥點煨著,以防齊王殿下半夜肚子餓。

  桓煊起身去了前院書房,從書架上隨手取下一卷戰國策,翻了兩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眼裡。

  他把那獵戶女安置在這裡,一來是避免麻煩,二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

  可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只是在宮中見到阮月微,他耗時三年築造的堤壩便潰於一旦。

  他還是鬼使神差地來了這裡。

  其實直到方才,他也沒下定決心是否讓這獵戶女侍寢。

  如此一鬧也好,省去他今夜一番糾結。

  他放下書卷,走到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漸沉的夜色。

  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叫來高邁吩咐道:「明日叫高嬤嬤過來,教教那獵戶女規矩。」

  高邁不覺一驚,高嬤嬤原先是太后宮中的宮人,齊王殿下還在襁褓中時,她便開始照顧他,太后很少見這孫兒,殿下可以說是高嬤嬤一手拉扯大的。

  殿下十五歲出宮建府,沒兩年便將高嬤嬤接出來頤養天年。

  高嬤嬤在王府中地位超然,府中沒有女主人,內務都是由她操持的。

  齊王殿下竟然把高嬤嬤調來調.教人,可見對那鹿娘子還是有意的。

  他本以為經過這一遭,那小娘子算是完了,哪知道峰迴路轉,突然又有了轉機。

  不過他已學了乖,這些事他是再也不敢置喙了,只是躬身道是。

  桓煊又道:「多調些人手過來,高嬤嬤年事已高,別讓她辛苦。」

  ……

  隨隨回到院中,春條滿懷期待地迎上來,喜滋滋道:「娘子,怎麼樣?

  殿下有沒有誇你手藝好?」

  隨隨又好氣又好笑:「沒有,殿下把我的雞湯和醉松蕈全倒了。」

  「啊?」

  春條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

  殿下不喜歡麼?」

  他們刺史府得寵的姨娘,沒事就往郎君房裡送湯羹送糕點,她便覺得這是尋常的邀寵手段。

  隨隨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道:「王府規矩大,殿下又尊貴,畢竟入口的東西,萬一吃出個好歹,十個腦袋不夠砍的。」

  她知道春條也是好心,不想責怪這丫頭,但有些道理卻不能不讓她知道,她在的時候還能替她扛一扛,日後她走了,留下她一人在王府,什麼事都要自己擔。

  春條也一陣後怕,嚇出一身冷汗,眼裡冒出淚花,帶著哭腔道:「奴婢錯了,奴婢沒想那麼多……」

  「放心,沒把你供出來,」隨隨道,「下回有事先和我商量就是。」

  春條鬆了一口氣,隨即咬了咬嘴唇:「奴婢是不是連累娘子了?


  殿下會不會厭棄娘子,該不會把咱們趕出去吧……」

  隨隨「撲哧」一笑:「不至於。

  就是可惜了我的松蕈。」

  春條忙道:「廚房還剩下半碟子,奴婢沒捨得吃,都給娘子留著。」

  隨隨立即高興起來:「明早熬些粳米粥,佐著粥咱們再吃一頓。

  鹿脯還有剩吧?

  切一碟蒸上,再用剩下的雞湯煨兩顆菘菜……」

  春條不傻,她知道隨隨說得這麼輕巧,是故作輕鬆安慰她。

  她犯了這麼大的錯處,若是換成以前的主人,打一頓送到莊子裡都是輕的,沒準就被拖出去發賣了。

  她的鼻根一陣酸脹,她以前總是自怨自艾,覺得委屈,如今才知道跟了個好性子、有擔當的主人多麼走運,她這才發現,這半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自在的日子。

  「娘子……」她把臉埋在袖子裡,「就算殿下以後再也不來,奴婢也會盡心盡力伺候你……」

  「好了好了,春條姊姊莫哭了,」隨隨拍拍她的背,「多大點事呢。」

  春條抽噎了一會兒,總算止住了哭,忽然頭腦一熱,霍然站起身,拖出裝衣裳的藤箱,從底下翻出個絹布小包,捧到隨隨面前:「娘子,要不奴婢去求求高總管放咱們出去,奴婢還有些積蓄……」

  她一邊說一邊解開絹包上的五六個結,一層層地展開,裡頭卻是幾塊碎銀子,一塊成色普通的玉佩,外加兩根銀簪。

  隨隨啞然失笑:「春條姊姊,財不露白,快將你的嫁妝收收好。」

  春條氣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娘子莫笑,奴婢也知道這點錢不夠做一戶人家,但咱們可以先去富戶做兩年工,再攢些錢財……」

  她咬了咬嘴唇:「娘子生得這麼好,又能幹,不說找個多高的門第,嫁個小吏總不在話下……」

  隨隨倒是沒想到這丫頭能說出這番話,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她笑著搖搖頭:「我不想走。」

  春條蹙眉道:「娘子,奴婢說句實話,殿下雖好,可以娘子的出身,恐怕連妾都做不得,這樣沒名沒份地跟著殿下,倒不如找個小門小戶做正頭娘子自在……」

  就算進王府做妾,又是什麼好日子呢?

  她在刺史府,姨娘們的酸楚見得多了,說是主人,卻全看著郎君的臉色過活,還叫人瞧不起,其實尚且不如他們這些奴婢直得起腰杆。

  「我明白,你不必勸我。」

  隨隨的目光在搖曳的火光里流轉,像是起霧的湖面,叫人看不清究竟。

  「娘子圖什麼呀?」

  春條道。

  隨隨垂眸,半晌方才道:「就是想看看他。」

  春條吃驚地張了張嘴,隨即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原來不止男子好色,女子也會被美色糊住眼睛!

  ……

  這一夜桓煊自然沒有再傳隨隨侍寢。

  翌日清晨,隨隨在睡夢中聽見遠處傳來人喧馬嘶之聲,知道是齊王擺駕。

  她睜開眼睛,只見室內昏暗,窗紙微明,便輕手輕腳地起了床。


  春條在榻上睡得正熟,隨隨知道這丫頭昨夜滿腹心事,肯定沒睡好,也不吵醒她,躡手躡腳地去打了涼水洗漱,換上慣常穿的粗布短衣鹿皮靴,便輕輕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時未破曉,天空還是青灰色,庭中瀰漫著晨霧,石階和草木上凝著露珠。

  隨隨走出院子,車輪、馬蹄和隨從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駐足等著聲音消失不見,這才推開門扉,走到廚房,拿了一把柴刀並一個竹籃,仍舊順著昨天那條路去了後園。

  這回她去的是湖邊的一片竹林。

  壽安公主講究,這裡的竹子也是從江南和蜀中移來的名品。

  隨隨挑了根質地堅實的玉竹,用柴刀砍下,截成三尺來長一段,劈開,然後細心地削成一把竹劍。

  天色漸明,初日溫暖的光線灑進竹林中。

  她仰起頭,斑駁竹影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

  又是個晴天。

  隨隨放下柴刀,從袖中取出塊絹帕,撕成布條纏在「劍柄」上,開始練劍。

  她練了半個時辰劍,估摸著春條一會兒該醒了,意猶未盡地收了劍,走竹林深處,把竹劍埋進枯葉堆里,然後拿起竹籃開始挖筍。

  秋筍難得,她好容易攢了半籃子,挎起籃子往回走。

  手上東西多了不便,回去時不得不繞了個大圈從門走,出園子時,日頭已經升得很高了。

  隨隨沿著楓林間的小徑走到棲霞館,只見門外站著個身穿褐色素錦夾綿袍的老嫗。

  那老嫗生著張長臉,法令紋深刻,三角眼犀利,鼻樑中間有個駝峰似的隆起,鼻尖卻又鉤下,顯得面相很兇。

  她用鷹隼似的眼睛望了望隨隨,上前行禮:「敢問這位可是鹿娘子?」

  隨隨只消掃一眼她的衣飾,便知她不是一般的奴僕——別看那衣料顏色沉暗,紋樣也不起眼,實則用的是大內綾錦坊造的雙勝綾,若非深得主人看重,一個奴僕絕不能穿上身。

  她花白髮髻上那根黃玉簪子,通體色澤油潤宛如雞油,也不是尋常物件。

  齊王不是奢靡無度之人,他的內侍們也很有分寸,這老嬤嬤如此裝束,可見在王府地位不一般。

  隨隨覺得那老嫗有幾分面善,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便點點頭:「是,這位嬤嬤是……」

  老嫗道:「老奴高氏,原本在王府內院當差,奉殿下之命侍奉娘子。」

  她態度恭謹,規矩挑不出一絲錯處,只不過眼角眉梢一牽一動,無不表達著不情願和輕蔑。

  這套功夫,沒有幾十年的道行修煉不出來。

  隨隨一聽她姓氏,頓時恍然大悟。

  四年前,她曾派人查過桓煊,知道他府中有個姓高的嬤嬤,原是太后宮中的宮人。

  桓煊是她一手帶大的,與她情分非同一般,那嬤嬤出宮後便在王府管著內務,地位超然,算得上半個主人。

  隨隨不由費解,齊煊忽然派這麼個心腹嬤嬤來,難不成是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這才讓人盯著她?

  她快速回想了一番昨夜的事,無論怎麼想,她從頭到尾都未露出什麼破綻,也不見桓煊有懷疑之色。

  她按捺住狐疑,露出三分無措,七分赧然:「嬤嬤哪裡的話,我只是個山野村女,多虧殿下仁德救了我一命,哪裡當得起嬤嬤侍奉。」

  倒還不算蠢,高嬤嬤心想,不動聲色道:「哪裡的話,娘子是殿下貴客,伺候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這一句話便將主客分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來做客的,那便算不得正經主人,自然也沒資格對這府上的事指手畫腳。

  隨隨看破不說破,粲然一笑:「真是勞煩嬤嬤了。」

  這一笑,卻讓高嬤嬤繃緊的嘴角又往下撇了撇,法令紋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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