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隨隨大清早又去竹林掰了一籃筍,這會兒正在廚房前的院子裡剝筍殼,預備做筍脯,有婢女來請,只得把筍交給庖人,回到棲霞館。
高嬤嬤在堂中等她,見了她行個禮道:「娘子初來乍到,殿下生怕娘子兩眼一抹黑,特地讓老奴來幫襯娘子,娘子有什麼不明白的,都可以來問老奴,老奴必定不遺餘力,知無不言,幫娘子好好侍奉殿下。」
隨隨笑道:「我什麼都不懂,人又笨,有勞嬤嬤了。」
高嬤嬤見她低眉順眼的,心下稍安,昨日殺雞留下的陰影也淡了不少。
她正色道:「殿下身邊至今無人執箕帚……就是沒有妻妾,也沒有侍婢……娘子是第一個得了殿下青眼的女子,這是娘子的福氣。」
隨隨點點頭,卻對這份「殊榮」無動於衷,並未顯出受寵若驚之色。
高嬤嬤有些失望,接著道:「要在殿下跟前侍奉,德、容、言、工一樣都不能有虧。」
她瞟了眼女子妖冶的臉,眼神中充滿了暗示,這四項標準,她哪一項都差得遠呢,若非生了這張臉,殿下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娘子現在眼下雖有些欠缺,但只要好好學,假以時日一定能有所進益,」高嬤嬤鼓勵道,「只要娘子勤謹本分,好好侍奉殿下,待殿下納了妃,娘子若是有幸進府,也要好好伺候主母和側妃才是。」
隨隨沒什麼反應,嘴角仍舊噙著淡淡的笑。
高嬤嬤道:「德容言工,以婦德為首。」
她俯身拿起個常常的錦布口袋,打開,取出一卷書,鋪在案上:「娘子可曾讀過《女誡》?」
隨隨一聽這東西,腦仁便是一疼,一時間竟不知這老嬤嬤是瞧不起她還是太抬舉她。
誰家調教侍妾還讓學《女誡》的?
簡直聞所未聞。
她搖搖頭:「沒讀過,這是什麼東西?」
高嬤嬤道:「這是曹大家寫來教導女子為人處世之道的。」
隨隨眨眨眼:「曹大家是誰?」
高嬤嬤解釋道:「曹大家姓班名昭,是史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
隨隨疑惑:「她姓班,為什麼叫曹大家?」
高嬤嬤眉毛一聳,有些不耐煩:「她嫁給了姓曹的夫君,就是曹大家了。」
隨隨低垂眼帘:「對不起嬤嬤,我太笨,老是問東問西。」
高嬤嬤見不得這個,立即軟了聲氣道:「孔聖人有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娘子有疑惑就問,是好的。」
隨隨眼睛一亮:「孔聖人我識得。」
頓了頓又蹙起眉:「可是那一串『吱吱吱吱』是什麼?」
高嬤嬤:「……」
她清了清嗓子:「娘子先不用管這些……咳咳,總之,曹大家在兄長亡故後奉旨續寫漢書,是東漢大名鼎鼎的才女。」
隨隨露出仰慕之色:「那一定很厲害了。」
「那是自然,」高嬤嬤道,「娘子可曾學過認字?」
隨隨自然是不會的,高嬤嬤早有所料:「娘子侍奉殿下,文墨卻是要通一些的。」
老嬤嬤高瞻遠矚,想她將來若是得了殿下的寵,納入王府為妾,沒準殿下會允她生下孩兒,雖是庶子庶女,當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識一個,否則怎麼養育孩兒?
「娘子先聽老奴慢慢讀,慢慢講,順便把雅言也學一學。」
「好。」
隨隨道。
高嬤嬤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放下茶碗,曼聲把《卑弱》一章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解釋,手舞足蹈,費了老半天的口舌,末了問道:「娘子明白了麼?」
隨隨懵懂地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娘子哪裡不明白?」
隨隨赧然道:「對不住嬤嬤,其實我哪句都不明白……」
高嬤嬤幾欲昏厥。
隨隨不好意思地絞著手指:「勞煩嬤嬤慢慢地再講一遍,這回我一定仔細聽。」
高嬤嬤只得耐著性子從頭講過,講一句便問一次:「娘子聽懂了麼?」
這回隨隨聽懂了,然而她並沒有露出高嬤嬤想像中醍醐灌頂的神色,而是擰著眉頭咬著唇,一臉欲言又止。
「娘子有何感想?」
高嬤嬤道。
隨隨道:「我直說了,嬤嬤莫見怪。」
高嬤嬤:「娘子且說。」
「我看這曹大家有點口不對心。」
隨隨道。
高嬤嬤挑了挑眉,聲音尖銳起來:「娘子為何這麼說?」
隨隨點著書卷上的「瓦」字:「你看,她自己不呆在家裡弄瓦,跑去修什麼史,我看她自己寫的東西自己也不信。」
高嬤嬤一時語塞。
隨隨接著道:「她史也修了,才女也做了,轉頭就寫文叫別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
她頓了頓:「就好比,有人自己吃肉,教別人去吃糠,那肯定是個壞胚子。」
高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豎起眉毛瞪起眼,反駁道:「曹大家並非言行不一之人,她在夫君亡故後便未再嫁,守節終生,你不可詆毀……」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是她自己愛吃糠了,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來陪她吃糠吶。」
「你……」高嬤嬤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娘子不可對曹大家不敬。」
隨隨道:「可是我阿耶阿娘從小教我,無論男女都要學好本事傍身,山裡的虎狼可不會因為你是女子就不來咬你。」
頓了頓,皺起眉道:「我聽人說,孔聖人教我們要孝順耶娘,聽耶娘的話,嬤嬤你說,孔聖人和曹大家,我該聽誰的?」
高嬤嬤:「……」
她忽然覺得這女子著實難纏,別的不說,婦言是別想合格了。
「老奴接著講下去。」
高嬤嬤決定無視她。
然而隨隨可沒那麼好打發,她講一句,這獵戶女有十句等著她,直堵得她啞口無言為止。
偏偏她說話時緩緩的,溫溫柔柔的,全無咄咄逼人之感,一副與你認真辨析探討的樣子,讓人沒法發作。
高嬤嬤好容易講完《夫婦》章,迫不及待地收起書卷,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
「嬤嬤不講了嗎?」
隨隨意猶未盡,「嬤嬤講的甚有趣,我還沒聽夠呢。」
高嬤嬤:「……」
……
高嬤嬤連著講了三日《女誡》,鹿隨隨仍是如此勤奮好學、不恥下問,堅持不懈地與高嬤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怕的是,琢磨多了,高嬤嬤有時一個恍惚,竟會覺得她的話也不無道理。
這一日,鹿隨隨忽然提出要去東市逛逛,高嬤嬤竟有一種如蒙大赦之感,也不管女子冶遊守不守婦德了,巴巴地給她安排出行的馬車,甚至還體貼地問她錢夠不夠。
隨隨搖搖頭,桓煊不是吝嗇之人,她雖然沒名沒份,也不是王府的侍婢,卻也領了一份月例,這半年住在軍營里沒什麼花錢的地方,錢都攢了起來。
何況她出門本就不是為了買東西。
春條的「風寒」還未痊癒,高嬤嬤一把老骨頭經不起城南到城北的顛簸勞頓,便塞了個十四五歲的小青衣在她身邊。
婢女名喚小桐,主要任務是盯著她戴好帷帽,防止她做什麼出格的事。
除了車夫和婢女,還有兩個便裝侍衛騎馬跟在車後,畢竟齊王殿下這外宅婦生得太美艷,容易招蜂引蝶,若是叫城裡的登徒子纏上,難免有損齊王府的威嚴。
隨隨也不在意有多少人跟著,換上身褐金色的胡服,便坐車出了門。
馬車駛到東市坊門外時將近正午,三百下市鼓剛敲完,市吏打開了坊門,車馬人潮紛紛向門內涌去。
長安城有東、西兩個市坊,權貴豪富大多居於城東,東市也比西市更繁華熱鬧,放眼望去,滿目的寶馬香車、錦衣寶鈿。
「娘子想去什麼鋪子逛逛?」
婢女小桐問道。
隨隨扒著車窗往外望,為難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說該從哪裡逛起?」
隨隨不通文墨,女兒家感興趣的無外乎衣裳布料、釵鈿脂粉之類,小桐眼珠子轉了轉:「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賣金銀首飾的鋪子?」
隨隨道:「我的錢怕是不夠買這些。」
小桐道:「看看又不花錢。」
隨隨便道「好」。
兩人下了馬車,隨隨給兩個侍衛一吊銅錢,讓他們在街角找個茶寮坐著等,便帶著小桐逛起了鋪子。
隨隨長到那麼大也沒逛過幾回市坊,偶爾去一次,都是想好了買什麼,徑直到店裡,買完就走,這樣悠哉游哉地逛卻是有生以來第一回。
小桐卻是隔三岔五就來採買的,地頭很熟,對這西市上好吃、好看、好玩的如數家珍。
隨隨跟著小桐邊逛邊看,累了便找個攤子坐下來喝碗酪漿,吃點菓子,倒是十分愜意。
只是隨隨身上沒帶多少錢,看得多,買得少,小桐是王府奴婢,眼光也高,隨隨想扯幾尺便宜絹布回去做褻衣,被她拉住:「咱們府中的衣料可比這些強多了,娘子找嬤嬤去領,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好幾次都是這樣,隨隨本來也是無可無不可,便作罷了。
逛了半日,也只在胡人的店鋪里買了幾樣不常見的香料,又給春條買了半打手絹。
小桐道:「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脂粉?」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我平日裡也用不到。」
小桐輕嘖了一聲:「娘子天生麗質,可肌膚卻是不能不養的。」
「那就去看看吧,」隨隨很好說話,「哪家鋪子的脂粉好?」
小桐一說起這些便頭頭是道:「要說香粉面脂,滿京城就屬常四家的最好了,他家用的面脂香粉秘方據說是從陳後主宮廷里出來的,比起御賜的都只好不差呢。」
「一定很貴吧?」
隨隨道。
「有貴的也有便宜的,」小桐道,「豐儉由人,娘子去看了就知道。」
隨隨道好,兩人穿街過巷,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常四家脂粉鋪子。
這家店的市口不是頂好,門臉也不大,店堂里卻是人頭攢動,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
小桐道:「奴婢前幾日還來過,娘子進去看吧,奴婢在外頭等你。」
隨隨點點頭,走進店中。
店裡客人多夥計少,隨隨環顧了一眼,目光落在個包著皂色頭巾,十七八歲的清秀小店伙身上。
他的左眉尾部有條不顯眼的舊傷疤,眉毛斷成了兩截。
隨隨走到他跟前:「店家,你這裡可有胡胭脂賣?」
那夥計隔著帷帽打量她一眼,點點頭:「胡胭脂敝店有幾種,有紅花染的,榴花染的,山花染的,還有紫礦染的,不知娘子要哪種?」
隨隨道:「我要西國胡人猩猩血染的,不知店家有沒有?」
她話音未落,那夥計神色便是一凜:「這種胭脂不常有人買,有批去年的貨,都收在樓上庫房裡,娘子請隨小的來。」
隨隨點點頭:「有勞。」
店鋪里聲音嘈雜,他們語聲又低,沒人注意到兩人的對話,也沒人注意到店堂里少了兩個人。
那夥計將隨隨帶到樓上的房間裡,放下厚厚的氈布帷幔,移開對面牆上的屏風,露出一扇暗門,躬身道:「裡面便是庫房。」
隨隨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內是個暗室,狹仄,只點了盞油燈,卻布置得很舒適。
一個五十歲上下,腰圓腹鼓,身穿寶相花紋織錦袍的男子下拜道:「卑職拜見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