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冬十月望日,太子行納妃禮。
天子敕詔在承天門前大酺三日,與民同慶,並大赦天下。
這場盛大的婚事給秋葉凋零、肅殺蕭瑟的長安城添上了一抹喜色。
親迎當日,京都士庶傾城而出,湧入街頭爭相觀睹。
寧遠侯府在城西的休祥坊,太子的迎親隊伍從東宮正南的重明門出,沿橫街向西行,一路走的都是御道,兩邊豎著高牆,又有金吾衛淨路,黎民百姓也只能在遠處聽聽簫鼓齊鳴、車轔馬嘶而已。
真正的公卿權貴都去東宮觀禮飲宴了,剩下一些不夠格卻又有些門路的,便在沿途的樓觀、高台、佛閣中占據地利,遙遙觀摩一下太子的鹵簿儀仗、長安第一美人的十里紅妝,也算此生無憾。
沿途唯一能在近處俯瞰朱雀大街,將人臉分辨清楚的,就只有會昌佛寺的七重佛閣。
大護國寺就在寧遠侯府對面的金城坊,與侯府隔街相望。
此時隨隨和春條便在佛閣最上層。
下面幾層的闌干旁擠滿了人,俯瞰只見綺羅繽紛,珠翠耀目。
他們所在的九層卻只有寥寥十數人,闌干旁擺好了茶床坐榻,以屏風帷幄相隔,可以一邊享用會昌寺負有盛名的香茗和素點,一邊憑闌眺望。
座位是高邁著人安排的,鹿隨隨怎麼說都是齊王殿下的女人,自不能去和旁人挨挨擠擠、摩肩接踵。
春條第一次覺得當初賄賂刺史府管事的銀錢花得值。
她的圓臉因興奮漲通紅,頻頻伸長脖子往闌干外探看:「這鑼鼓聲都響了好一會兒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太子殿下的車輦?」
話音剛落,便聽四周喧鬧起來,只聽有人大叫:「來了來了!」
就見一隊披甲執銳的東宮儀衛騎著駿馬從街巷盡頭行來。
一時間金甲熠耀,旌旗蔽天,鼓吹聲與悶雷般的車輪馬蹄聲響徹雲霄。
春條激動地拽著隨隨站起身,伏在闌幹上,指著儀衛們簇擁著的錦帷朱輪大車道:「看!那輛車好氣派,有一、二……六匹馬拉著!車前騎馬的那兩個男子好俊……」
眾人的目光也都被那兩個男子吸引。
兩人都是紫袍玉帶金梁冠,一人騎白馬,一人騎黑馬。
騎白馬的風流俊逸、朱唇皓齒,雖端坐於馬上,卻莫名有些玩世不恭,仿佛不是在給太子當儐相,而是冶遊踏春。
騎黑馬的則身姿峭拔,肩寬腿長,眉眼深邃,神情冷峻,仿佛寶劍出匣。
隨隨呼吸一窒,渾身的血液似要凝固,隨即意識到那是桓煊。
春條終於回過味來,驚呼一聲,附到隨隨耳邊:「太子殿下的儐相不是咱們家殿下麼?」
隨隨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落到騎白馬的男子身上。
若是她沒猜錯,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豫章王桓明珪了。
這位郡王是今上的侄兒,他父親晉王才華橫溢,音律詩賦書畫無不精通,在先帝朝曾被立為太子,卻執意將太子之位讓給胞弟,從此寄情山水,整天與高僧名道、文人清客談詩論畫。
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他兒子豫章王更是變本加厲,自小便把吟風弄月、走馬章台當成了正業,是出了名的富貴閒人、風流紈絝。
「那騎白馬的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真是好俊俏的人物……」
春條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只覺一個似臘月寒冰,另一個如桃花春水,難分伯仲、各擅勝場,一時難以抉擇。
想起自己眼下能坐在這裡觀摩美男子還是託了齊王的福,便道:「依奴婢之見,還是咱們殿下更英偉一些,肩也寬,腰也窄,背脊也挺拔……」
說話間,太子的輅車已行至寧遠侯府的朱門前。
春條心潮澎湃,忍不住揪住隨隨的袖子:「太子殿下要下車了!」
侍從們紛紛勒韁下馬,太子在一個緋袍禮官的攙扶下降車。
眾人等的便是這一刻,一時間所有人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輅車車門。
一身絳紗袍的太子直起身子,露出側臉來。
單看倒也算眉清目秀,儀態端方,但被身旁兩個俊朗不凡的美男子一比,立即相形見絀,無論相貌還是風儀都顯得平庸了。
春條雖知不能以貌取人,還是微微有些失望。
佛閣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感,短暫的靜默後,又響起了嘈嘈切切的議論聲。
沒有人敢大聲對太子評頭論足,但是佛閣里人多,座席挨得近,雖以屏風帷幄相隔,低語聲還是免不了傳來傳去。
隨隨他們鄰座是幾個年輕女郎,見了俊俏男子忍不住要議論幾句。
「齊王殿下聞名不如一見,當真是風神如玉、俊美無儔……」
「模樣是好,就是太冷,看著不好親近……倒是那豫章王俊雅風流,真真是謫仙人一般……」
有人「撲哧」一笑,揶揄道:「原來這小娘子是想與人家親近呀……」
幾人笑鬧了一會兒,忽有一人道:「說起來,太子殿下與齊王殿下雖一母同胞,樣貌並不太像呢……」
「雙生子都未必相像,何況只是同母。」
「聽說齊王殿下與故太子眉眼倒是生得像……」
「我阿耶在元旦大朝會上有幸瞻睹過故太子的風姿,那才是龍章鳳姿,當得上『謫仙人』之稱呢。」
女子的聲音里充滿了惋惜之情。
嘰嘰喳喳的小女郎們一時沉默下來,似乎都在哀嘆感慨這位頗有令名又風華絕代的儲君英年早逝。
鄰座的女郎們一聊起先太子的話題就收不住——比起貌不驚人又默默無聞的二皇子,故太子實在耀眼多了。
提到故太子,便免不了要說到他和前一任河朔三鎮節度使之女蕭泠的那樁姻緣。
有人道:「也不曾聽說先太子體弱多病,怎麼突然就……唉……」
「還不是那女殺神命中帶煞,刑克六親,剋死了她爺娘,又害了先太子殿下……」
「不是說天煞孤星命硬麼?」
有人質疑,「那女殺神自己都死了,難不成是叫自己剋死的?」
先前言之鑿鑿那人大約是一時語塞,半晌才道:「你們想,女子要在軍營里出頭,豈非比男子還要心狠手辣上十倍百倍?
許是殺的人太多遭報應了,煞星有幾個能落著好的……」
春條正豎著耳朵仔細聽,不防一人道:「休要再提這些煞風景的事,故太子是駕鶴西遊了,這裡現成的不是還有一位麼?」
眾女郎都笑起來,像是十幾隻鈴鐺同時晃蕩。
「這小娘子好不要臉,」一人道,「快叫你爺娘請了媒人去齊王府提親去!」
「別了,我可無福消受,」方才那女郎道,「京城裡誰不知道齊王殿下對意中人矢志不渝吶,滿心都是別的女子,再好有何用……」
「換我也不樂意,別的倒罷了,成日叫人拿來和『長安第一美人』比較,誰受得了……」
「我倒不介懷,」另一人笑道,「左右享福的是我……」
「啊呀呀,說這種話也不知道害臊!」
……
春條如遭雷劈,她當然知道今日出嫁的太子妃,就是公認的長安第一美人。
那麼聽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齊王殿下的意中人竟是自己嫂嫂?
她覷了眼隨隨的臉色,只見她怔怔地望著闌干外出神。
春條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金烏西墜,晚霞染得天空緋紅一片,猶如新嫁娘的雙頰。
「娘子……」春條小心翼翼牽牽她的袖子,「你沒事吧?」
其實今日出門時,鹿隨隨神情就有些懨懨的,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莫非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可是齊王殿下即便沒有意中人,鹿隨隨也高攀不上,以色侍人,最好的下場就是在年老色衰前生個孩子,掙個名分。
春條想起她的一片痴心,暗暗嘆了口氣,想勸又不知該說什麼。
隨隨收回目光,向她笑了笑:「沒事,只是想起一個……朋友。」
「娘子想必很想那位朋友,是同鄉麼?
來日方才,說不定還有相見的一天。」
春條不忍心拆穿她,便順著她的話安慰。
隨隨沉默片刻,笑了笑:「借你吉言。」
她半邊臉被殘陽渡成金紅,另外半邊隱在蒼藍色的陰影中。
那笑容有些像哭。
春條心尖一酸,仿佛叫人掐了一把。
不等她辨清滋味,隨隨已站起身來:「我下樓走走。」
春條不舍道:「娘子這時候下去?
太子殿下剛進去呢……」
新婦出門子才是正頭戲,雖然太子妃以扇辟面,但觀瞻一下禮衣首飾、僕從排場、十里紅妝也算不枉此生了。
隨隨道:「樓上有些悶,我就在這寺里走走透透氣,你不必陪我。」
「可是……」
「我想一個人走走。」
隨隨道,語氣里有種陌生的不容置疑。
春條不覺被她懾住,點點頭:「娘子小心。」
隨隨下了樓,漫無目的在寺中走著。
全城士庶都去街上瞧熱鬧了,平日裡車馬駢闐的會昌寺反而冷清不少。
她沿著迴廊往裡走,穿過中庭。
半空中傳來一聲雁鳴,隨隨循聲望去,只見一隻孤鴻飛過,漸漸遠去,隱入煙紫暮色中。
她不知不覺走到蒼松翠柏的深處,回國神來時,已身在一座僻靜得小佛堂前。
堂中供奉的不知是何神佛,一個衣著寒酸、手拄錫杖的僧人從佛堂的陰影走出來,到了隨隨身旁忽然停下。
隨隨這才注意到這是個胡僧,僧衣破舊髒污,還眇了一目。
他側過頭,用那隻完好的綠眸打量了她一眼,雙手合十一禮:「檀越進去上炷香吧。」
隨隨朝里望了一眼,只見佛堂掩映在樹木深處,斜陽照不進去,只有一盞油燈發出微弱光芒,蓮台上坐著的神佛面目也看不清。
她朝那胡僧淺淺一笑:「我不信佛。」
那胡僧也不著惱:「別的神佛檀越可以不拜,這一尊卻不能不拜。」
隨隨道:「為何?」
胡僧道:「此處供奉的是悲願金剛,小僧觀檀越殺業甚重,正該好好拜一拜。」
隨隨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沒想到阿師隔著帷帽都會看相。
死在我箭下的野兔野狐的確不少。」
胡僧的綠眼睛閃動著奇異的光:「小僧非但會看相,還會看姻緣。
依小僧看,檀越的姻緣到了。」
隨隨忍不住笑起來:「阿師這回怕要看走眼了。」
胡僧一笑:「檀越且走著看。」
說罷合十一禮,悠然從她身邊走過。
隨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循著原路往回走。
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縷晚霞褪下,侯府的燈火映亮了天空。
遠處又傳來鼓樂聲,是新婦出門的時候到了。
隨隨踏著吉慶的樂聲往回走,木葉在晚風中蕭蕭作響,她想起那胡僧的話,笑容又漫上嘴角。
姻緣是別人的,身背業債的人只有騙來的水中月,鏡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