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08-16 19:22:19 作者: 寫離聲
  十七

  段北岑是蕭晏親隨之子,在他父親戰死後,蕭晏便將他收作養子,他比隨隨大兩年,不但是她心腹,也是她一起長大的同伴。閱讀

  他們在外是上下級,但私下裡卻親如手足。

  段北岑眼中也有了些笑意,但更多的還是擔憂:「你還有心思說笑。」

  他一向沉默寡言,再深的擔憂和牽掛,也不會宣之於口,千言萬語全在這一聲淡淡的埋怨中了。

  隨隨明白,以他們多年的交情,許多話原是不必說出口的。

  兩人並肩往屋後的山林里走去。

  林子裡鋪滿了松針,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層絨毯,秋日的陽光從枝葉間灑落,在兩人身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雀鳥在樹梢啁啾,遠處傳來流水潺潺,林中瀰漫著松針的清香,清幽靜謐,很適合敘舊。

  兩人卻沒什麼時間敘舊。

  段北岑從腰間解下一個狹長的布囊,忽然向她拋過去:「我把你的刀帶來了。」

  隨隨默契地抬手接住。

  她解開布囊,抽出金銀鈿裝的烏漆長刀,愛憐地摩梭了一下鮫皮劍柄,目光流轉,仿佛在與一個老友敘舊。

  「鏘啷」一聲,寒刃推出數寸,聲若龍吟,寒光映亮了幽林。

  她沒將刀身全,手指撫了撫露出的一截刀身,又將它收回鞘中,把刀遞還給段北岑。

  「不留在身邊?」

  「不方便,」隨隨仍舊望著她的刀,眼中滿是不舍,「你替我好好照顧它。」

  這口吻讓段北岑忍不住彎了嘴角。

  「傷勢怎麼樣?」

  他問道。

  隨隨動了動左肩:「沒有大礙,就是鬆散了太久,功夫大不如前。」

  段北岑眼中滿是歉意:「都怪屬下辦事不力,接應出了岔子。」

  隨隨一笑:「誰知道那麼巧,恰好遇上神翼軍入山剿匪,怪不得你。」

  頓了頓道:「河朔的情況怎麼樣?」

  段北岑道:「入秋後奚人和契丹犯邊,蕭同安已下令準備糧草,看來是急著發兵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趁著突厥國內局勢不穩,趁機把營州奪回來。」

  隨隨沉吟道:「這場仗他打不贏的。」

  段北岑目光微動,點點頭承認道:「他沒這個本事。」

  「況且打下來也守不住,」隨隨道,「分不出那麼多兵力駐守。

  突厥老可汗幾個兒子為奪位爭得不可開交,我們這時候以逸待勞,坐山觀虎鬥即可,看誰露出頹勢暗中拉一把就是。

  只要突厥自顧不暇,奚和契丹不足為懼。」

  段北岑道:「蕭同安未必不知道,他雖然接掌了三軍,但朝廷態度曖昧,到現在也沒正式敕封,軍心不穩,薛郅在一旁虎視眈眈,只等著取而代之,他眼下騎虎難下,只能儘快打一場大勝仗服眾。」

  何況沙場上刀槍無眼,正是排除異己,清洗部將的好機會。

  隨隨輕哂一聲:「我這叔父領兵不行,倒是挺會想。」

  頓了頓,看向段北岑:「你怎麼看?」


  段北岑遲疑了一下:「蕭同安執意發兵,不過是速取滅亡,到時候兩人一番撕咬,必然兩敗俱傷,我們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隨隨:「你也可以早點回來。」

  隨隨微微蹙眉,隨即展顏一笑:「我早晚都會回去,不必用將士的血鋪路。

  我知道,你是擔心人走茶涼,再拖下去,我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頓了頓道:「但若是早幾日回去,就讓將士們去送死,我還值得他們追隨麼?」

  段北岑垂下頭,她說得沒錯,她和蕭同安之輩最大的不同,不在於她用兵如神,而在於她永遠不會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

  她從來不打沒必要的仗,不灑沒必要的血,段北岑身在軍中,才知道為將者能做到這一點有多難。

  他單膝跪下,抱拳行禮:「屬下慚愧。」

  隨隨忙扶他起來:「你是為我著想,我怎麼會怪你。

  蕭同安如今很信任你,他志大才疏,意志不堅,很容易被親信之人左右,你一定要想方設法勸住他,別讓他出兵。

  我邊關二十萬將士都仰仗你了。」

  段北岑凜然道:「屬下遵命。」

  隨隨笑道:「此地又沒有旁人,一口一個屬下,多生分。」

  她這一笑著實明媚,映著蒼松翠柏,仿若林花初綻。

  段北岑忽然留意到她今日著了裙裝,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他恍惚了一下,赧然別過臉去。

  他自覺動作突兀,越發羞窘,便死盯著枝上一顆成熟的松果瞧,似乎在研究它喜人的長勢。

  隨隨看在眼裡,眸光微微一動。

  段北岑的神情很快恢復正常,只是刀削斧刻的俊臉上還殘留著一抹不顯眼的紅暈。

  隨隨看了看岩石上的日影,對段北岑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驛館,免得惹人生疑。」

  段北岑頷首,兩人順著原路返回。

  靜靜走了一會兒,段北岑忽然道:「先太子的事,你還在查?」

  隨隨微怔,隨即道:「是。」

  「有眉目麼?」

  隨隨搖搖頭。

  段北岑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道:「你可曾想過,或許並沒有什麼內情,真相便是那樣。」

  「想過,」隨隨道,「但我不信。」

  段北岑微微皺眉:「已經過了那麼久,你還放不下?」

  隨隨一笑,那笑容卻有些愴然,像冬日雪地上最後一縷斜陽。

  段北岑沒再多言,那一笑便是答案。

  兩人快要走到松林的邊緣,靈花寺古樸的山門就在不遠處,段北岑停下腳步,鼓起勇氣道:「京城是非地,你不必留在這裡,我可以安排……」

  隨隨道:「我留在長安也不單是為了查桓燁的事。」

  段北岑揚起眉毛。

  「蕭同安懦弱無能,在軍中又素無威信,若是沒有人暗中支持,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我背後放冷箭。」

  段北岑沉吟片刻道:「你是說……」


  隨隨點點頭:「我懷疑這事幕後是皇帝,蕭同安只是個傀儡。」

  今上不比庸懦無能的先帝,即使吞不下河朔,他也不會像父祖一樣坐視藩將隻手遮天。

  若是他能沉下心來,用數十年,二三代人,慢慢籌謀,步步為營,削弱藩鎮勢力指日可待,將河北諸鎮重新收回朝廷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桓氏是大雍正朔,只要不到民不聊生的一步,民心仍然向著皇室。

  然而皇帝等不及,他要做大雍的中興之主,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英名。

  人一急,便沉不住氣,容易被欲望催逼著行出險著、昏著。

  比如挑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蕭同安當傀儡,就註定滿盤皆落索。

  隨隨接著道:「若是我猜得沒錯,朝廷之所以遲遲不給蕭同安敕封,是有某件事還未談妥。

  近來朝廷應該會有下一步動作。」

  她頓了頓:「我們遠在邊關,對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看得沒那麼分明,正好趁此機會理理清楚,看看有沒有可資利用的弱點。」

  段北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你多加小心。」

  隨隨點點頭:「我不會輕舉妄動的。

  沒有人想到我敢來長安,更想不到我在齊王的別院裡。」

  她和齊王的事當然瞞不住段北岑,隨隨也沒想隱瞞。

  段北岑也知道桓煊和阮月微那段驚天動力的故事。

  他的兩道修長劍眉擰得幾乎打結:「你不必……這麼委屈自己。」

  隨隨笑道:「你放心,我委屈誰都不會委屈自己。」

  段北岑默然。

  隨隨道:「各取所需罷了,齊王不錯,我眼下對他沒什麼不滿意。」

  言下之意,若是哪天不滿意了,隨時可以抽身離去。

  她語調輕快,仿佛堂堂齊王只是她用來逗趣解悶的消遣。

  段北岑卻不能放心,齊王和故太子生得像,他一早有所耳聞。

  可他也明白,她的私事自己無權置喙,她認定的事也無人能勸。

  他默然半晌,只是道:「若是齊王參與了故太子的事……」

  齊王上頭還有個嫡兄,太子之位怎麼都輪不到他,何況他四年前在文臣武將中都毫無根基,也不受皇帝的重視,按說沒有動機,但什麼事都有萬一。

  隨隨絲毫沒有猶豫,淡淡道:「那我便親手殺了他。」

  段北岑看她神情便知她是說真的,一時無言,半晌方道:「你多加小心,有什麼事傳書給我。」

  「好。」

  「我初六便要離京,有什麼要我做的麼?」

  到了分別的時候,段北岑道。

  隨隨搖了搖頭,隨即目光動了動:「對了,你替我尋一種西域的避子藥。」

  那是西域的秘藥,紅豆大小的一顆丸藥,放在肚臍眼裡就能確保萬無一失,她對齊王府的避子湯不能完全放心,加一重保障才能高枕無憂。

  這事並不是非要段北岑去辦,她故意提出來,無非是快刀斬亂麻,斬斷他一切可能有的情思。

  段北岑目光複雜,欲言又止半晌,點點頭:「好,我讓人送到脂粉鋪,你過兩旬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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