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2024-08-16 19:22:33 作者: 寫離聲
  八十一

  門帘被重重地掀開, 復又重重摔下,寒風帶著冰雪氣息撲入溫暖的臥房中, 吹得燭焰顫動不止。閱讀

  隨隨始終靜靜坐在榻上, 直到靴子踩著積雪的聲音遠去,方才將手中的亂海擱在案上。

  她執起酒壺往杯中注酒,壺中的酒卻已不多了, 只有淺淺的小半杯, 她便將這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接著她起身去床邊拿了一塊素白的絹帕,緩慢又細心地擦去刀刃上的血跡, 她的手依舊乾燥穩定。

  刀刃重又變得雪亮, 在燈下泛著截冰般的寒光。

  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 將刀還入鞘中。

  她忽覺虎口微微一痛, 垂眸一看, 卻是入鞘時偏了一分, 虎口被刀刃劃了道淺淺的口子。

  隨隨微微一怔,她從曉事起便與刀劍打交道,閉著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拔刀還刀, 竟像個新手一樣被自己的刀劍割傷。

  或許因為這不是她的刀, 這把刀的性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樣烈, 一樣囂張跋扈, 任意妄為。

  她垂眸望著刀刃, 輕輕轉動手腕,刀光閃爍, 倒映在她的眼眸中, 她的眸光也微微閃動, 仿佛平湖泛起微瀾。

  半晌,她用帕子擦了擦血跡, 然後將沾滿血的帕子投入火盆,熄了燈躺回床上。

  ……

  天河漸沒,夜已闌珊。

  桓煊回到王府,高邁揉著眼睛迎出來:「殿下怎麼這時候回府,明日不是還要入宮……」

  話未說完,他驀地注意到他臉上的血跡和一條兩寸來長的口子,頓時嚇清醒了:「殿下這是怎麼了?

  莫非是回來的路上遇刺了?」

  旋即他又覺得不對,哪個刺客殺人是往臉上劃的?

  桓煊道:「跌了一跤,尖石劃破的。」

  高邁自然不信,他又不瞎,怎會連刀劍傷和石頭劃傷都分不清。

  他瞟了眼桓煊身後的關六郎,只見侍衛統領沉著臉,濃眉擰在一起,臉色又似有些尷尬。

  主人不肯說,做下人的也不好問,高邁只得先把他迎進去,一邊道:「石頭割傷可大可小,老奴給殿下去取傷藥,留了疤可就破相了。」

  桓煊往自己臉上割一刀就是為了破相,他恨透了這張臉,當下道:「不必。」

  說罷徑直往前走,走出兩步,他忽又頓住腳步,轉過身道:「明日一早隨我去趟山池院。」

  高邁不由一驚,當初齊王殿下從幽州回來就把山池院鎖了,從此以後不止沒人踏足,也沒人敢提起,常安坊和山池院成了整個王府的禁忌。

  怎麼今日忽然又提起了?

  桓煊又道:「帶一車桐油。」

  高邁悚然一驚,這是要做什麼?

  他見主人臉色不對,不敢多問,只得道:「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備。」

  待桓煊回了院子,高邁方才找到機會問關六郎:「殿下這是怎麼了?

  今日不是出城去迎三鎮節度使麼?

  可是接風宴上出了什麼岔子?」

  關六郎笨嘴拙舌,不知道怎麼啟齒,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向宋九道:「你說。」


  宋九壓低聲音道:「高公公,你道那位蕭泠蕭將軍是誰?」

  高邁皺著眉道:「河朔節度使,還能是誰?」

  他忽然想起蕭泠的另一重身份:「還和先太子定過親,可都是陳年舊事了,和我們殿下有什麼干係?」

  「干係可大了,」宋九一張臉皺得像苦瓜,「那女殺神和咱們府上當初那位鹿娘子生得是一模一樣……」

  高邁心頭一突:「莫非殿下打起那位的主意?」

  這是找替身找上癮了?

  替完這個又替那個,可人家是女殺神啊,是想替就能替的嗎?

  難道是他家殿下喝醉了酒冒犯了蕭泠,這才被她劃花了臉?

  關六郎見高公公神情變幻莫測,知道他是想多了,在宋九後腦勺上重重拍了一下:「蕭泠和鹿娘子是同一個人。」

  高邁大駭:「誰和誰是一個人?」

  關六郎道:「鹿娘子用的是假名假戶籍,她沒死,是趁亂跑了。」

  高邁的眉毛也和關六郎似地擰成了一團,堂堂三鎮節度使給他們家齊王殿下當外宅婦,這是圖什麼呀?

  半晌,他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眾所周知他們家殿下生得和故太子有七八成相似……

  「殿下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他欲言又止地問道。

  關六郎道:「殿下宴後去了趟蕭將軍下榻的院子,出來的時候半張臉就全是血了。」

  宋九用手往自己臉頰上比劃了一下。

  高邁便知道了,是自己劃的。

  他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又似什麼都不太明白,但決計不敢往下深想。

  他對關六郎和宋九道:「這件事切不可傳出去,若是外人問起,一律說是殿下酒後跌跤,不慎叫尖石劃破。

  今日帶出去的那些侍衛,關統領都關照一下。」

  關六郎道:「這是自然。」

  高邁又遣了個小內侍去叫醒高嬤嬤。

  老嬤嬤年紀大覺淺,不一會兒就來了前院,高邁將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嘆了口氣道:「殿下自小和嬤嬤親近,嬤嬤去勸勸殿下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割其面算怎麼回事呢……」

  高嬤嬤一聽,立即去了齊王的院子。

  東軒里亮著燈,高嬤嬤走到門外叫了聲「殿下」。

  桓煊道:「嬤嬤請進。」

  高嬤嬤褰簾進去,桓煊放下手裡的書卷;「嬤嬤怎麼來了?

  快去烤烤火,別染了風寒。」

  老嬤嬤來時已經哭了一路,眼睛腫成了胡桃,一見他臉上刀口,眼淚又落了下來,口中連道「作孽」。

  她從袖子裡取出傷藥,這是尚藥局的秘藥,雖不能確保不留疤痕,至少能讓傷口快些癒合,讓疤痕淺淡一些。

  「老奴給殿下上藥,」她哽咽道,「殿下做什麼同自己過不去啊……」

  桓煊想拒絕,可看著高嬤嬤哭腫的眼睛,到底沒說什麼,只是緊抿著唇。

  老嬤嬤顫顫巍巍地上前來,一邊抹眼淚一邊打開瓷藥盒,哆哆嗦嗦地用乾淨的絹布蘸了藥膏,厚厚地敷在他傷口上。


  傷口很深,好在亂海的刀鋒薄而鋒利,只是細細的一道,看著並不猙獰。

  高嬤嬤敷好了藥,抖抖索索地收起藥盒,自言自語似地道:「以前老奴也納悶,那小娘子雖然出身低,可也是爹生娘養的,怎麼會一點脾氣也沒有,受了殿下白眼還是笑微微的,殿下叫她學阮三娘,把她一晾幾個月,但凡是個人都有氣性,她卻跟麵團似的任人搓圓捏扁……」

  她說著摸出帕子,掖掖眼睛:「哪有人是這樣的,都是老奴的錯,老奴那時候就該察覺不對勁了……」

  桓煊一時不知道老嬤嬤是來寬慰他還是來往他心上插刀的,只是沉著臉不說話。

  高嬤嬤老眼昏花,自然看不清楚他的臉色,自顧自道:「如今知道了也好,殿下也可以斷了念想,不必再自苦了,殿下早些把她忘了吧。」

  桓煊知道她說得在理,他自己也是這麼打算的,可被老嬤嬤這麼說出來,他心裡卻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我乏了,嬤嬤也去睡吧。」

  高嬤嬤還想說什麼,桓煊已經起身往淨室走去,她只能暗暗嘆了口氣道:「老奴告退。」

  桓煊叫了個內侍來:「送嬤嬤回後院,仔細石階上的冰。」

  ……

  翌日清晨,隨隨照例一早起來練刀。

  換好衣裳綰起髮髻,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田月容道:「把昨日得的那雙寶劍取來,我和你練練。」

  田月容眨了眨眼道:「大將軍天天同屬下練,不覺得膩味麼?

  昨夜剛得了兩個劍僮,不如叫他們來試試。」

  隨隨知道她又在打趣自己,不過她也好奇那對陳氏孿生兄弟本領如何——昨日看他們在席上舞劍,手上顯是有些功夫的。

  她點點頭道:「你去叫他們過來。」

  不多時,兩個少年到了隨隨下榻的院落。

  兩人仍舊一個著黑,一個著白,不過陳青霜的白衣不再是寬袍廣袖,而是與弟弟一樣勁裝結束。

  兩人上前向隨隨行禮:「奴拜見蕭將軍。」

  隨隨道「免禮」,打量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黑衣少年臉上。

  他眉宇間滿是桀驁之色,雖然俯首低眉,也似落難的龍駒鳳雛。

  隨隨饒有興味道:「會用刀麼?」

  黑衣少年一禮:「啟稟大將軍,略知一二。」

  話雖這麼說,語氣卻頗為傲慢,他顯然很為自己的刀法得意。

  隨隨淺淺一笑:「試試吧。」

  黑衣少年看著她腰間佩刀,挑了挑下頜:「請借大將軍佩刀一用。」

  白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不安,向弟弟使眼色。

  隨隨笑道:「無妨。」

  說著便要去解腰間佩刀,觸到刀柄,她方才發覺自己隨手從榻邊拿起的不是自己的驚沙,而是桓煊的亂海。

  她收回手,向田月容道:「去房中取我的驚沙。」

  田月容道了聲是,去房中取了刀來,遞給紫電:「請。」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了聲謝,接過刀。

  調勻呼吸,「鏘」一聲拔刀出鞘。


  天空中飄著細雪,只見他身法圓轉,進退迅速,猶如飛箭流星,一時只見刀光如電映著雪光,只聞刀聲颯颯與風聲相和,飛雪被他身周帶起的流風捲成漩渦。

  一套刀法舞完,他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拱手行禮:「獻醜了。」

  隨即挑釁似地道:「敢請大將軍賜教。」

  對一個伶人來說,這自然是大大的僭越,他兄長不禁輕呼:「紫電!不得無禮!」

  隨隨卻不以為意,淺淺一笑:「無妨。」

  她從腰間解下亂海,拔刀出鞘,卻將刀插進梅樹下的積雪中,手握刀鞘:「我讓你十招。」

  黑衣少年蹙起長而秀美的雙眉,薄唇抿成一線,默默地行個禮,便即提刀向隨隨攻去。

  他的身法和刀法都讓人眼花繚亂,每一刀都直取隨隨要害,看得陳青霜臉色發白,可每次刀鋒眼看著就要挨上隨隨的身體,也不見她怎麼躲閃,刀鋒卻總是偏了寸許,從她身旁堪堪滑過。

  黑衣少年額上沁出冷汗,可越是焦急,越是不得要領,十招很快使勁,他的刀連蕭將軍的一片衣角都沒碰到。

  隨隨輕笑了一聲:「該我了,小心。」

  話音未落,只聽「鏗鏘」一聲,紫電的手腕一麻,手中長刀落在雪地上。

  不等他回過神來,烏漆劍鞘已經抵在他咽喉上。

  他甚至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蕭將軍出手。

  黑衣少年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白著臉道:「奴輸了。」

  明知她手中的只是刀鞘,方才那一剎那,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瀕臨死亡。

  隨隨收回手:「你的刀法不錯,就是花哨的招式太多了些。」

  紫電躬身道:「謝大將軍賜教。」

  隨隨對兩人道:「你們退下吧。」

  兩個少年走後,田月容抱著胳膊靠在廊柱上笑道:「大將軍欺負個小孩,羞不羞?」

  隨隨自嘲地一笑,眼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寂寞。

  她旋即道:「欺負小孩的確沒什麼意思,還是欺負你有意思。」

  田月容忙告饒:「大將軍饒了屬下吧。

  大將軍不是還要入宮謁見麼?

  時候不早了,趕緊沐浴更衣去吧。」

  隨隨道:「少磨嘴皮子多磨刀,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沒長進。」

  田月容忙道:「是是,大將軍罵的是。」

  隨隨乜了她一眼,返身回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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