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2024-08-16 19:22:34 作者: 寫離聲
  八十五

  太子聞言臉色一沉, 眾所周知蕭泠左右手皆可開弓、使刀劍,但左手比右手更強上幾分。閱讀

  他冷聲呵斥道:「當時為何不來稟報?」

  孟誠暗暗叫屈, 齊王的外宅婦和蕭泠八竿子打不到一處, 誰會把她倆聯繫起來。

  他解釋道:「當時他們打聽過,齊王府有個侍衛右手受了傷,因此並未深究。」

  太子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孟誠仿佛叫眼鏡蛇盯上, 只覺遍體生寒。

  半晌, 太子方道:「如今為何又起疑了?」

  孟誠的腰幾乎躬成了對摺:「回稟殿下,那兩個刺客都是被一刀斃命。」

  太子悚然, 若說先前有三分懷疑, 現在已變作了七分, 慣用右手之人即便因傷換成左手, 力量和準頭勢必都要差不少, 能在幽暗深林中將武藝高強的刺客一刀斃命, 非身經百戰不可能做到。

  他在袍擺上揩了揩手心的冷汗,橫眉厲聲道:「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直到此時才來稟報?」

  孟誠「咚」地跪倒在地:「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太子睨著他冷笑:「真要罰你, 你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明白麼?」

  孟誠虛汗直冒, 叩首道:「屬下明白。」

  太子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滾!」

  孟誠連忙低著頭退了出去。

  太子回到床前, 將被褥一掀。

  阮月微覺淺, 只覺身上一涼便醒過來,睜開惺忪睡眼:「殿下從哪裡回來?」

  太子脫了氅衣鑽進被褥中, 瞥了妻子一眼, 冷冷道:「睡吧, 明日早點起來去東內請安,母親那邊你侍奉得勤謹些, 別一回宮就丟開了。」

  頓了頓道;「母親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很重。」

  阮月微眸光閃動,頓感絕處逢生,帝後少年夫妻,伉儷情深,即便起了廢立的念頭,也會顧慮皇后的想法——皇后不喜桓煊,自然偏向太子,但僅僅偏向還不夠。

  她原先在太后宮中時便花了不少心思在皇后身上,這婆母性情剛強,為人耿介,但脾氣卻很容易摸透,她習慣了獨斷專行、說一不二,最不喜歡別人違拗她。

  尤其是做兒媳的,只要做小伏低,事事順著她的意思,時不時示之以弱,很容易博得她的歡心。

  她當初在東宮受太子冷落,幾乎與打入冷宮無異,這才咬咬牙自請侍奉皇后,倒是無心插柳。

  「妾省得。」

  阮月微道。

  太子撫了撫她的脊背:「辛苦你,大哥薨逝後母親越發易怒,孤知道你的難處。

  但是將母親侍奉好,你便是幫了孤的大忙。」

  「能為殿下分憂,妾便心滿意足了,」阮月微略帶委屈道,「殿下方才為何說那些話嚇唬妾?」

  太子道:「孤就喜歡嚇唬你,一下你就……」咬著她的耳朵說了句什麼,羞得阮月微用被子蒙住了臉。

  她方才叫太子危言聳聽嚇得不輕,忽然得知並未到這步田地,心弦不由一松,便又有心思想別的了。

  「殿下,」她仰起臉道,「今日你在宮宴上見到我蕭家表姊了麼?」


  太子這才想起阮月微和蕭泠是姨表姊妹,心中一動:「見到了。

  你們表姊幾年未見了?」

  阮月微想了想道:「上回見大約是六七歲上,後來她便再沒有入京了。」

  又佯裝好奇道:「我記得她幼時生得很好,不知這些年變化大麼?」

  太子暗暗一哂,知道她是旁敲側擊在打聽蕭泠的容貌,若無其事道:「如今也生得不錯。」

  頓了頓道:「畢竟是當初長兄看上的人,怎麼也不會差的。」

  阮月微悶悶地「嗯」了一聲。

  太子一笑,忽然將手伸進她衣襟里:「但征戰沙場之人,當然沒有卿卿這樣水豆腐一般香滑柔嫩的……」

  阮月微嬌嗔道:「殿下又取笑妾!」

  將頭悶在被褥中,忿忿道:「殿下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渾話,為何不去輕薄你的心肝孫孺人……」

  太子一哂:「還沒忘記那件事?

  你是太子妃,她不過一個玩物,當初孤只是故意氣你。」

  他忽然靈光一現:「明日阿耶請了你蕭家表姊去御苑賞梅,你們表姊妹多年未見,你不如隨孤同去。」

  蕭泠究竟是不是桓煊那外宅婦,他始終不能肯定。

  但阮月微愛慕桓煊,定會視那外宅婦為仇讎,對她格外留意,即便時隔數年,說不定她也能認出來。

  阮月微遲疑道:「有外官在,恐怕多有不便。」

  太子道:「無妨,本來就是便宴,長姊也去的,何況蕭泠自身也是女子,你們在場倒還方便些。」

  阮月微輕輕地「嗯」了一聲:「那便聽殿下的。」

  她也迫不及待想見見那蕭家表姊的真容——當初故太子對她的示好視而不見,便是因為蕭泠,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叫故太子那樣的人物一見傾心。

  聽太子的意思,蕭泠果然有幾分姿色,她就越發想一較高下。

  「殿下說妾明日穿什麼顏色的衣裳好?」

  她問太子道。

  太子道:「你看著辦吧,橫豎穿什麼都好看。」

  阮月微掠了掠頭髮:「殿下取笑妾。」

  太子懶得敷衍她,將她寢衣除去:「卿卿這樣穿最好看。」

  ……

  翌日,阮月微一早便起來梳妝,換了三四種髮式、七八身衣裳,方才收拾停當。

  太子叫內侍來催了兩回,她才拖著迤邐的裙裾款款出了房門。

  上了馬車,阮月微向太子道:「殿下久等。」

  太子笑道:「不久,等來個下凡的天仙,便是等上半日也值得。」

  阮月微嬌嗔了一聲,心中卻暗暗高興,她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能將她比下去。

  今日的梅花宴設在蓬萊宮內苑太液池中的小島上。

  島上遍植紅梅,梅林間建有飛檐雕欄的高閣,從閣上可以俯瞰彤雲般的梅林與冰雪覆蓋的湖面,閣旁還附建有書齋與六角賞雪亭。

  太子夫婦乘著步輦上島,沿著蜿蜒石逕往上。

  阮月微一抬頭,便看見閣外的高台上站著一個身著紫綾面白狐裘的女子。


  阮月微起初以為那是大公主,隨即便發現一身火狐裘的大公主正在那女子身旁與她說話,便意識到了那人的身份。

  因是便宴,她未穿武官袍服,卻作女子打扮,梳著驚鵠髻,只能依稀看見側影,卻莫名有些眼熟。

  阮月微心頭一突,無端生出種不祥的預感。

  太子瞟了她一眼,若無其事道:「長姊身邊那位便是蕭泠。」

  話音未落,那女子若有所感,轉過身來,俯瞰石徑,阮月微便將她的面貌看了個正著。

  蕭泠也看到了太子夫婦,嘴角噙著笑,遙遙地向兩人一揖。

  她這一笑比雪中紅梅還鮮明奪目,可阮月微此時已經顧不上她的容貌了。

  這正是她恨透的那張臉——那個贗品的臉。

  她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太子將她神色看在眼裡,心往下一沉。

  他握住阮月微的手,感覺到她手心濕冷黏膩,佯裝不明所以:「怎麼了?」

  阮月微嘴唇哆嗦,側過頭,在太子耳邊輕聲道:「殿下覺不覺得,蕭家表姊生得有些像一個人?」

  太子道:「孤覺著她有幾分像你。」

  阮月微搖搖頭:「殿下可還記得三弟畜養的那個外宅婦?」

  太子佯裝驚異:「叫你這麼一說,似乎是有幾分相似,可蕭泠怎會……」

  阮月微亦是心亂如麻,當初趙清暉下手害那外宅婦她是知情的,若那女子真是蕭泠,她是如何死裡逃生的?

  她又知不知道趙清暉是為了她才下手的?

  她不敢往下想,臉白如紙:「……許是妾認錯了。」

  她頓了頓道:「秋獮時妾曾聽過那女子說話,她的聲音很特別,應當能聽辨出來。」

  太子神色凝重:「此事非同小可,你切要仔細辨認。」

  說話間步輦已到了閣前,兩人降輦拾級而上。

  到得閣中,只見皇帝和臣僚們已經到了,蕭泠與大公主已經回了閣中,此時正坐在皇帝身邊談笑風生。

  太子夫婦上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看了眼蕭泠,向兒媳笑道:「阿阮,說起來蕭卿同你還是表姊妹,多年未見,你們可以好好敘敘舊。」

  蕭泠一禮:「見過太子妃娘娘。」

  阮月微雖有預料,這道聲音仍舊似耳畔一聲驚雷。

  她心中悚然,勉強穩住心神,還以一禮:「表姊不必多禮,以姊妹相稱即可。」

  蕭泠淺淺一笑:「末將不敢僭越。

  姨母這向可好?

  未能前去府上拜訪,還請太子妃見諒。」

  阮月微強撐著與她寒暄,魂魄卻似已離體。

  蕭泠關切道:「表姊臉色不太好,可是玉體違和?」

  阮月微取出絹帕輕輕掖了掖額上冷汗:「勞表姊垂問,是方才上台階時走得急了。」

  敘了會兒溫涼,皇帝便讓眾人入席。

  大公主特地將自己的坐席讓給阮月微:「阿阮坐這裡吧,你們表姊妹多年未見,一定有說不完的話。」


  大公主也曾在秋獮時見過鹿隨隨,然而她心寬似海,壓根沒往這上面想,讓他們表姊妹坐一起全是出於好心。

  阮月微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待眾人坐定,宮人捧了酒器食具肴饌魚貫而入。

  蕭泠用左手執起牙箸。

  大公主好奇道:「聽說蕭將軍左右手都能開弓舞刀,不知能否用右手執箸?」

  蕭泠狀似不經意道:「原先可以,不過幾年前右臂曾受過傷,不如左手靈便。」

  大公主道:「是沙場上受的傷麼?」

  蕭泠道;「叫野獸抓的。」

  阮月微心頭又是一突,她記得秋獮時她踩著那外宅婦的右臂上馬,聽見她輕嘶一聲,右臂一縮,似乎是有傷。

  她幾乎已經能肯定,眼前這個女羅剎女殺神,便是當年那個外宅婦。

  樂作三闕,皇帝便讓在座眾人賦詩。

  蕭泠雖是武將,但蕭家世代簪纓,她四歲開蒙,師從名儒,讀破萬卷,辭采亦十分出眾。

  不過她今日帶了程徵來赴宴,有心讓他一鳴驚人,為免喧賓奪主,只是寫了首平平無奇的應制之作。

  皇帝仍舊刮目相看:「蕭卿文采斐然,真乃出將入相之才。」

  一干詞臣也都交口稱讚:「最難得是字裡行間的氣概。」

  程徵也爭氣,皇帝掃了一眼他的視作,雙眼便是一亮:「是狀元之才。」

  阮月微一向以詩才自傲,但此時她哪裡還有賦詩的興致,草草寫了兩首交差,皇帝違心地誇了句「詞句清麗」,便揭過不提。

  皇帝賞了眾人一些綾羅和金玉,便向蕭泠道:「聽聞蕭卿國手,朕今日特地召了兩個翰林棋待詔向蕭卿討教。」

  蕭泠笑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頓了頓,看向程徵:「倒是程郎雅擅此道,不如讓他向兩位待詔討教一二。」

  皇帝捋須笑道:「蕭卿過謙了。

  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位程郎想必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

  隨隨向程徵點了點頭,他上前不卑不亢地一禮:「小民獻醜。」

  皇帝指了一位而立之年的棋待詔:「馮卿,你陪這位程小郎君試試。」

  便即有內侍撤去歌舞管弦,搬了一張紫檀嵌螺鈿的棋枰來,放在織金舞筵中央。

  程徵與那棋待詔相對而坐。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向那棋待詔一揖:「請賜教。」

  ……

  桓煊直睡到午時方醒,醒來只覺頭痛欲裂,隱隱記得昨夜說了許多荒唐話,做了一些荒唐事,詳細情形卻是記不起來了。

  他起身洗漱更衣畢,問內侍道:「豫章王呢?」

  內侍道:「回稟殿下,豫章王在西廂安置,這會兒大約還睡著。」

  話音未落,一人衣衫不整地褰簾進來,揉著眼睛,滿身酒氣,正是桓明珪。

  「子衡,借我身衣裳,」桓明珪不見外地道,「鮮亮些的,不要你平日穿的那些老氣橫秋的,我要入宮見佳人去。」

  桓煊額角青筋一跳,正要挖苦他兩句,有內侍在簾外道:「殿下,有中官來傳陛下口諭。」

  兩人異口同聲道:「何事?」

  桓煊乜了桓明珪一眼,揉了揉額角:「進來說話。」

  內侍褰簾進屋,向兩人行罷禮道:「說是陛下在東內御苑裡款待蕭將軍,召了兩位翰林棋待詔侍宴,叫蕭將軍身邊那位白衣隨從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桓煊一聽便想通了其中關竅,能進翰林院當棋待詔的,自然是萬里挑一的國手,結果卻被蕭泠的隨從不費吹灰之力地擊敗,自然有損天家顏面。

  皇帝這是想讓他去扳回一城。

  可若是去了,無可避免要見到蕭泠……

  不等那內侍把話說完,桓明珪便往堂弟背上一拍:「子衡快去給那小子點顏色瞧瞧,我桓氏之雄風就靠你振作發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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