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2024-08-16 19:22:35 作者: 寫離聲
  八十七

  此言一出, 皇帝眼中掠過一絲不悅,他讓兩個棋待詔來與蕭泠對弈, 本就是存了給她個下馬威的心思, 誰知她自己不出場,只派了個小卒子便將兩個棋待詔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害他病急亂投醫搬出姜延維, 又輸了一盤, 若非桓煊扳回一局,這一役便是慘敗。

  好容易保住了臉面, 又生出事端, 若是兒子能戰勝蕭泠還好, 若是戰敗, 朝廷和天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他面上不顯, 只是對三子道:「今日請諸卿來賞雪賞梅, 怎麼盡觀棋了。

  蕭卿觀了數局棋,想必也乏了。」

  ,

  蕭泠卻笑著道:「無妨, 久聞齊王殿下棋藝精湛,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末將正想求教。」

  說罷向桓煊一揖:「請殿下指教。」

  桓煊面無表情地還以一揖:「不敢當, 還請蕭將軍不吝賜教。」

  兩人一問一答間, 蕭泠已應下挑戰,皇帝無法, 只得捋須佯裝興致勃勃:「那朕與諸卿便拭目以待了。」

  桓煊讓出東首之位:「蕭將軍請坐。」

  隨隨目光微動, 似晨星閃爍, 比方才又亮了幾分:「殿下位尊,當執白先行。」

  桓煊蹙了蹙眉:「蕭將軍遠道而來, 是貴客,理當執白。」

  隨隨知道他不願自己讓著他,眼中笑意更深:「那末將便卻之不恭了。」

  兩人對面而坐,相對一禮,對局便開始了。

  這一場棋局的勝負干係重大,眾人都凝神屏息地盯著棋枰,一時間亭中寂靜無聲,只有湘簾和錦帷被風掀動譁然作響,夾雜著「啪啪」的清脆落子之聲。

  兩人當初在山池院中日常消遣便是弈棋,雖然那時候隨隨佯裝初學,但畢竟時常對局,對彼此的布局思路很熟悉。

  雙方落子幾乎沒有停頓,片刻便在上方成一倚蓋之勢。

  雙方形勢相當,棋形堅實又漂亮。

  這開局式正是當初兩人對弈時常用的定式,是桓煊當初教給她的,可桓煊卻也是從蕭泠傳世的棋譜上學來的,回頭一想,真是徹頭徹尾的班門弄斧。

  桓煊心中羞惱,不經意地抬起眼,便看見蕭泠也在看他,眼中隱隱有笑意。

  桓煊眉頭一皺,撇開眼去,拈起一子「啪」地敲到棋枰上。

  隨隨笑道:「殿下這手著實漂亮。」

  這話似曾相識,她以前似乎也說過。

  桓煊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迅速收回來,耳根微微發熱。

  隨隨彎起嘴角:「末將是說,殿下這手棋很漂亮,進退有度,分寸得宜。」

  他的手自然也是很漂亮的,白皙手背上隱約可見筋骨,像埋藏在雪原下的冰川,無論執棋還是握刀,都賞心悅目。

  桓煊的雙頰燙得要燒起來,偏偏神情越發冷傲:「蕭將軍過獎。」

  隨隨淺淺一笑,輕輕落下一子,卻是含虛制籠,一手將黑棋封鎖。

  桓煊不甘示弱地一刺,隨隨淡定地粘上,桓煊再攻,蕭泠不慌不忙地化解。

  形勢起了微妙變化。


  黑棋一路急攻,白棋卻是遊刃有餘地防守,借力打力,順勢將自己走堅實,時不時纏繞一下,仿佛在逗弄黑棋。

  桓煊窮追猛打一氣,攻勢雖凌厲,卻是將自己越走越虛,猛然察覺自己亂了方寸,連忙在角部補上一子。

  隨隨撫了撫下巴,輕輕一笑,提起一子:「多虧了殿下這手交換,替末將把這角也加固了。」

  頓了頓,半開玩笑道:「殿下這是在資敵呀。」

  桓煊當然早就察覺自己下了昏著,但落子無悔,收是收不回來了。

  走錯棋也就罷了,偏偏這女子可惡,要說出來奚落於他。

  桓煊惱羞成怒:「多謝蕭將軍指教,小王定然銘記於心,引以為戒。」

  隨隨一記飛下,堵住黑棋的出路,撩起眼皮道:「多謝殿下割愛,將角讓於末將。」

  桓煊冷笑道:「小王道蕭將軍只是觀棋愛說話,不想蕭將軍弈棋時話更多。」

  他從前怎麼不知道這女子話這麼多呢。

  隨隨不以為忤:「棋逢對手便如將遇良才,一時高興不覺失言,還請殿下見諒。」

  桓煊道:「蕭將軍抬舉,小王不能望將軍項背。」

  隨隨道:「殿下過謙了。」

  桓煊道:「蕭將軍藏鋒於鈍,深謀遠慮,小王欽佩之至。」

  兩人心照不宣,隨隨卻還是臉不紅心不跳:「殿下過獎。」

  頓了頓,忽然道:「殿下的話似乎也不少。」

  桓煊眼角跳了跳,板起臉來不說話了。

  程徵坐在蕭泠身旁觀棋,時不時悄悄地覷她一眼,只見她灼亮的雙眼中蘊著促狹的笑意。

  他素日與她弈棋,她神色總是淡淡的,幾乎不說話,只偶爾出言指點他一二,他還從未見過她這般興致勃勃,眼角眉梢都顯露出愉悅。

  他心頭像是被刺了一下。

  對弈的兩人說話也不耽誤走棋,他們都是敏捷善算之人,接二連三地落子,不多時已行至中盤。

  隨隨也斂起眼中的笑意,不再去逗弄他,忽然轉守為攻,寸步不讓地與黑棋對殺起來。

  座中諸人大多會弈棋,像大公主這樣棋藝稀鬆平常的還看不出什麼,姜延維這樣的高手卻看得膽戰心驚。

  棋勢猶如風雲瞬息萬變,黑白棋子的無聲拼殺令人如聞戰鼓雷雷,金戈鏗鏘。

  兩人同為年少成名的將領,沒有機會在戰場上一較高下,卻在這方小小的棋枰上戰出了金鼓連天、風塵蔽日的氣勢。

  姜延維小聲向徒弟感嘆:「先師嘗言『棋雖小道,實與兵合",老夫有幸得見今日之局,方知其理。」

  阮月微曾經為了討好皇后下過死力氣,自是懂棋的,她能看出兩人的水平遠在自己之上——棋下到這份上比的是天分,她就是不眠不休把普天之下所有的棋譜都背出來,也沒法與他們一戰。

  想起當初桓煊是為了陪自己對弈才鑽研此道,如今卻成了與旁人眉來眼去之具,不覺心中酸澀,嘴裡發苦,恨不能將當年那些棋譜撕爛。

  對殺正酣,隨隨拈起一顆白子正欲落下,手腕忽然一轉,走出一著緩手,給了黑棋扭轉局勢的機會。


  桓煊無視她故意露出的破綻,挑了挑眉道:「蕭將軍多禮了。」

  隨隨倒沒有故意相讓的意思,只是兩人棋力相當,對局開始時他亂了陣腳,讓她占了先機,她自覺有些勝之不武,便故意露個破綻給他,誰知他非但不領情,反而著惱了。

  她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嘴角:「末將是先禮後兵。」

  說罷不再留手,繼續與他對殺。

  桓煊卻似被她方才的舉動激怒了,開始不管不顧地急攻,一步也不願退,一子也不願失,哪裡還肯瞻前顧後,擊左視右。

  躁而求勝,自然只有落敗的下場。

  隨隨哭笑不得,本來是為了公平才讓他一手,沒想到卻捅了馬蜂窩,反倒變成了攻心取勝。

  惡戰告一段落,白棋有驚無險,大龍安然連回,黑子攻逼無路,棋局到了收官階段。

  白棋勝局已定。

  桓煊看了眼隨隨道:「蕭將軍算無遺策,名不虛傳。」

  隨隨道:「殿下也不遑多讓。」

  官子收完,照例填子數路,白棋勝四子半。

  隨隨一揖:「承殿下相讓。」

  皇帝眼中露出些許懊惱之色:「蕭將軍棋藝出神入化,不愧國手之名。

  不知蕭將軍師承哪位名師?」

  隨隨向皇帝一禮:「陛下謬讚。

  末將以前隨家父學過一些,能僥倖險勝齊王殿下,許是因為前些年勤於打譜的緣故。」

  桓煊臉色頓時一沉。

  隨隨恍若未覺,看了看他道:「殿下棋藝不在末將之下,只是心役他事,不能凝注一局,末將勝之不武。」

  旁人聽著都以為蕭泠在說客套話,桓煊一聽便明白她話裡有話,臉色頓時比鍋底還黑,他寧願承認技不如人,也不願承認自己一見她就亂了方寸,亂了心。

  他挑了挑下頜:「蕭將軍過謙,小王心無旁騖,是棋藝不精,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看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捋了捋須道:「來日方長,有的是對弈的機會。」

  說罷叫人撤了棋局,命樂工奏起笙簫,眾人在亭中坐了一會兒,皇帝有些疲憊,先回寢宮歇息,幾個年紀大的臣僚也告辭回府,剩下一群年輕人,便三三兩兩去林子裡賞梅花。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