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太子謀逆事敗後囚禁在內苑的清思殿中, 與他一起被囚禁的還有太子妃、兩個良娣和兩個小郡主。閱讀
昨夜下過雨,草木上掛著水珠, 雨水洗濯一新的琉璃瓦在朝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皇后覷了覷眼, 口中默誦著《地藏菩薩本願經》,沿著廊廡緩緩穿過殿庭,走到堂中, 向中官王遠道頷首示意。
王遠道便吩咐清思殿的總管太監道:「將庶人熔帶過來。」
不多時, 兩個內侍押著桓熔從寢堂中走出來。
短短一個月時間,他已變得形銷骨立、面容枯槁, 遍身上下再沒有當初儒雅閒逸、意氣風發的影子。
皇帝其實並未在衣食上苛待這個意欲取他性命的兒子, 只是宮人內侍知道廢太子已是在等死, 自然不肯盡心伺候, 桓熔等待發落, 猶如鍘刀懸在頭頂上, 亦是坐立難安、茶飯不思。
此刻見到曙光中的母親,他猶如行將溺水之人發現一塊浮木,晦暗頹敗的雙眼中瞬間燃起了希望。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抱住皇后的雙腿:「阿娘你終於來了, 兒子就知道你不會不管兒子……兒子知錯了, 兒子聽信小人讒言, 一時鬼迷心竅, 這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求阿娘替兒子向阿耶求求情吧……」
他此刻還不知道他親信的僚佐和中官已經供出了他當年謀害長兄之事, 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經找到了鐵證。
皇后垂眸定定地看了兒子一會兒, 抬手撫了撫他頭頂, 仿佛他還是個孩子。
桓熔大受鼓舞,把臉貼在母親膝上:「阿娘, 二郎真的知錯了,求阿娘救兒子一次……」
皇后收回手溫聲道:「最近沒好好用膳吧?
都瘦成這樣了。」
說著從內侍手中接過一隻食盒放在案上:「阿娘做了你愛吃的七寶羹和金乳酥,你嘗嘗。」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食盒,親手將湯羹糕點一樣樣擺到案上。
桓熔此時哪有胃口,心下有些不耐煩,但他還是順從地拿起玉箸,夾了個金乳酥送進口中,嚼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地吞下,擱下玉箸道:「阿娘,兒子想當面向阿耶陳情,可那些刁奴不肯去通傳,阿耶可是還在氣頭上?」
皇后道:「先不急著說話。
單吃糕點太干,再喝點湯羹吧。」
桓熔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還是耐著性子拿起湯匙,舀了一勺七寶羹。
羹湯入口,卻是又咸又苦,他不由皺了皺眉:「這羹……」
話未說完,他的臉色忽然一變,手一顫,玉匙落在白檀食案上,發出一聲脆響,斷裂成兩截。
皇后道:「怎麼了?
可是味道不對?
阿娘記得你們小時候最愛這道羹了,每回你自己那一碗喝完還不夠,你長兄總是將他的分給你。」
桓熔掐著自己的喉嚨,躬著背乾嘔,似乎想將吃下去的羹吐出來。
皇后看著他漲得通紅的臉膛,冷冷道:「羹里沒有毒。」
桓熔怔住,緩緩直起身子:「阿娘……」
皇后道:「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兒子,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相信。」
她抬起眼,盯著兒子,眼中滿是冷酷的仇恨:「直到方才,我不得不信了。」
桓熔身子一震:「阿娘,兒子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皇后的目光宛如利箭,仿佛要將他洞穿:「燁兒是不是你這畜生害死的!」
桓熔道:「害死大哥的是淑妃和桓炯,兒子毫不知情,阿娘可是聽桓煊誣陷我?
他恨不得置我於死地,自會想方設法栽贓嫁禍,他手眼通天,御史台和大理寺都叫他收買了,還有東宮那些人,也叫他收買了,阿娘千萬要信我……」
皇后冷笑了一聲:「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是眼見為實。」
她向王遠道點了點頭。
王遠道默不作聲地退下,不多時捧了只銀鎏金的酒壺來。
皇后接過酒壺,往案上的空酒杯里注滿酒液:「這是你最喜歡的郢州富水。」
桓熔明白了什麼,哭泣和哀求戛然而止。
他緩緩直起身子,苦笑了一下,向內侍道:「給我打盆水來。」
他看向母親:「至少讓我走得體面些。」
內侍看了眼皇后,皇后向她點點頭。
不一會兒,內侍打了熱水,捧了巾櫛來。
桓熔慢慢洗淨了頭臉,剃去鬍鬚,將頭髮束好,正了正衣襟,端起酒杯。
皇后昨夜已下定了決心,可事到臨頭她才發現,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遠比想像的難。
她的嘴唇輕輕哆嗦:「要不要見一見妻兒?」
桓熔道:「不必了,不過徒增煩擾。」
他看了看杯中酒液,忽然抬起頭向皇后一笑:「毒死桓燁,我從來沒後悔過。」
皇后臉色變得煞白:「你這畜生!」
桓熔冷笑道:「皇后娘娘只有桓燁一個兒子,我不是畜生是什麼?」
「你……」皇后的面容因為恨意而扭曲,「從小到大,我何嘗虧待過你!」
桓熔道:「是啊,你不曾虧待過我,可我無論做得多好,你都只看得見桓燁,還記得小時候我倆畫了歲寒圖讓你品評,你起先明明說我那幅好,得知是我畫的,立即改口說桓燁那幅更佳……」
皇后厲聲道:「這點小事也耿耿於懷,你這狹隘歹毒的畜生!」
桓熔冷哼了一聲:「這樣的小事何止千萬,我便是在這一樁樁小事裡長大成人的。
有時候我情願和桓煊換一換,做個沒娘的……」
話未說完,皇后抬起手,一巴掌甩在兒子臉上,將他打得臉一偏。
「閉嘴!」
她怒喝道。
桓熔卻只是冷笑:「是,我陰險歹毒,心胸狹隘,不都是跟阿娘學的麼?
你對桓炯做的那些事你敢讓大哥知道嗎?」
他頓了頓道:「就因為高僧誇了桓炯有夙慧,沒夸桓燁,你就耿耿於懷要把他養廢,論歹毒和狹隘,誰及得上阿娘?」
皇后渾身顫抖,咬牙切齒道:「桓炯不過是個庶子,我讓淑妃生下他就該知足了,是他自己貪心不足,妄想和燁兒比,我也沒對他母子如何,還錦衣玉食地供著他們,是他們恩將仇報!」
她又指著桓熔的鼻子斥道:「你阿兄自小凡事都讓著你,你自己樣樣不如他卻心比天高,因嫉妒害死他,我真後悔養大你,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掐死你!」
桓熔笑起來:「他樣樣比我強,可他如今在哪裡?
還不是被我害死了?」
皇后忍不住劈頭蓋臉地朝兒子打下去:「我打死你這孽障!」
桓熔任由她打,繼續說道:「我就是恨他,本來我安安心心做個沒用的閒王,是他忽然跑來對我說要把儲位讓給我,過了幾日又當無事發生,繼續做他的太子。
他想讓就讓,想收回就收回,天底下哪有這樣輕巧的事?」
他瞥了一眼母親的手腕。
皇后察覺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將袖子往下一捋,遮住腕上的疤痕。
桓熔悠悠道:「說到底害死大哥的還不是你,要不是你以死相逼不讓他去河朔,我就用不著動他,要不是你這麼對桓炯,我要殺大哥還沒那麼容易。」
他死死盯住皇后:「是你害死了你最心愛的兒子,是你!」
皇后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好在宮人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桓熔接著道:「知道大哥為什麼想去河朔?
你自以為對他好,其實他早就被你逼得透不過氣……」
「閉嘴!」
皇后厲聲打斷他。
桓熔卻自顧自往下說:「他只想離開你!大哥走的時候為什麼嘴角含笑?
因為他終於擺脫你了!」
皇后從案上抄起酒壺,揪住兒子的頭髮,把壺嘴往他口中塞:「我叫你閉嘴!你胡說,燁兒是被騙了,他是誤入歧途……」
桓熔也不掙扎,任由她將毒酒往他喉嚨里灌。
小半壺毒酒灌下去,桓熔痛苦地捂住肚子,身體抽搐起來。
皇后猛然回過神來,將酒壺扔在地上,頹然地軟倒在榻上。
桓熔倒在地上,手腳不住地抽搐,身子反彎成弓狀,模樣十分駭人。
他仰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母親,忽然厲聲慘呼:「阿娘,兒子這條命今日還給你了!」
話音甫落,他渾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頭一偏,終於不再動彈。
他的一雙眼睛仍舊大張著,卻已沒了生氣,像兩顆鉛做的珠子。
皇后捂著嘴乾乾嘔,涕淚如泄洪一般往下淌。
王遠道趕忙上前扶住她:「娘娘節哀,保重玉體要緊……」
皇后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殺死了燁兒,我殺死了我的親兒子……」
王遠道忙勸道:「那是小郎君口不擇言,娘娘千萬別往心裡去,娘娘當初是為了故太子著想,怎麼能說是娘娘害的?」
皇后緊緊抓住胸前的佛珠,口中喃喃地念著佛號,半晌終於緩過勁來:「你說得對……」